1、沈从文:怀昆明
沈从文:怀昆明
因为战争,寄寓云南不知不觉就过了九年。初到昆明时,事有凑巧,住处即在五省联帅唐蓂赓住宅对面,湖南军人蔡松坡先生住过的一所小房子中。斑驳陆离的瓷砖上,有宣统二年建造字样。老式的一楼一底,楼梯已霉腐不堪,走动时便轧轧作声,如打量向每个登楼者有所申诉。大大的砖拱曲尺形长廊,早已倾斜,房东刘先生便因陋就简,在拱廊下加上几个砖柱。院子是个小小土坪,点缀有三人方能合抱的大尤加利树两株,二十丈高摇摇树身,细小叶片在微风中绿浪翻银,使人想起树下默不言功的将军冯异,和不忍剪伐的召伯甘棠。瓦檐梁柱和树枝高处,长日可看见松鼠三三五五追逐游戏,院中闲静萧条亦可想象。这房屋的简陋情况,和路东那座美轮美色以花木亭园着名西南各省的唐公馆,恰作成一奇异的对比。若有人注意到这个对比,温习过去历史时,真不免感慨系之!原来这两所房子和推翻帝制都有关系。战事发生不久,唐公馆则已成为老米的领事馆,我住的一所,自然更少有人知道注意了。
“护国”已成一个历史名辞,“反对帝制”努力也由时间冲淡,年青人须从教科书中所加的注解,方能明白这些名词所包含的意义了。可是我住昆明九年,不拘走到什么地方去,不拘碰到的是县长委员还是赶马老汉,寒暄请教时,从对面那一位语言神气间,却总看得出一点相同意思,“喔,你家湖南,湖南人够朋友!蔡锷,朱湘溪,都是这个。”于是翘起大拇指,象是大勋章,这种包含信托、尊重以及一点儿爱好的表示,是极容易令人感觉到的。表示中正反映本地人对松坡先生“够朋友”的深刻良好印象。松坡先生虽死去了三十年,国人也快把它忘掉了,他的素朴风度宽和伟大人格,还好好留在云南。寄寓云南的湖南军人极多,对这种事不知作何感想。至于我呢,实异常受刺激。明白个人取予和桑梓毁誉影响永远不可分。在民族性比较上,湖南人多长于各自为战,而不易粘附团结,然而个人成就终究有种超乎个人的影响牵连存在,且通过长长的岁月,还好好存在。松坡先生在云南的建树,是值得吾人怀念,更值得湖南军人取法的。
湖南人够朋友,当然不只松坡先生。谈革命,首先还应数及老战士黄克强先生。“湖南人够朋友”这句话,就是三十五年以前孙中山先生对克强先生说的。凡熟习中国革命史的学人,都必然明白革命初期所遭遇的挫折。克服种种困难,把帝制推翻,湖南人对革命的忠诚,热忱,勇敢,负责,始终其事,实大有关系。而这点够朋友处,最先即见于中山先生和黄克强先生的友谊上,其次复见于唐蓂赓先生和松坡先生的关系上,再其次还见于北伐时代年青军人行为上,直到八年抗战,卫国守土,更得到充分表现机会。记得民二十以前,在上海见蒋百里先生时,因为谈起湖南的兵,他就说了个关于兵的故事。他说,德国有个文化史学者,讨论民族精神时,曾把日本人加以分析,认为强韧坚实足与中国的湖广人相比,热忱明朗还不如。日本想侵略中国,必需特别谨慎小心。中国军事防线,南北两方面都极脆弱,加压力即容易摧毁。但近于天然的心理防线,头一道是山东河南的忠厚朴质,不易克服,次一道是湖南广东的热情僵持,更难处理。这个形容实伤害了日本人不可一世的骄傲自大心,便为文驳问那德国学者,何所见而云然?那德国人极有风趣,只引了两句历史上的成语作为答复,“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以为凡想用秦始皇兼并方式造成的局势,就终必有一天被群众起来打倒推翻。三户武力何能亡秦?居然能亡秦,那点郁郁不平有所否定的气概,是重要原因!百里先生后来还写了一本书,借用了那个德国学者口气,向多数中国人说,中国若与日本作战,一时失利是必然的。不怕败,只要不受敌人的狡诈欺骗所作成的假象蒙蔽,日本想征服中国,就不可能成功。百里先生不幸已作古,他的对于国家人民深刻信心和明智见解,以及所称引的先知预见,却已经得到证实。日本的侵略行为,在中国遭遇的最大阻碍,从长沙、常德、衡阳、宝庆的争夺战已得到极好教训。日本在中国境内的败北,是从湘省西南雪峰山起始的。日本在印缅军事的失利,敌手恰好又大多是湖南军人。提起这件事,固能增加每个湖南军人的光荣,但这光荣的代价也就不轻罗!因为虽骄傲实谨慎的日本军人,一定记忆住那个警告,忧虑大东亚独霸的好梦,会在热情僵持的湖南人面前撞碎,在湖南境内战事进行时,惨酷激烈就少见。八年苦战的结果,实包含了万千忠于国土的湖南军民生命牺牲,以及百十城市的全部毁灭。尽管如此牺牲,湖南人始终还有这点自信,即只要有土地,有人民,稍稍给以时间,便可望从一堆瓦砾上建设起更新更大的城市。可是人的损失,事实上已差不多了。不仅身当其冲的多已完事,即幸而免的老弱残余,留在断垣残瓦荒田枯井边活受罪,待着逼近的灾荒一来临,还不免在无望无助情形下陆续为死亡收拾个干干净净!灾情的严重一面是无耕具,少下田的得用多力的牲口。
情形已极端严重时,方稍稍引起负责方面的注意,得到一点点救济,稍稍喘一口气。可是国库大过赈济百倍的经常担负,却是把一些待退役转业的军官收容下来,尽这些有功于国的军人,在应遣散不即遣散,待转业又从不认真为其准备转业情况中等待下去。等待什么?还不是等个机会,来把美国剩余军火,重新加以装备,在国内各地砰砰訇訇进行那个“战争”!(这种收容军官机构,据一个同乡军官说,全国约二十个,人数在十二万以上,其中至少有三分之一就是湖南人。总队长大队长且有三分之二是湖南人。)试分析一下活在这个中国谷仓边人民普遍死亡的远因近果,以及国内当前可忧虑局势的发展,我们就会明白湖南人自傲的“无湘不成军”一句话,实含有多少悲剧性!对国家,湖南人总算够朋友了。可是国家负责方面,对于这片土地上人民的当前和未来,是不是还有点责任待尽?赈济湘灾,政府方面既不大关心,湖南人还得自救。最近在云南一发动募捐,数日即已过两万万,且超过了全国募捐总记录。对湖南,云南人也总算够朋友了。可是寄寓云南的湖南人,是不是还需要从各方面努点力,好把松坡先生三十年前所建立于当地的良好友谊,加以有效的扩大,莫使它在小小疏忽中,以及岁月交替中失去?
国内局面既如此浑沌,正若随时随地均可恶化。在这个情况下,许多情绪郁结待找出路的失业军人,或因头脑单纯,或因好事喜弄,自不免禁不住要作作英雄打天下的糊涂梦,只要有东西在手,大打小打无不乐意从事。然稍稍认识国家人民破碎糜烂已到何等状况下的人,()对于武力与武器的使用,便明白不问大小,不能不万分谨慎小心!云南人性情坦白直爽,可供我们湖南人学习的还多。明大义,识大体,对内战深怀厌恶忧惧不为全无头脑。
适应时代,一般说来且比湖南人为强。社会睿智明达之士,眼光远大,见事深刻,对国家民主特具热忱幻念者,更不乏人。日前闻李惨案发生后,大姚李一平先生,即电云南省参议会同乡说,“此事发生于昆明市中光天化日之下,实近于吾滇之耻辱。务必将其事追究水落石出,以慰死者,以明是非。”目前在云南负军事责任的为湖南人,负昆明地方治安责任的亦湖南人,如何使这件事水落石出,彻底清楚,驻滇的湖南高级军官,实有其责任和义务待荆若事不明白,或如“一二一”学生惨案,就以为可马马虎虎过去,也近于湖南人羞耻,云南人多的是钱,且不少开明头脑,如湖南人建议将唐公馆买来,好好修整一番,作为云南人和湖南人对争取民主和平牺牲者一种共同努力的象征,我认为将是中国人共同抚掌的赞赏的好事。至于松坡先生所住的小小房子,湖南同乡实在也值得集资筹措,妥慎保存,留为一湘贤记念,且可为湘滇两地人士为国事合作良好友谊的象征,每一高级湖南军官,初到云南时,如能在那小房子中住住,与当地贤豪长者相过从,就必然会为一种崇高情绪所浸润,此后对国家,对地方,对个人,知道随时随处还有多少好事可做,还有多少好事待做,西南一隅明日传给国人的消息,也自然会化灾难为祥和,只听说建设与进步,不至于依然是暴徒白昼杀人,或更大如苏北山西种种不幸!
一九四六年八月九日作完
2、昆明的雨读后感
昆明的雨读后感
本文通过对昆明雨季中茵子、杨梅、缅桂花的描写,向我们全方位展示了昆明的雨,使内容更丰富,更完整。结尾处的诗词画龙点睛,传神地展现了作者与朋友悠然自得的情景。“我想念昆明的雨”这句话首尾呼应,且短小而意味深长,令人回味无穷。本文表达了作者对昆明的雨的思念与喜爱之情。
昆明的雨时断时续,无锡的雨也不是连绵不断的。春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起来了,多如牛毛,似一根根银针,晶莹剔透,真怕它们摔在地上会断成两截。下得稍大些,雨被拉成长长的银线,一条条,很细很细,仿佛是天上的珠宝店不慎掉落的。不过无论如何,它听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像是一名下凡的仙女怕吵醒了人们的美梦,要悄悄地把幸福与祥和撒向人间,把生机带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它静静地拂过人们的脸庞,与人们擦肩而过。它依旧是那么羞涩,常常是天刚亮,它就藏起来不露面;到了傍晚,它又止不住自己的淘气和顽皮,溜出来玩会儿。它又是无私的,默默无闻地滋养着世上的每一株植物,却不求一丝回报。“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是它的最高境界,也是它终身追求的目标,是对它奉献一生的诠释,也是对它的真实写照。它用自己的生命,无言地讲述了“奉献”一词的真谛。“人,不一定能使自己伟大,但一定可以使自己崇高。”想必这也是它的内心独白吧。
而夏天的雨的性格与春雨的可谓是截然不同。夏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但要狂风怒号,还要电闪雷鸣来为自己助威。它的火爆脾气大家都见识过。先是台风来袭,卷得地上尘土飞扬,“过江千尺浪,入竹万杆斜。”然后乌云密布,雷公敲着沉重的大鼓来了,刺眼的闪电也在空中扭动着身躯,跳着舞蹈。最后暴雨来了,狂风夹杂着豆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打得人脸上生疼。暴雨倾泻而下,如颗颗断了线的珠子,在屋檐下形成了一道水帘洞,似瀑布一般,屋顶上的水“哗哗”地往下流,在街上汇成了一条条浅浅的小溪。大大的雨珠猛地撞在水泥路上,刹时间粉身碎骨,溅出一朵巨大的水花,足有七、八厘米高,短短一小时,也许只有五分钟的功夫,整座城市都接受了一番洗礼。乌云散尽,空气格外清新,灰尘也消失不见,碧绿的叶子舒展着身体,准备在太阳底下好好地晒个日光浴。风雨来得快,我们应以乐观向上的心态面对困难,面对每一天。困难也许像暴风雨一样来势汹汹,但只要凭我们的努力,不久就会烟消云散,何必恐惧呢?更何况,困难像雨一样,能冲刷掉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小缺点,()让这些“灰尘”不再危害我们的身心健康。“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这不是口头上的呼喊,当我们做好一切迎接困难的准备时,困难也就不攻自溃,土崩瓦解了。
秋风萧萧,秋雨也不期而至。连绵不断的秋雨很容易给人压抑的感觉,也勾起了人们的乡愁。这是在告诉人们:远在他乡的时候,多回去看看父母,也让心里安宁些。冬雨滴滴嗒嗒,让本来就不好的天气更加严寒。但正是这难得的冬雨,使冬天干燥的气候有所改观。这是在告诉人们,在抱怨某件事的时候,不妨去想想它的另外一面,全方位的思考问题,往往会让人豁然开朗,换位思考也能挽回难得的友谊和亲情。
3、汪曾祺:昆明的雨
汪曾祺:昆明的雨
宁坤要我给他画一张画,要有昆明的特点。我想了一些时候,画了一幅:右上角画了一片倒挂着的浓绿的仙人掌,末端开出一朵金黄色的花;左下画了几朵青头菌和牛肝菌。题了这样几行字:
昆明人家常于门头挂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悬空倒挂,尚能存活开花。于此可见仙人掌生命之顽强,亦可见昆明雨季空气之湿润。雨季则有青头菌、牛肝菌,味极鲜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谓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后才有了具体感受的。
我不记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长,从几月到几月,好像是相当长的。但是并不使人厌烦。因为是下下停停、停停下下,不是连绵不断,下起来没完。而且并不使人气闷。我觉得昆明雨季气压不低,人很舒服。
昆明的雨季是明亮的,丰满的,使人动情的。城春草木深,孟夏草木长。昆明的雨季,是浓绿的。草木的枝叶里的水分都到了饱和状态,显示出过分的、近于夸张的旺盛。
我的那张画是写实的。我确实亲眼看见过倒挂着还能开花的仙人掌。旧日昆明人家门头上用以辟邪的多是这样一些东西:一面小镜子,周围画着八卦,下面便是一片仙人掌,——在仙人掌上扎一个洞,用麻线穿了,挂在钉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极肥大。有些人家在菜园的周围种了一圈仙人掌以代替篱笆。——种了仙人掌,猪羊便不敢进园吃菜了。仙人掌有刺,猪和羊怕扎。
昆明菌子极多。雨季逛菜市场,随时可以看到各种菌子。最多,也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牛肝菌下来的时候,家家饭馆卖炒牛肝菌,连西南联大食堂的桌子上都可以有一碗。牛肝菌色如牛肝,滑,嫩,鲜,香,很好吃。炒牛肝菌须多放蒜,否则容易使人晕倒。青头菌比牛肝菌略贵。这种菌子炒熟了也还是浅绿色的,格调比牛肝菌高。菌中之王是鸡,味道鲜浓,无可方比。鸡是名贵的山珍,但并不真的贵得惊人。一盘红烧鸡的价钱和一碗黄焖鸡不相上下,因为这东西在云南并不难得。有一个笑话:有人从昆明坐火车到呈贡,在车上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他跳下去把鸡捡了,紧赶两步,还能爬上火车。这笑话用意在说明昆明到呈贡的火车之慢,但也说明鸡随处可见。有一种菌子,中吃不中看,叫做干巴菌。乍一看那样子,真叫人怀疑:这种东西也能吃?!颜色深褐带绿,有点像一堆半干的牛粪或一个被踩破了的马蜂窝。里头还有许多草茎、松毛,乱七八糟!可是下点工夫,把草茎松毛择净,撕成蟹腿肉粗细的丝,和青辣椒同炒,入口便会使你张目结舌:这东西这么好吃?!还有一种菌子,中看不中吃,叫鸡油菌。都是一般大小,有一块银元那样大,的溜圆,颜色浅黄,恰似鸡油一样。这种菌子只有做菜时配色用,没甚味道。
雨季的果子,是杨梅。卖杨梅的都是苗族女孩子,戴一顶小花帽子,穿着扳尖的绣了满帮花的鞋,坐在人家阶石的一角,不时吆唤一声:"卖杨梅——",声音娇娇的。她们的声音使得昆明雨季的空气更加柔和了。昆明的杨梅很大,有一个乒乓球那样大,颜色黑红黑红的,叫做"火炭梅"。这个名字起得真好,真是像一球烧得炽红的火炭!一点都不酸!我吃过苏州洞庭山的杨梅、井冈山的杨梅,好像都比不上昆明的火炭梅。
雨季的花是缅桂花。缅桂花即白兰花,北京叫做"把儿兰"(这个名字真不好听)。云南把这种花叫做缅桂花,可能最初这种花是从缅甸传入的,而花的香味又有点像桂花,其实这跟桂花实在没有什么关系。——不过话又说回来,别处叫它白兰、把儿兰,它和兰花也挨不上呀,也不过是因为它很香,香得像兰花。我在家乡看到的白兰多是一人高,昆明的缅桂是大树!我在若园巷二号住过,院里有一棵大缅桂,密密的叶子,把四周房间都映绿了。缅桂盛开的时候,房东(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寡妇)和她的一个养女,搭了梯子上去摘,每天要摘下来好些,拿到花市上去卖。她大概是怕房客们乱摘她的花,时常给各家送去一些。有时送来一个七寸盘子,里面摆得满满的缅桂花!带着雨珠的缅桂花使我的心软软的,不是怀人,不是思乡。
雨,有时是会引起人一点淡淡的乡愁的。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是为许多久客的游子而写的。我有一天在积雨少住的早晨和德熙从联大新校舍到莲花池去。看了池里的满池清水,看了着比丘尼装的陈圆圆的石像(传说陈圆圆随吴三桂到云南后出家,暮年投莲花池而死),雨又下起来了。莲花池边有一条小街,有一个小酒店,我们走进去,要了一碟猪头肉,半斤市酒(装在上了绿釉的土瓷杯里),坐了下来。雨下大了。酒店有几只鸡,都把脑袋反插在翅膀下面,一只脚着地,一动也不动地在檐下站着。酒店院子里有一架大木香花。昆明木香花很多。有的小河沿岸都是木香。但是这样大的木香却不多见。一棵木香,爬在架上,把院子遮得严严的。密匝匝的细碎的绿叶,数不清的半开的白花和饱涨的花骨朵,都被雨水淋得湿透了。我们走()不了,就这样一直坐到午后。四十年后,我还忘不了那天的情味,写了一首诗:
莲花池外少行人,
野店苔痕一寸深。
浊酒一杯天过午,
木香花湿雨沉沉。
我想念昆明的雨。
1984年5月19日
4、沈从文:昆明冬景
沈从文:昆明冬景
——又名《在昆明的时候》
新居移上了高处,名叫北门坡,从小晒台上可望见北门门楼上用虞世南体写的“望京楼”的匾额。上面常有武装同志向下望,过路人马多,可减去不少寂寞。住屋前面是个大敞坪,敞坪一角有杂树一林。尤加利树瘦而长,翠色带银的叶子,在微风中荡摇,如一面一面丝绸旗帜,被某种力量裹成一束,想展开,无形中受着某种束缚,无从展开。一拍手,就常常可见圆头长尾的松鼠,在树枝间惊窜跳跃。这些小生物又如把本身当成一个球,在空中抛来抛去,俨然在这种抛掷中,能够得到一种快乐,一种从行为中证实生命存在的快乐。且间或稍微休息一下,四处顾望,看看它这种行为能不能够引起其他生物的注意。或许会发现,原来一切生物都各有它的心事。那个在晒台上拍手的人,眼光已离开尤加利树,向天空凝眸了。天空一片明蓝,别无他物。这也就是生物中之一种,“人”,多数人中一种人对于生命存在的意义,他的想象或情感,目前正在不可见的一种树枝间攀援跳跃,同样略带一点惊惶,一点不安,在时间上转移,由彼到此,始终不息。他是三月前由沅陵独自坐了二十四天的公路汽车,来到昆明的。
敞坪中妇人孩子虽多,对这件事却似乎都把它看得十分平常,从不曾有谁将头抬起来看看。昆明地方到处是松鼠。许多人对于这小小生物的知识,不过是把它捉来卖给“上海人”,值“中央票子”两毛钱到一块钱罢了。站在晒台上的那个人,就正是被本地人称为“上海人”,花用中央票子,来昆明租房子住家工作过日子的。住到这里来近于凑巧,因为凑巧反而不会令人觉得稀奇了。妇人多受雇于附近一个小小织袜厂,终日在敞坪中摇纺车纺棉纱。孩子们无所事事,便在敞坪中追逐吵闹,拾捡碎瓦小石子打狗玩。敞坪四面是路,时常有无家狗在树林中垃圾堆边寻东觅西,鼻子贴地各处闻嗅,一见孩子们蹲下,知道情形不妙,就极敏捷的向坪角一端逃跑。有时只露出一个头来,两眼很温和的对孩子们看着,意思象是要说:“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不成吗?”有时也成。那就是一个卖牛羊肉的,扛了个木架子,带着官秤,方形的斧头,雪亮的牛耳尖刀,来到敞坪中,搁下架子找寻主顾时。妇女们多放下工作,来到肉架边讨价还钱。孩子们的兴趣转移了方向,几只野狗便公然到敞坪中来。先是坐在敞坪一角便于逃跑的地方,远远的看热闹。其次是在一种试探形式中,慢慢的走近人丛中来。直到忘形挨近了肉架边,被那羊屠户见着,扬起长把手斧,大吼一声“畜生,走开!”方肯略略走开,站在人圈子外边,用一种非常诚恳非常热情的态度,略微偏着颈,欣赏肉架上的前腿后腿,以及后腿末端那条带毛小羊尾巴,和搭在架旁那些花油。意思象是觉得不拘什么地方都很好,都无话可说,因此它不说话。它在等待,无望无助的等待。照例妇人们在集群中向羊屠户连嚷带笑,加上各种“神明在上,报应分明”的誓语,这一个证明实在赔了本,那一个证明买了它家用的秤并不大,好好歹歹作成了交易,过了秤,数了钱,得钱的走路,得肉的进屋里去,把肉挂在悬空钩子上。孩子们也随同进到屋里去时,这些狗方趁空走近,把鼻子贴在先前一会搁肉架的地面闻嗅闻嗅。或得到点骨肉碎渣,一口咬住,就忙匆匆向敞坪空处跑去,或向尤加利树下跑去。树上正有松鼠剥果子吃,果子掉落地上。“上海人”走过来拾起嗅嗅,有“万金油”气味,微辛而芳馥。
早上六点钟,阳光在尤加利树高处枝叶间敷上一层银灰光泽。空气寒冷而清爽。敞坪中很静,无一个人,无一只狗。
几个竹制纺车瘦骨伶精的搁在一间小板屋旁边。站在晒台上望着这些简陋古老工具,感觉“生命”形式的多方。敞坪中虽空空的,却有些声音仿佛从敞坪中来,在他耳边响着。
“骨头太多了,不要这个腿上大骨头。”
“嫂子,没有骨头怎么走路?”
“曲蟮有不有骨头?”
“你吃曲蟮?”
“哎哟,菩萨。”
“菩萨是泥的木的,不是骨头做成的。”
“你毁佛骂佛,死后入三十三层地狱,磨石碾你,大火烧你,饿鬼咬你。”
“活下来做屠户,杀羊杀猪,给你们善男信女吃,做赔本生意,死后我会坐在莲花上,直往上飞,飞到西天一个池塘里洗个大澡,把一身罪过一身羊臊血腥气洗得干干净净!”
“西天是你们屠户去的?做梦!”
“好,我不去让你们去。我们做屠户的都不去了,怕你们到那地方肉吃不成!你们都不吃肉,吃长斋,将来西天住不下,急坏了佛爷,还会骂我们做屠户的不会做生意。一辈子做赔本生意,不光落得人的骂名,还落个佛的骂名。肉你不要我拿走。”
“你拿走好!肉臭了看你喂狗吃。”
“臭了我就喂狗吃,不很臭,我把人吃。红焖好了请人吃,还另加三碗包谷烧酒,怕不有人叫我做伯伯、舅舅、干老子。
许我每天念《莲花经》一千遍,等我死后坐朵方桌大金莲花到西天去!”
“送你到地狱里去,投胎变一只蛤蟆,日夜呱呱呱呱叫。”
“我不上西天,不入地狱。忠贤区区长告我说,姓曾的,你不用卖肉了吧,你住忠贤区第八保,昨天抽壮丁抽中了你,不用说什么,到湖南打仗去。你个子长,穿上军服排队走在最前头,多威武!我说好,什么时候要我去,我就去。我怕无常鬼,日本鬼子我不怕。派定了我,要我姓曾的去,我一定去。”
“××××××××”
“我去打仗,保卫武汉三镇。我会打枪,我亲哥子是机关枪队长!他肩章上有三颗星,三道银边!我一去就要当班长,打个胜仗,我就升排长。打到北平去,赶一群绵羊回云南来做生意,真正做一趟赔本生意!”
接着便又是这个羊屠户和几个妇人各种赌咒的话语。坪中一切寂静。远处什么地方有军队集合、下操场的喇叭声音,在润湿空气中振荡。静中有动。他心想:“武汉已陷落三个月了。”
屋上首一个人家白粉墙刚刚刷好,第二天,就不知被谁某一个克尽厥职的公务员看上了,印上十二个方字。费很多想象把意思弄清楚了。只中间一句话不大明白,“培养卫生”。
好象是错了两个字。这是小事。然而小事若弄得使人糊涂,不好办理,大处自然更难说了。
带着小小铜项铃的瘦马,驮着粪桶过去了。
一个猴子似瘦脸嘴人物,从某个人家小小黑门边探出头来,喊“娃娃,娃娃”,娃娃不回声。他自言自语说道:“你哪里去了?吃屎去了?”娃娃年纪已经八岁,上了学校,可是学校因疏散下了乡,无学校可上,只好终日在敞坪煤堆上玩。
“煤是哪里来的?”“地下挖来的。”“作什么用?”“可以烧火。”
娃娃知道的同一些专门家知道的相差并不很远。那个上海人心想:“你这孩子,将来若可以升学,无妨入矿冶系。因为你已经知道煤炭的出处和用途。好些人就因那么一点知识,被人称为专家,活得很有意义!”
娃娃的父亲,在儿子未来发展上,却老做梦,以为长大了应当作设治局长,督办。照本地规矩,当这些差事很容易发财。发了财,买下对门某家那栋房子。上海人越来越多,租房子肯出大价钱,押租又多。放三分利,利上加利,三年一个转。想象因之丰富异常。
做这种天真无邪好梦的人恐怕正多着。这恰好是一个地方安定与繁荣的基矗提起这个会令人觉得痛苦是不是?不提也好。
因为你若爱上了一片蓝天,一()片土地,和一群忠厚老实人,你一定将不由自主的嚷:“这不成!这不成!天不辜负你们这群人,你们不应当自弃,不应当!得好好的来想办法!你们应当得到的还要多,能够得到的还要多!”
于是必有人问:“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在骂谁?教训谁?想煽动谁?用意何在?”
问的你莫名其妙,不特对于他的意思不明白,便是你自己本来意思,也会弄糊涂的。话不接头,两无是处。你爱“人类”,他怕“变动”。你“热心”,他“多心”。
“美”字笔画并不多,可是似乎很不容易认识。“爱”字虽人人认识,可是真懂得它的意义的人却很少。
一九三九年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