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再复:奔驰的生命_刘再复:慈母颂

1、刘再复:奔驰的生命

刘再复:奔驰的生命

看不厌,看不厌那些跑沙跑水在旷野与草原上奔驰的马群;看不厌,看不厌那些战风战浪在蓝天中搏击云海的飞鸢和波风浪谷中飞翔的白帆;看不厌,看不厌那些穿山穿岭在大地上呼啸着前进的列车……看不厌它们那奔驰的英姿,疾翔着的风貌,呼啸着的不倦的生命力的旋风。

我觉得自己生命中那些最珍贵的部分,那些包藏着庄严与神圣的人生美的部分,有一种神奇的、燃烧着的灵犀,连接着它们那奔驰着的节奏,连接着它们那生动而健康的旋律。

它们使我的心不会枯萎,使我意识到真的生命,应当不倦地奔驰着、迅跑着、奋飞着,不要停留,不要沉沦。永恒的奔驰着,在沙场,在乡村,在厂房,永恒的奔驰着,哪怕在静悄悄的实验室,哪怕在静悄悄的图书馆,哪怕在静悄悄的月华下和灯辉下……步,都在不惜地前行。哪怕是你,大海,地球上最伟大的母亲,孕育着文明的卓着功勋者,也需要有新的诞生,新的繁荣,新的觉醒!

伟丽的存在是永恒的

我曾在多风多浪的大海边度过,对海有一种神秘的、连自己也说不清的恋情。大海也爱我,它那多情的潮,挟带着翡翠般的花,常常从河岸,从沙滩,一直飞卷到我的怀里。我爱枕着涛声,做着海蓝色的壮阔的梦。一天听不到大海那深沉浑厚的涛声,心里就感到寂寞。

我听到过人们对大海的非难:大海的性格那么粗暴,海水那么咸,身上还有那么多的泡沫。

然而,我始终痴心地迷恋着海,迷恋着它那伟大的、神圣的存在,迷恋着它那世人无法认识穷尽的渊深。我希望自己就是一只扑在它怀里的帆,能够驾驮海风,长久地驱驰在她那辽远辽远的疆土上。我知道她的波、她的光和她的巨大的心永远不会干枯。而且从她身()上知道:伟丽的、崇高的存在是永恒的,丰富、厚实的存在是非难不倒的。人们对这种存在的爱是不会消失的。那些诋毁伟丽存在的邪恶们,连海的泡沫都不如。真的人,总是尊重海的伟丽和崇高,总是追求丰富,追求厚实,或者在丰富与厚实的事业中留下生命的轨迹。

2、刘再复:慈母颂

刘再复:慈母颂

1

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妈妈,你把头发熬白了。翻开你年青时的照片,你是那么秀丽而端庄。你微笑着,多么像蒙娜丽莎;你沉思着,多么像密该朗琪罗笔下的圣母。可是,你老了,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你付出了诗一样的青春,画一样的美貌,只留得满头雪一样的华发。

你苍老了,但你的历史的美并没有逝去,你的现实的美也没有逝去。像翻阅你往昔的照片,我常常翻阅着你永动的心灵:永存的慈祥。今天,我要高高地擧起你的名字,像举着故乡的松明点燃的火把,传播你那很少人知道的光明。从家乡那些狭窄的田埂走上眼前这宽广的大道,我一直在寻觅着精神上的维纳斯与海伦,然而,直到今天,我最爱的还是你,一切美丽的名字中最美的名字就是你,妈妈。

用不着神灵的启示,当我还在摇篮里贪婪地望着世界时,就听懂那些朦胧的歌声,我知道那是你的祝福;随後,就从摇篮边看到一轮发光的太阳,那就是你的眼睛。还没有从摇篮里站起,就知道摇篮外有无穷的爱,那是你给我的数不清的腮边的亲吻。妈妈,第一个为我的快乐而欢笑的,第一个为我的啼哭而不安的,就是你。

当我知道我的赤裸裸的、强健的身躯是你创造的时候,我就领悟到你的神奇和神圣,我扑到你那蓄满人间的全部温存的怀里,把脸贴进你的丰满的乳房,再一次吮啜你的圣洁的生命。在你那永远难知的爱的悸动里,我幼年的心,开始向大地向往,朝着天空作无边的猜想。那时,你抚摸着我的头发,指尖的阳光一直射进我灵魂的深渊,妈妈,你以你的抚爱,构筑了我人生的第一个天堂,原初的,模糊的,然而终古常新的天堂。

2

你还记得吗?妈妈,当我还在悄悄学步时,你就教我爱,教我爱青山,爱绿树,爱翩翩而飞的蝴蝶和孜孜而忙的小蚂蚁。

你不许我踩死路边的任何一株小花和小草。你说,小花与小草是故乡的微笑,不要踩死这微笑,不要踩死微笑着的生命。这些小花小草都会唱歌,会唱桔黄色与翡翠色的歌,渴念雨水和渴念阳光的歌。於是,小花小草成了我童年的伴侣,我把许多心事都向她们诉说。有一回,我的眼泪滴落在小草的睑上,化作她的一颗伤心的露珠。

我曾憎恨蜇刺过我的蜜蜂,焦急地等待着报复的时刻。而你,不许我恨,你说,不要忘记她在辛苦地采集,勤劳地酿着甜蜜。要多多记住她的蜜,不要记住她的刺。要宽恕地上这些聪明而带刺的小昆虫。

在中学的作文本上,我呼喊着“向大自然开战”,所有的同学都赞美我的宣言。唯有你,轻轻地摇头。你用慈母的坦率说,我不喜欢你这股气,空洞而冷漠。我愿你酷爱大自然,酷爱人类这一最伟大的朋友。要爱她的一切,包括爱严酷的沙漠,只有爱她,才能把她变成绿洲。不要动不动就说搏斗,不要动不动就说恩仇。即使是搏斗,也是为了爱,为了谴责那些无爱的毒蛇猛兽。没有爱的恨,就是兽性的凶残,人性的堕落。

3

你那么儍,年轻轻时就守寡,背负着古老的鬼魂而过着寂寞的生活。我不歌颂你的寂寞,但我要歌颂你在寂寞中的奋斗。生活多么艰难呵,为了我和我的兄弟姐妹,你在险峻的崖边上砍柴,在暴风雨下抢收倒伏的稻子,为了抢救弟弟突来的重病,你在深夜里,穿过那林深虎吟的山岭。看你现在的手,比树皮还有更多的皱折。

“我该怎么感激你?妈妈,该怎么报答你为孩子所做的牺牲?”你很不满意我的话,在那棵大榕树下,你是那样认真地对我说:不要这样想,不要旋转着“恩惠”、“报答”这些念头。将来你干出一番事业,也不要轻意地说什么牺牲了自己而为别人造福。不要这么说。其实你并没有牺牲,你为他人奋斗时候,也造就了你自己。世上的天堂,就在你广阔而热爱他人的心头。我因为爱你们,所以我比你们更幸福。因为你们吮吸我的乳汁,我才感到自己是个母亲。因为你们在我怀里天使般地酣睡,我才感到自己置身於圣灵荫庇的教堂之中。没有你们的活泼的生命,哪有我自豪的梦魂。爱者比被爱者更幸福。

呵,母亲,哲学家似的母亲,很少人认识的平凡的母亲,我记住你的话,记住你这灵魂里流出来的深奥难测的歌声。

自从我心底缭绕着深奥的歌声,我才懂得唯有把爱推广到人间,才有灿烂的人生。为他人,将比他人更加荣幸;一切,一切,都是我的本份;一切,一切,都是我自身所需求的旅程。说什么有功於他人,我只记得有功於自身——有功於我的自我实现,有功於我的自我完成。亲爱的母亲,像大地一样慈蔼的妈妈,你心灵里的歌声,比圣人的教导还叩动我的心弦,因为有你这歌声,我不再傲视世界,不再傲视他人,不再相信那些宣告“我不入地狱谁来入”的英雄,我把他人与自身浑和为一个美丽的境界,一种自由而纯洁的灵魂。

4

妈妈,我和弟弟妹妹,好几次问你,从少年时代问到青年时代:“你为什么爱我,为什么为我们付出一生?”

你总是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在爱你们,一点也不知道。

有一次温和的妈妈竟然生气了,你指责我们,不要问,不要问,不要问这是为什么?我要告诉天下所有的孩子,母亲的爱就是纯粹的爱,为爱而爱,就是说不清为什么爱的爱。妈妈,你生气时多么美丽呵,像秋日的太阳,喷发时充满着温柔的黄金。可是,直到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你的这些母爱的宣言。是呵,唯有不求报偿的爱,唯有连自己也意识不到的、从高贵的天性中自然涌流出来的爱,才是真实的。妈妈,你就是这样无条件地爱我,从心灵的最深处把爱献给你的儿子。

我知道,即使我长得像个丑八怪,你也会爱我的;即使我脾气暴躁得像家乡的水牛,你也会爱我的;即使我贫穷得沿街流浪,你也会爱我的;

即使我被打入地狱,你也会用慈母的光明,照亮我痛苦的心胸的。

你的无所不在的光明,比天上的阳光还强大,你能穿透一切云雾,一切屏障,一切厚重的铁壁和地层。

亲爱的妈妈,唯有在你辽阔的心胸里,能容纳我灵魂变化万千的宇宙:悲与喜,冷与热,欢乐与忧伤,希望与忏悔,昂奋与寂寞,歌吟与诅咒。唯有在你的辽阔的母性海洋里,能够容纳我的一切心底的秘密,一切人类天性赋予我的波涛,还有一切难以容纳的贫穷的朋友,一切已经沉沦而没有地位的失足者。

妈妈,当你容纳我的一切时,你从来也不准备和我一起承受人世的光荣,你只准备着为儿女背负灵魂的重担,准备着为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承受一切苦恼与忧伤,还有一切突然来袭的风暴。当鲜花织成环佩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看到你还是伏在地上,默默地、机械地搓洗着我和孩子们的衣服,汗水依旧像小河般地在脸上涌流。不管屋外有什么风转时移,你的小河总是静悄悄地流……5

比海洋还要深广的母爱呵,如果人们问我为什么热爱家乡,我要说,因为家乡里有我的母亲,白发苍苍的母亲,朝夕思念着我的母亲。妈妈,今天你又到了遥远的地方,不管你走到那里,你就是我永远眷恋着的故乡。你的眼泪就是我故乡土地上甘美的泉水;你的语言就是缭绕於我的心坎的乡音;你的嘴唇,就是家乡芬芳的泥土,你的双手,就是故乡那些苍苍的青松。而你的心灵,就是我的爱的旗帜,就是我的生的警钟,死的归宿。

母亲,你不管走到哪里,都会把爱带到那里。把檀香般芬芳的爱播向整个人间的圣者就是你,我的妈妈。家的门槛不能限制你的爱,故乡的门槛不能限制你的爱,世界上所有的门槛都不能限制你心中爱的大河。从地上的星星到天上的星星,从身旁的弟兄到远方的弟兄,你都会献予衷心的祝福。你教会我,爱是不会有边界的,就像太阳的光辉,超越一切界限地把温暖和光明,投射到四海之内的每一个兄弟姐妹。

6

你为人间的邪恶痛苦过。那些为了虚荣互相厮杀的人,那些为一种霸权把无数生命投进战火的赌徒,都使你愤怒。憎恨使你的心受到折磨。但你也怜悯过他们,这些可怜的灵魂。堕落的心多么悲惨呵,他们的名字将永远像沉重的鬼魂被钉在耻辱柱上,无论岁月怎么变迁,时空怎么移动,他们都要受到永恒的诅咒,连他的母亲也要蒙受污辱。对人类失去爱的罪人,必定被历史所憎恶。呵,可恶而可怜的人生,叫你永远困惑和悲哀的另一种人生。

妈妈,你曾经委()屈过,你的高贵的母性,曾经被蔑视过,在那个所有的爱都垂死的岁月,我也被怂恿过,也蔑视过你的爱。我把鲜花扔到路旁,把小草辗碎在脚下,把兄弟姐妹当作仇敌。在心灵里丢失过你爱的歌声。我谴责过你给我太多的软弱,使我缺少厮杀的本领,破坏的热情。妈妈,在那些严酷的日子里,你悄悄地流过许多眼泪,为你的孩子,为其他母亲的孩子。

你曾经慌恐地找到其他的母亲,你的眼神变得那么怅惘,手变得那么冰凉,在社会大风雪中被冻坏了的妈妈,带着爱的悸动与女人的惊魂的妈妈。你和其他妈妈无能为力,只有心在颤抖,在呼吁:快结束吧,兄弟姐妹互相厮杀的战争;赶快走吧,赶走孩子心中不幸的魔鬼的阴影;快回来吧,孩子儿时那一颗柔和的心灵。但你没有力量,往昔的母亲的歌,唱不起来了,只化作一颗颗眼泪,在火炉边悄悄地滴落。

原谅我吧,妈妈,在那些狂潮把我俘虏的岁月,你儿子的荒唐仅仅由於无知,他并没有堕落。你在儿子身上播下的爱的因子,毕竟没有死亡。它在我的心底留下一点火星,这些徽弱的光明使混沌迷路的我,从黑暗的密林里逐步挣扎出来,虽然失掉许多情谊,但没有变成像魔鬼那样冷酷,感谢你呵,母亲,你播下的爱,拯救了我的灵魂。

我今天又拾起你的往昔的歌。妈妈,我要唱,轻轻地唱,唱给所有的绿叶与红叶,唱给所有的小草和小花,唱给所有的小路和大路,唱给所有的灯光和星光,很轻很轻的歌,很重很重的歌,只有你听得见,只有你听得清,遥远的母亲,遥远的故乡的心灵,遥远的中华的心灵。

3、刘再复:读沧海

刘再复:读沧海

我又来到海滨了,亲吻着蔚蓝色的海。

这是北方的海岸,烟台山迷人的夏天。我坐在花间的岩石上,贪婪地读着沧海--展示在天与地之间的书籍,远古与今天的启示录,不朽的大自然的经典。

我带着千里奔波的饥渴,带着长岁月久久思慕的饥渴,读着浪花,读着波光,读着迷朦的烟涛,读着从天外滚滚而来的蓝色的文字,发出雷一样响声的白色的标点。我敞开胸襟,呼吸着海香很浓的风,开始领略书本里汹涌的内容,澎湃的情思,伟大而深邃的哲理。

我打开海蓝色的封面,我进入了书中的境界。隐约地,我听到了太阳清脆的铃声,海底朦胧的音乐。我看到了安徒生童话里天鹅洁白的舞姿,我看到罗马大将安东尼和埃及女王克莉奥佩屈拉在海战中爱与恨交融的戏剧,看到灵魂复苏的精卫鸟化作大群的飞鸥在寻找当年投入海中的树枝,看到徐悲鸿的马群在这蓝色的大草原上仰天长啸,看到舒伯特的琴键像星星在浪尖上频频跳动……就在此时此刻,我感到一种神秘的变动在我身上发生:一种曾经背叛过自己、但是非常美好的东西复归了,而另一种我曾想摆脱而无法摆脱的东西消失了。我感到身上好像减少了什么,又增加了什么,感到我自己的世界在扩大,胸脯在奇异地伸延,一直伸延到无穷的远方,伸延到海天的相接处。我觉得自己的心,同天、同海、同躲藏的星月连成了一片。也就在这个时候,喜悦突然象涌上海面的潜流,滚过我们的胸间,使我暗暗地激动。生活多么美好呵!这大海拥载着的土地,这土地拥载着的生活,多么值得我爱恋呵!

我仿佛听到蔚蓝色的启示录在对我说,你知道什么是幸福吗?你如果要赢得它,请你继续敞开你的胸襟,体验着海,体验着自由,体验着无边无际的壮阔,体验着无穷无际的深渊!

我读着海。我知道海是古老的书籍,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不可思议。

为了积蓄成大海,造化曾经用了整整10亿年。10亿年的积累,10亿年的构思,10亿年吮吸天空与大地的乳汁和眼泪。雄伟的、横贯天地的巨卷呵!谁能在自己有限的一生中,读尽你的无限内涵呢?有人在你身上读到豪壮,有人在你身上读到寂寞,有人在你心中读到爱情,也有人在你心中读到仇恨,有人在你身边寻找生,有人在你身边寻找死。那些蹈海的英雄,那些自沉海底的失败的改革者,那些越过怒涛向彼岸进取的冒险家,那些潜入深海发掘古化石的学者,那些身边飘忽着丝绸带子的水兵,那些驾着风帆顽强地表现自身强大本质的运动健-将,还有那些仰仗着你的豪强铤而走险的海盗,都在你这里集合过,把你作为人生的拼搏的舞台。你,伟大的双重结构的生命,兼收并蓄的胸怀:悲剧与喜剧,壮剧与闹剧,正与反,潮与汐,深与浅,珊瑚与礁石,洪涛与微波,浪花与泡沫,火山与水泉,巨鲸与幼鱼,狂暴与温柔,明朗与朦胧,清新与混沌,怒吼与低唱,日出与日落,诞生与死亡,都在你身上冲突着,交织着。哦,雨果所说的"大自然的双面像",你不就是典型吗?

在颤抖着的长岁月中,不知有多少江河带着黄土染污你的蔚蓝,也不知有多少巨鲸与群鲨的尸体毒化你的芬芳,然而,你还是你,海浪还是那样活泼,波光还是那样明艳,阳光下,海水还是那样清澈。不是吗?我明明读到浅海的海底,明明读到沙,读到礁石,读到飘动的海带。

呵!我的书籍,不被污染的伟大的篇章,不会衰朽的雄文奇彩!我终于读到书魂,读到一种比风暴更伟大的力量,这是举世无双的沉淀力与排除力,这是自我克服,自我战胜的蔚蓝色的伟大的奇观。

我读着海,从浅海读到深海,从海面读到海底--我神往的世界。但我困惑了,在我的视线未能穿透的海底,伟大书籍最深的层次,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

我知道许多智勇双全的科学家、工程师和探险家也在读着深海,他们的眼光像一团巨火,越过黑色的深渊去照明海底的黄昏。全人类都在读海,世界皱着眉头在钻研着海的学问。海底的水晶宫在哪里?海底的大森林在哪里?海底火山与石油的故乡在哪里?古生代里----怎样开始生物繁衍的故事?寒武纪发生过怎样惊天动地的浮沉与沧桑?奥陶纪和志留纪发生过怎样扣人心扉的生存和死灭?海里有机界的演化又有过怎样波澜壮阔的革命的飞跃?

我读着我不懂的大深奥,于是,在花间的岩石上,我对着浪花,发出一串串的海问。我知道人类一旦解开了海谜,读懂这不朽的书卷,开拓这伟大的存在,人类将有更伟大的生活,世界将3倍地富有。我有我读不懂的大深奥,然而,我知道今天的海是曾经化为桑田的海,是曾经被圆锥形动物统治过的海,是曾经被凶猛的海蛇和海龙霸占过的海。而今天,这寒荒的波涛世界变成了另一个繁忙的人世间。我读着海,读着眼前驰骋的七彩风帆,读着威武的舰队,读着层楼似的庞大的轮船,读着海滩上那些红白相间的帐篷,读着沙地上沐浴着阳光的男人与女人。我相信,20年后的海,又会是另一种壮观,另一种七彩,另一种海与人的和谐世界。伟大的书籍,你时时在更新,在丰富,在进化。我曾经千百次地索思,大海,你为什么能够终古长新,为什么能够有这样永远不会消失的气魂,而今天,我懂了:因为你自身是强大的,健康的,是倔强地流动着的。

大海!我心中伟大的启示录,不朽的经典。我在你身上感受到自由和伟力,体验到丰富和渊深,也体验着我的愚昧、贫乏和弱小,然而,我将追随你滔滔的寒流与暖流,驰向前方,驰向深处,去寻找新的活力和新的未知数,去充实我的生命,去沉淀我的尘埃,去更新我的灵魂!

4、刘再复:我的骄傲

刘再复:我的骄傲

我在与李泽厚的对话录《告别革命》中评价李泽厚是“中国大陆人文科学领域中的第一小提琴手”,并说我一直把他视为师长。没想到,我的这一评价竞引起几位从大陆出来的朋友的嘲讽与攻击,并说我未免太贬低了自己。

听到这一攻击,我的第一感觉,是觉得这些攻击者和我的心灵距离确实太远了。此时我不想再次评价李泽厚和给这种评价作阐释,但我要说,我把李泽厚当作“师长”,不是我的谦虚,而是我的骄傲,不是我的自我贬抑,而是我的自我肯定。不用说李泽厚这样杰出的思想家,即使是一些普通的作家诗人,只要我能从他们的文字中得益,我也把他们视为老师。不耻相师,在少年时代我就懂得这一道理。我记得出生於智利的大诗人聂鲁达说过一句话,他说:“我把所有的诗人都称作我的老师,这不是我的谦虚,恰恰是我的骄傲,因为要不是我熟读了在我们国土上以及在诗歌的所有领域写下的这一切佳作,哪里会有我今天的一切。”这是他就任智利大学哲学教育系学术委员时在演讲中说的话,这句话在我心中共呜得很久,而且使我知道他为甚麽会成为伟大的诗人。知道一个伟大的诗人在知识面前总有一种永恒的谦卑,并且把这种谦卑视为骄傲。

聂鲁达,不论是他的诗歌散文还是演讲都充满智慧的灵性,如果要揭开他心灵的秘密,上述的这一句话恐怕是一把钥匙。他的这一白白,说明他不仅善於吸收外域智慧的活水,而且善於吸收自己国土上智慧的活水,这一活水就在他的身边,就像故乡村庄里的江流。这恐怕是他在母亲的乳汁哺育之後,最重要的第二乳汁。智利是个小国家,而聂鲁达却从自己的祖国诗人那里吸收了许多养份,而且为此而骄傲。而中国,是这么大的国家,有那么多杰出的兄弟,有那么多摧残不死的卓越心灵,我能把这些杰出的兄弟与心灵视为师长,决不是耻辱。我昨天为此而骄傲,今天仍然为此而骄傲。

聂鲁达把善於学习的谦卑视为骄傲,这是值得他自豪的。他有一种诗人纯洁的眼睛,使他能淘汰掉世俗眼睛中的杂质如嫉妒、狭隘、偏见等等,而以博大的情怀面对一切智慧的创造。他拥有一颗大海般的可以容纳各种江河的胸襟,拥有懂得尊重卓越人物的品格,他知道这一点不容易,所以他为自己骄傲。

因为聂鲁达的谦卑,我想起自己人生中的一种奇特感觉,这就是在诗人与学者中,我更喜欢诗人,更喜欢和他们做朋友。我生活在学院里很久,但也接触许多诗人。接触一些学者特别是一些着名学者,总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寒气,像是冰人,不是真的人。这也许是他们对世界看得太透,反而悲观,从头到脚便生了寒气。这是一些有学问的人,还有一些是属於并无太多学问和建树却偏摆架子,刻意把自己抬高以期人们仰视的,也有一股寒气,但因为刻意,所以寒气就变成酸气。但真正的诗人都没有寒气与寒酸气,倒有许多热气与孩子气,至死都有一股孩子般的天真,我倒喜欢这种诗人,和他相处不会太累。聂鲁达就是这种人,我在美国特别喜欢的保罗·安格尔,也是这种人。

我敬重李泽厚并和他成为朋友,是觉得他并不高寒,至少对我是亲切的。在中国,他的学识大大高於那些满身冷气的人,处於中国大陆的人文科学的屋顶,但架子却没有他们大,心态也很年青。我嗜好读各种书籍,但在当代大陆学界,我真的找不到第二个能像他那样独创一套学术命题和学术系统的人。两种人化自然和两种本体存在,西体中用,儒道互补,审美方程,历史积淀说,主体性实践哲学,情本体,实用理性,救亡与启蒙的双重变奏,历史主义和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社会性道德与宗教性道德的区分等等,每一个命题都属於李泽厚,又切实影响中国,然而他明明处於高处却不高寒,因为不高寒,所以他关怀民瘼,拥抱社会,也不得不为救救孩子而走上街头,完全放下架子,像李泽厚这样的学者,难道只配被批判的命运而不值得我和一些朋友理性地肯定他的学术实迹与讴歌他的不寒冷的小提琴吗?

《告别革命》出()版後,虽遭到不少人身攻击,但也有热烈支持的。年已七十五高龄的邹谠教授,身体病弱,却在大暑天中,写了那一封万言书信给我们,其热情实在动人。他是高我们一辈的老学者,又早巳名满天下和桃李满天下,却如此谦卑,这种学术品格很值得深思,并值得我认真学习。想到邹谠教授的谦卑态度,我更觉得自己的谦卑是应该的。前几天,我收到高行健兄的信说:“看了《告别革命》,中国当代有人能写出这样的书来,这大概就是我们存在的意义,也算得其自在而快乐。”高行健是剧作家和小说家,但也是诗人,有天真在,所以想到的不是你高我低,而是存在的意义。真的,我们这一代人被革命名义下的种种荒谬行为耗尽了生命而能在最後喊一声“告别革命”,也算是意识到自己应当活得像样些,在精神土地上是应当站立起来了。李泽厚敢於喊出,我也能跟着呐喊,实在也是我的骄傲。

199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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