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张承志:美文的沙漠
张承志:美文的沙漠
1983年至1984年之间,我曾经以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特定地域研究计划”合作人以及东洋文库外国人研究员的身份,在日本进行过为期一年的东北亚历史研究。无疑,在东渡之前,我也有过一份与日本文学界以及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交流的愿望。甚至可以说,那是一份热望;我曾盼着自己的文学因这一交流而长足进步,我在内心里对这一目的寄托了远较研究学术研究更多的幻想。
但是,在异国感受到的真实粉碎了我的幻想和希望。到了后来,事情发生了极端的变化,我不客气地拒绝了一个个电话,并且公开申明自己不愿意与日本的文学界、特别是他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接触。
时至如今,我不仅仍在暗暗庆幸自己的这一变化,而且还暗暗确认了一个非理论的认识,即认为当代优秀的中国文学是不可能与外国人交流的。
为什么呢?除开诸多不属本文范围的原因之外,我想指出的一个问题是:美文不可译。
我以为这个与翻译学基本目标和理论相抵触的认识是正确的:无论是书面语(包括文学语言)或是口语,一旦在他们表达着使用者和使用民族的心境、情绪、特定意识、弦外之音、独有的生活、基于传统和文化的只可意会的心理素质的时候,它们就是很难甚至是不可翻译的。能够翻译的只是表面;只是大意、对应或比喻。翻译过程中的精益求精和刻意求真只能导致一个泥潭,站在两片文化之间束手无策的泥潭。容易翻译的语言都不是上述那种传神的东西,它们大约是机械的(如自然科学、含义准确的文牍)、平庸的(如低质的文学作品)或狭义的。可以说:传神的或有灵气的语言不可翻译。
翻译学顽强地与这一命运搏斗着。而他们的劳作之间还有一个被忽视的问题存在:对翻译对象的尊重。
在不存在尊重问题和问题已经解决的例子中,如对李白的诗,《水浒》、《红楼梦》,鲁迅着作的翻译中,醒目的现象是译家风起,译本不绝。如《水浒》的日译本已多达数十种,而且看来还会继续增加。这说明,后来的更严肃和更自信的译家总认为,伟着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地被翻译。这又说明,脍炙人口和流芳百世的现象背后,实际上还存在着某种非文学的原因。
在尊重问题远远没有解决的时候,比如外国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译介,我敢断言,他们出版给外国读者的大多只是一些平庸的故事而已,甚至只是一些政治和社会问题的情报信息。真正优秀的中国当代文学作品或不被他们所选择,或他们没有翻译和理解的能力。幸运的被完整介绍和渲染鼓吹了的恰好是一些次品。这些作品本来不属优异之作,他们的语言无底蕴无深味,甚至干瘪得删删漏漏也无妨大局,兼之肤浅的的政治思想内容和呆板的形式,于是正好与那些政治兴趣甚浓而艺术素养甚少的外国专家相映成趣,他们共同组成了一个更可悲的、在国外的中国当代文学形象轮廓。而事实上,与此同时,当代中国文学却正在文学化、艺术化,正在迅速地发展着。
对别人的攻击至此结束。
与我有关的是前面引出的一个概念:美文。
母语的含义是神秘的,我其实是在很晚以后,才多少意识到自己属于中国人中间的一支特殊血缘——因为回族是我国唯一的一个外来民族。然而一支异乡人在中国内地、在汉文明的大海中离聚浮沉,居然为自己重新选择了母语,——这个历史使我感到惊奇。在文学创作的劳动中,我至今还没有机会写一写使用这种语言曾带给我的种种美好感受。我记得我曾经惊奇:惊奇汉语中变幻无尽的表现力和包容力,惊奇在写作劳动中自己得到的净化与改造。也可能,我只是在些微地感到了它——感到了美文的诱惑之后,才正式滋生出了一种祖国意识,才开始有了一种大人气(?)些的对中华民族及其文明的热爱和自豪。
也许一篇小说应该是这样的:句子和段落构成了多层多角的空间,在支架上和空白间潜隐着作者的感受和认识,勇敢和回避,呐喊和难言,旗帜般的象征,心血斑斑的披沥。它精致、宏大、机警的安排和失控的倾诉堆于一纸,在深刻和深情的支柱下跳动着一个活着的魂。
当词汇变成了泥土砖石,源源砌上作品的建筑时,汉语开始闪烁起不可思议的光。情感和心境像水一样,使一个个词汇变化了原来的印象,浸泡在一片新鲜的含义里。勇敢的突破制造了新词,牢牢地嵌上了非它不可的那个位置;深沉的体会又挖掘了旧义,使最普通的常用字突然亮起了一种朴素又强烈的本质之辉。
这是绝不是单讲文字,更与文字游戏无缘。这一切不仅囊括了包括情节、典型、主题在内的角角面面,而且包容着和表现着作家的全部人生体验、真知灼见和文化修养。
叙述语言连同整篇小说的发想、结构,应该是一个美的叙述。小说应当是一首音乐,小说应当是一幅画,小说应当是一首诗。而全部感受、目的、结构、音乐和图画,全部诗都要倚仗语言的叙述来表达和表现,所以,小说首先应当是一篇真正的美文。
这样的美文是不可能翻译的。但是我应该放弃偏激的立论退一步说,这样的美文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能为翻译:那就是当彼岸的翻译者具备着同样的文学气质和修养,具备着另一种语言的美文能力,特别是具备着共同的或共鸣的理解和体验,具备着同样强烈的激动的时侯,翻译或理解就是可能的,而且可能是出色的。
而事实上太难了。
何止国际之间,即使“同文同种”的国内也是一样,有时相互理解,即相知的困难甚至使人急得想去找个翻译。对于一种真正的美文来说,有时孤独是难免的。
但是所以谈到孤独这个概念,还远远不是指的这些理解问题。对一种艺术或理想来说,特别是当它身上折射着某种文明在质变、民族在抉择、历史在取舍的时刻的光彩时,它不可能奢求热闹。就像尖兵在荷戟前进,就像口语在突破书面语,以及文学语言在突破语法一样,所谓美文是一头突入沙漠的骆驼,永远需要一种坚忍、淡泊和孤胆的热情。
何况,如果作品真的是那样的美文,那么作家就会在疲倦中得到安慰、自豪和激动。他会觉得这样的作品比生活更美,比自己更美,他会觉得此生因为追求过这样的作品而毫无遗憾,他在感受着自己生命的火焰渐渐暗淡的同时,也满意地看到这生命又在那些作品中活泼地闪跳起来。在那里活着的生命不再是微弱和暴露的,在水帘一般透明而又难以穿透的语言背后,在真正的文学艺术的躯体内部,他会觉得那生命奇异地强大了。
还有一个自我判断的问题。纵观历史指点江山都是容易的,但是,如果真的在自己的文学中寄托了一切,那么判断自己的文学就会是一件严肃而艰难的事。
我们这一代年轻(?)作家由于历史的安排,都有过一段深入而艰辛的底层体验。由于这一点而造成的我们的人民意识和自由意识,也许是我们建立对自己的文学审美和判断的重要基础。换句话就是说,继国际、国内的例子之后,现在谈到的是对自己“翻译”的()可能性问题。
这个问题无法说清。也许自信是一种关键。也许理论是一种关键。我只能说确实有一些可悲而且可笑的“自我感觉良好”的例子存在,而且自己本人如果也是其中一员那才是最可悲和可笑的。
而且这无异是估计未来和猜测未来;在这个问题上过分费脑筋是没有必要的,作家的创作更重要的依据是感受。
这又是一个沙漠。但是,我们毕竟有了人民和自由这两种意识做基础,我们还可以不断地体察生活、领悟历史、捉摸艺术。我想说的只是,在我只能循着命定的方式追寻我观念中的美文的过程中,我希望自己耳中总能听见人民和历史的脚步。我企图用听见的这种声音矫正自己的方向和姿势,把被动和主动调和起来。
沙漠又并非只是苦行和灼烤。在沙漠中,不仅有绝对的驰骋的自由,而且还有美丽的海市蜃楼。海市蜃楼就是梦,我以为梦对于一个作家是很关键的,也许,梦也是人类进步的一个动力。梦这个字眼儿在文学中已经用滥了,我讲的梦是另外一个概念。我以为,二十世纪末的世界历史已经证明了多次:梦的信念,梦的追求,乃是一个民族、一个人、一个青年、一个作家最宝贵的财富。
1985.9.1
2、张承志:袍子经
张承志:袍子经
世间有一个流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潮起潮落,经久不息。近些年来人们从西方国家认同了它,并且以大致是肯定的语感,把它泽为“时尚”。而据我看,把西方之fashion译成“时尚”多少缺了一股俏味儿;不如使用“时髦、流行”等语更形象,也不如后者更具对风潮的审视与批评的用语余地。因为“时髦、流行”的基础内容,常是以历史和文化形态为根据的,人群的服装。
我也曾经被卷人一次时装大潮。只不过服装是蒙古袍子,舞台是千里草原。回想那时,我们对袍子的着迷和喜爱,远远超过今日都市里的红男绿女。那才是不仅风靡社会、而且蚀入骨髓的大fashion,它如同魔法之衣,穿上以后,就永生都脱不下来。
(—)
到达草原的最初几天,我们的中学生的眼睛被夺目的色彩的烧得几乎疼痛。大草原的色彩还不仅仅是绿色;它沉重起伏,奥深几重,草叶风声都带着一抹富裕。和自然相呼应,人的色彩也毫无窘穷的因素,我记得自己痴痴注视着那些踩过泥泞、踢着草梢的马靴,注视着五颜六色的镶边袍子——难道这是一穷二白的中国,难道这是那个蚂蚁般奔波在水库工地、穿着臃肿的黑棉裤的群众吗?
第一瞥往往有震撼的力量。后来我们很快就穿透了表皮,开始被生存的真实教训。但是第一眼瞥见的异族情调,以及那从骨头到皮肉的自由浪漫,却即时地被烙上了我的眼睑,左右了我一生的视点。
和南部相比,乌珠穆沁的服饰非常鲜艳。外行人所说的蒙古袍子,其实有至少两个以上不同种类。南部黄兰各旗和苏尼特一带的袍子是“三道边”,据我们乌珠穆沁人看来过于单调。我们是在那个滥用了红色的年代的,唯一使用锦缎妆饰的地区——我猜能与我们并列的,也许还有维吾尔人坚决不向裤子投降的裙子;以及藏民缝在皮袍边上的拉薄豹皮。
锦缎是当时牧区向内地追求的唯一奢侈品,用来缝成乌珠穆沁袍子的镶边。一般说来男子尚金红,女人用银绿。六十年代不言经济,袍子上用的金银缎镶边也窄得很。
和一些比较有板有眼的社队比,我们大队发给知识青年的马鞍衣裳都是旧的;但正因此我们队的伙伴们打扮起来后完全乱真,而且因此在心理上也更多一份皈依牧民的倾
当然,像季节一样,袍子是从夏季的布袍子蒙古话叫“特里克”开始的。我最开始穿的是一件灰蓝色的绸面布袍子,给我的时候已经有些破旧了。但是它肥大合适,样式是地道的乌珠穆沁式。可以说我穿着它学会了骑马和放牧生活的初级阶段的一切本领,完成了对游牧生活方式的认同和习惯。
先是秋天的淫雨,然后是次年夏天的曝晒和各种摩擦撕拽——抱牛粪、睡野外、大雨浇透后再烤着骄阳蒸干、粗野的打闹、危险的落马、唰地跨上马鞍与鞍钉的磨砺——我的第一件蒙古袍子被磨烂了、撕破了、穿旧了,插队草原的翌年,当季节刚好轮回了一个周期以后,我暗暗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两颊粗糙,袍子已经破旧褴缕,我变了。
蜕下的壳后来不知丢在哪里。可能被我家的莲花嫂子当了襁褓——第二年五一节之夜,她生下了被后人喊作五一的女孩。
蜕变期的人,若是没有那张照片,只怕也会从记忆里丢失吧。幸亏那时我们有一台一百零三元的上海牌相机,有一天模仿《静静的顿河》的插图,一人照了一张“格里高利”,而我那张,后来被我多次印在自己的作品集上。
我非常喜爱那张摄于二十岁那年夏天的,旧袍长竿,马吃草,人年轻的照片。它记录着那个时期的一切细节,特别是它记录下了我们变成牧民的纯度和自然。而那一切的重要,不用说当时的我是没有留心的;理解那一切要耗用漫长的时间和经历许多体验。
第二件袍子是布面的羔皮袍,蒙语叫“伽布卡”。由于北方游牧民族的奢侈和装饰习惯,发给我的这件伽布卡上,用的是不耐磨挂的团花紫色丝面——它的光鲜艳丽的时候早已过去,在随我进入的繁重牧业生产中,丝一根根抽落着,终于掉下一块圆圆的团花。一个月后又掉下一个。冬春的雪季结束时,前襟已经没有掉面,露出光板的羔皮。
这件使用八十张羔皮才能缝起的伽布卡,要在后日重新掉面子——后话不提,先记一下我的第三件袍子,蒙古草原上传统意味最浓的厚羊皮大袍子——“德勒”。随着一年时光的流逝,种种肤浅的表象以及经济骨架人际关系都已经浮沉稳定,穿着八张大皮的德勒的我们,渐渐也落在了自己的阶层位置之上——毫无疑问,由于没有做为游牧生产的基本细胞,即家庭的支撑,由于我们只是单身的劳动者,更由于我们的收入过于简单而支出却难以节约,那时我们成了一种总是在贫穷边缘挣扎的牧人。
用古老的牛粪青烟熏成鲜黄色的、崭新的大羊皮袍子,在呼啸的白毛风中,在茫茫雪原的蜘躇蹒跚中,一天天变黑、油污、抽缩、压薄了。
毡包的小小木扉被推开,猛地卷进寒冷的风雪和冻僵了的牧羊人。冷得已经骨头麻木,人不顾一切地靠近炉火。但是在这种时候突然闻到一股刺鼻的怪味儿。
翻来覆去地找,没有发现失火的地方。最后才看见——袖口或时弯处,羊皮袍子抽搐了一块,抽搐的中心已被烤焦。
很快烤坏的羊皮就破成洞。听任蒙古草原冬季的寒风灌进那个破洞,是难以忍受的。不补上肌肤会冻伤,所以我学会了用羊皮在袍子上打补钉。
羊皮补钉的缝法不难。剪一块羊皮,再把这块皮子四圈的毛剪掉。然后挖掉皮德勒上烤糊的皮子,包括挖掉那些虽然没有焦黑,但是已经抽搐的部分。缝时,针脚缝在剪了毛的一圈上,让羊毛堵住洞。蒙古女人缝东西是倒拿针的,她们的补钉和原来的袍子合为一体,在折皱处一块起伏;但草地上的单身汉打羊皮补钉却学不会那种倒拿针的漂亮姿势。我们不过是胡乱把皮子钉在洞上,往往缝得羊皮揪扯着不再熨贴,穿上这种补过的羊皮德勒以后,贴身经常走着一丝嗖嗖的凉意。
我的这件皮袍穿得黑乎乎的,究竟上面打着多少个羊皮补钉;已经不能算清了。只记得直到第三个冬天它还陪伴着我;那时它又黑又油,前襟完全撕烂,羊毛从破洞里露出来,新补的皮子一块连着一块。
但是它为我抵御了蒙古草原可怖的严寒。羊皮的保暖性是奇异的,哪怕是滴水成冰地冻三尺的三九四九(蒙古牧民是数九的),牧民们在羊皮德勒里面也是精身赤膊。知识青年们大多贴肉穿一件衬衫,顶多有人穿一件绒衣。由于后来它粘涂了过多的油腻,以致几次在雪地露宿,我都觉得风没有把它吹透。
在成为牧民以后的第二或者第三个冬天,我觉得这件德勒变轻了,也变薄了。记得那时总费力地回忆第一年臃肿如球,爬不上马背的情景,而且心里感到不可思议。
语言在嘴里说得愈来愈快,袍子在身上穿得愈来愈破。但是在那些与马儿、蒙语、袍子、羊群共消长的岁月里,我们的身心发生了巨大的蜕变。从体质到关于美的观念,内蒙古,赋予了我们在日后才懂得的强大基础。
(二)
在冬雪还在继续加厚变硬的时候,我的裹在那件黑黑的羊皮袍里的心,已经在幻想来年自己要争取的形象,那是不折不扣的爱美,有时幻想得居然心里作痒。
草地俗言:男要俏,一身皂。我一直盼着好好挣下工分,来年夏天到公社供销社买二十尺黑布,让嫂子和额吉给我缝一件漂亮的特里克。而且领口的里子,一定要用天蓝色,我甚至存了一小块天蓝色的布,在右胸的扣子,要设法搞到两颗银制的。然后一身黑,骑一匹黑马——关于黑骏马的发想,虽然主要来源于游牧民对于马的观点,但也有一部分是为着与这种黑袍骑手的形象相和谐。
——遗憾的是,缝一袭黑袍的愿望最终也没有实现。黑马虽说骑过,但那是哥哥阿洛华的。我拥有过黄马、青马、海骝马、白马等若干匹马,但是没有在名义上拥有过黑马。袍子也一样,虽然穿过数不清的纯粹牧民的特里克伽布卡,但是真地买布的那一次,却没有买到黑布。尤其在刚刚离开草原后的头几年,我一想起这一点心里就禁不住如涌的缺憾。在生命的青春时代,我最终也没能够看见自己可能的、也许是美的样子。
不仅黑,还有白。那时的乌珠穆沁,在夏季流行镶金银边的白布袍子,可能风习一度成为过传说。后来,有一位蒙族作家向我打听:听说乌珠穆沁穿白袍子?我很得意。但八十年代归省探亲时,牧民们却说:那是因为穷啊,现在谁穿白色!弄得我愕然无语。
其实白袍和黑袍一样漂亮。它们好像对立,却有相通的本质。夏季草原上驰过的尚白骑手,连影子都显得轻捷明亮。如果鞍上的黑衣给人一种难以捉摸的美感,那么乘马加白衣则给人一种年轻夺目的光彩。只是,对往事和历史不能苛求,当年我们没有太多的追求漂亮的余裕,那时我们达到的,主要是在粗陋穷困中,体会一些特殊的美。
比如,在穿戴着三张大羊皮缝的皮裤、八张大羊皮的德勒、十几斤重的一双毡靴、头上还必须戴皮帽的隆冬,男子们流行把袍襟系得高于膝盖。可以说男女的着装区别,就在于袍襟在膝上或是没膝。邻队吉林宝力格的小伙子们把这种时髦发展到了过分的地步一他们在严冬腊月,把巨大的羊皮德勒整个提到腰以上;让前襟后摆仅仅遮在腰下一丁点儿,刚好遮住一个屁股。这么一来,袍子在他们的屁股上头兜成一个硕大的袋子,垂挂着把腰带完全挡住。
刚刚和他们打交道时,我们觉得吉林宝力格人的打扮,乃是一种草原二流子的样式。我们队里的蒙古牧民也骂他们:“xinji——”,意思大致与汉语的“德性!”相当。但是,时髦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不知怎么搞的,我们也莫名其妙地把袍襟愈提溜愈高,尾随上了吉林宝力格那伙现代派。
只有五十岁以上的老者,才把腰带系在胸下腰上,让袍襟垂过膝头。由于对老人的称谓之中“阿伽”偏多,因此我们把那种穿法称为“阿伽式”。用这个词议论年青男性时,含意当然是嘲笑的。顺便提一句,长久以来,见于舞台上的蒙古舞蹈或演唱,着装大多属于半男半女的“阿伽式”,直至半裸的风习浸染,他们才把袍子提得高了起来。
那时除了吉林宝力格的时髦外,使人时而感叹的,是女人的身材。
在都市,风衣或者连衣裙的精致剪裁,可能相当大地掩饰人的身材,而冬天草原上的三张大羊皮的皮裤,和六张皮的大德勒,却无论如何也应当消灭一切胖瘦和体型,把人类一律变得臃肿。
但是不然。甚至冬日包裹上厚羊皮以后,草原的竞美才刚刚开始。习惯,还有严寒,使人的动作仿佛比夏天还敏捷一一而动作既然不能干扰,那么,人的美显化的仪态,就可能显现了。剩下的只是大自然赋予的躯体。
乌珠穆沁总使人回味无穷,总使人感到神秘的一个原因,也许是它的牧民们内部——那种体质构成的丰富。
有时不能不为积雪的勒勒车旁,为昏暗的牛粪火对面的那些女人的身影赞叹。在弯腰铲起一块隔年的燃料时,在跪下挤着带犊的乳牛时,在拉过客人递来的马缰时,有一些女人的腰肢奇异地在厚羊皮里面被勾勒出来。决没有一个人在冬天议论过这个话题,但也决没有一个人没有觉察这一点。她们本人更不会谈及、甚至我猜她们根本不曾意识到这一点;冬天毕竟是冬天,严酷又难熬,人只求取暖。左邻右舍都穷,哪一个都是光板羊皮,黑污褴楼。
奇怪的是,就像木船帆船入画而军舰轮船不入画、泥屋石桥入画而楼房铁桥不入画一样,乌珠穆沁冬季穿着大羊皮袍子、但是却修长姣好地在雪地里忙碌的女人身影,使人不仅难以忘怀,而且回味不已。
仿佛是一个错觉,又像是一个思路。我觉得无形中接受了一种启发。无论人怎么贫穷,如果美就不会埋没。而且,那样存活下来的美更富有韧性。
(三)
天真的我们,那时常常天真地做事情。比如有一段时间,我们纠缠着老人“访贫问苦”。
在汉语中,“贫”和“穷”两个字含义是不一样的。“贫农”传达的感觉,决不能变成“穷农”。但是这个文字游戏在蒙语中完全不存在;翻译成“贫牧阶级”的蒙语,其实就是穷牧民,它只是一个描述的词,并没有汉语中的暖味、粉饰和转义。
我那时从观念到语汇,都不懂得这个道理。访贫问苦时作时辍,终于到了第四个冬于
经过了四番酷烈的巡回以后,服装的时髦被自然和生存两条鞭子抽打得跌到了边缘。其实我们在濒于边界的时候正临近一个转变:是振作起来寻找新的形象,还是在衣不蔽体的日子里消沉。
有一次,和李仲祺一块在一个老大娘家里喝茶,闲谈中又问起了“贫牧”的事。
“穷牧民是什么样的?……嗨,过去的穷牧民,就和你们一样呀!”她打量着我俩的破衣烂蓑,感慨地说。
接着她抚摸着仲祺的缕缕飘扬的布条条,嘴中啧啧有声。仲祺的伽布卡已经烂光,除了后背、胳肢窝、领口上下以外,完全露着千疮百孔的光板。偏偏原来布面又是红色的,烂剩的布粘在皮板子上,见风就飘起来。
然而仲祺毫不在乎,雄纠纠地在营子间昂首阔步,在马鞍上浑身红布条飘飘。那时文化的潜意识已经顽固地形成了,我们都觉得不穿袍子就无法乘马,所以仲祺也一样——只要他的烂红袍还能用带子系在腰上,他就一定要穿上它。
然而老大娘注意的不是文化而是穷富。她抚摸着,拨弄着仲祺肩头的红穗穗,唏嘘着叹道:可怜呀,yadaohun,真和过去的穷人一样呀!
——我感到新奇和震动。她口气散漫地使用的yadao一词指的是单纯的穷,这个词丝毫没有阶级的意味。我心目中的一个框架在她的声音中崩溃,而另一种新鲜的东西却开始滋生。
她揭破了那时大部分乌珠穆沁牧民的生存真实和本质。在最艰难的时候,我们已经沦于浑身褴褛,几乎就要危险地失去一切,包括或美或丑的基础。但是,正是在那个边缘上世界曾经一瞬间赤裸无遗,让我们瞥见了它的底层深处。
——不用说我们每天都在为摆脱yadao而劳作,尽管yadao是受我们尊重的阶级。我的那件紫团花丝质伽布卡后来重新换了面子,用的是深蓝色的咔叽布。后来我把它带回北京,由于长久不穿,母亲把羊羔皮拆下来给我做了一件短大衣。一九八五年去乌珠穆沁玩时,我又把它送给了我的一个卡车司机朋友。
冬春穿的大羊皮德勒,在分红后也新缝了一件,但是羊皮是从公社买来的。综合厂熟皮子时不像牧民用酸奶子熟,那几张羊皮被熟得变脆了,破得很快。后两个冬天里我轮流穿两件皮德勒。正当我渐渐为自己设计出了自己以后的冬季服装——里面穿一件二羊剪茬的大羊皮袍,夕卜面套一个叫做达哈的山羊皮外套——的时候,大学招生改变了我的这条着装之路。
黑衣黑马的向往虽然没有实现,但在夏季的绚丽日子里,我随意穿着“家里”的特里克。东乌旗有一些队的知识青年与牧民之间,实现过相当深的家庭关系。穿着哥哥或嫂子的袍子,骑着毛皮闪亮的马儿,腰带在胃部以下厚实地扎紧着。绣着金银边的前襟堆在鞍鞒上,后摆压在胯下,沾不上马汗。那样的装束和骑马的方式浑然一体;穿上那种飘逸的蒙古袍以后,再骑上马会有说不出的快意和舒服。然后是颠簸散漫,然后是优越的心情和一天天养成的自由野性。
至今我还没有琢磨透彻、为什么北亚的游牧民族服尚长着,而中原农民们却穿戴短打。难道是因为,穿着长袍在马鞍上的那种奇妙的舒服感觉吗?
一九八一年我回去探亲()时,额吉和嫂子给我缝了一件天蓝缎子面的漂亮特里克。串门时,嫂子总是卸下几颗镶玛瑙的大银扣子,让我换好后再上马。
这件袍子现在就挂在我家的衣柜里,夏天的有些日子里,我常常忍不住要使用它追寻什么的欲望。我常披上它,让它宽阔的袍襟一直垂到脚面。腰带当然也在,原样带着当年在草原弄成的折皱,我舍不得熨平了那些皱纹。
在短打的重重包围之中,我有时也会偶尔照镜子。双手拉直桔黄色的厚缎子腰带,把它摆在湛蓝的袍襟之前。我比划着,在那时捉摸着一种分寸。当然不要“阿伽式”,但是否把袍子穿成吉林宝力格的时髦样子呢?
但更多的时候不是穿,而是盖上它躺下。牧民在各个季节都是以袍为被的;在炎热的夏季午后,赤裸着肉体,把游牧民族的特里克盖在腰间。冰凉的袍子触感清晰,硬硬的镶边和银扣子摩碰着肌肤。那种时候会有一股静静的快感和喜悦袭来,我说不清它带给我的神秘感受。
1995.11.
3、张承志:晚潮
张承志:晚潮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象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象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象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象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象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象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象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象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象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象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岗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象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地射出一般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着射出吐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恶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粘粘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登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象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象刀切进肉里一样凶。腰板子变成了一张硬弹簧,绷得又急又猛。整整一天,那腰一折一直,没个停歇。那锨更是牢牢地长在了两只手上。他不明白人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没见过人能这么凶地干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他不愿住在砂场的棚子里。住在那儿的话,他想,连夜里都得梦见那砂子。住在那儿人就黑白甭想喘口气啦,为的是半辈子挣不上手的房子和老婆,为的不是累死。不能住那儿,那儿是个人和地拼命的场子啊。
天尽头升起来、并且漫延开来一片暮霭,他觉出天气已经凉了。垦殖过的草地显得斑斑秃秃的、在昏暗中看不清边际。牧村追着水草朝北方迁走了,只留下他们这几户人家。现在他已经辨认出那儿座小泥屋的影子了,他粗声地喘着,加快了步子。
其实这片草滩还能放牧。如果夏季里有了好的雨水,这里的青草总是长得又脆嫩又茂盛。可是那些牧人逛荡惯了,象云彩似的一去不回。先是牲畜远去北方,后来牧村拔营而起。原来的定居点成了废墟。北面隔着退化的砂地,南面隔着农区的耕田,马镰草滩上的这几间小土屋成了一处分界。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他望着自己家和邻居们那些歪矮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默默地在那儿低低卧着,显得那么孤单。
这个大个儿汉子走过了一个泛白的硝土中的井。这时他看见一缕炊烟在前面轻轻地升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地皱着眉头。好象是小时候,在野地里疯窜了一天回来时,也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前面升起炊烟。后来干活了也是一样,从采石场里和苜蓿地里回来,拄着一柄锄头或十字镐走到这儿,也总是看见眼前升起一道暖暖的炊烟。还是在家住,他想着,捉摸着心里那股滋味,还是回来睡好,每天一定到这井台旁边,娘在家就点着了灶火。他瞧着那缕熟悉的轻烟,心里觉得亲切。还是在家住,还是在家吃和睡,还是和娘作个伴儿。他也惯了,娘也惯了,不能去睡那个挖砂场的黑窝棚。
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乳色的炊雾弥漫着,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象是开始了一个什么。他踩踏着稀疏的野草,对准自己的家摇摇晃晃地走着,听着自己的双腿唰啦唰啦地、沉重地拖着蹚过草丛。真是累了,他费劲地想,离家门不过百十来步了,可是身子突然间一下子软了。气也喘得匀啦,手指头也松动啦,他奇怪地想,怎么反倒累了呢。可是他明白自己真是累垮了,这会儿连这么随便想着都觉得费劲。
他使足力气,抱着两条断了一般的腿朝家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在昏暗的门里头晃动着的娘的白发。
老人使劲地举着勺子,翻弄着锅里的牛骨头。沸汤翻滚着,露出锅外的骨头显得又粗又大。她看着闪跳着的牛粪火,活泼的火苗照得眼睛挺舒服的。她在估计儿子该回来了的时候就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儿子刚好走过那口碱土地中的井。她点燃了灶火以后一直这么坐着,不住地翻着锅里煮好的手扒肉。
从敞开的木头门望出去,能看见一阵白雾正在眼前朝草地漫开去。那是自己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逆着这片烟雾从荒地那边走来。瞧他累得迈不开腿,老妇人思忖着,又去翻弄白日里煮烂的肉骨头。今天黄昏,西天上没有火烧云,厚厚的灰云彩罩着大地。太累喽,她心里唠叨着,儿子太累喽。她用铁夹子把一块干牛粪摆进灶口,看着一股新鲜的黄火苗低低地向着锅底舐去。屋里一片昏黑,而木门框外面的草滩却还很明亮。其实放羊的和放骆驼的用不着那么急着搬家;苜蓿地荒了马镰草又绿了,土地秃了也还是长草。其实他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但是都搬走啦,她想,人、房子、还有热闹的牛羊都远远地搬走啦。人家当然要搬,放牧人的家是不生根的。可是她和儿子,还有这几户外来的人家不行,住了大半辈子,惯啦。她拢了拢头发,又把一块干牛粪放进灶口。住惯喽。房子虽然歪歪斜斜,可是生了根。这片地方就剩下这几户没根没业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住稳了就不易。她叹了口气,开始把锅里的肉骨头拣进饭盆。反正儿子身强力壮,能方圆百里跑着挣钱。什么活计不是一个干呢。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有牧村的营盘在时,儿子采石打井;牛羊搬走啦,儿子修路挖砂,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
老妇人揉了揉眼角,专心地翻着一根粗大的腿骨,那根骨头被压住了。幸亏前天帮了东边李家修房,今天人家送来一盆牛骨头。她耐心地翻着,幸亏有这样的饭食,那挖砂的活儿恶得很呢。骨头上满满地挂着肉,更不用说里头还有壮人的骨髓。不过再恶的活儿也得干,她想,四十岁的汉子不能再打光棍。这回把命拼到地底下啦,咬咬牙非得把儿媳妇娶回来。
她又瞥了一眼外面,把眼睛眯起来。她看不太清楚走近的儿子的眉眼,只看见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宽肩膀。从地那头吹来的风赶着一个草浪,烟雾在草浪里消失了。瞧他累的,她凝神望着那晃动的身影想,走得一飘一歪的,他拉不开腿啦,这孩子。老女人吁了口气,赶紧把骨头盛进盆里。屋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
那砂土里该不是有金子吧?她听说过,金砂从来埋在砂土里。活了七十多岁了,头一回听说砂土这么值钱。人为了地底下的砂子,揭地三尺,舍了青苗,这样的事七十多年没听说过。真是变啦,城里盖高楼要来这儿找砂石。为砂石出那么大的价钱,她听着都害怕。她挪开盛着肉骨头的盆子,在肉汤里下了几把小米。黄火苗又亮亮地舐着锅底,小米肉粥在铁锅里滚开了。用这么贵的砂石盖高楼,那高楼怕不是王宫呐。她又拢了拢散开的白头发,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盛牛粪的木箱上。外面的天色也黯沉下来了,重重的铅灰云层压着四野,在一派灰蒙蒙中闪亮着马镰花的深蓝。
手边这只盛牛粪的木箱子已经使了五十年。从她二十岁嫁进这三间低矮的小黄泥屋,这只那时还描着红绿漆画的木箱就放在这儿。箱子上箍着一圈黑铁条,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拣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喂,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拾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象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象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4、张承志:绿夜
张承志:绿夜
他终于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远方望去。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绪在无声地盘旋轻飞,像是那绿中充盈的情调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宁静。
小奥云娜那时才八岁。她骑在马上,抓着鞍桥不肯松手。她紧闭着小嘴,牢牢地盯着他。后来她哇地嚎啕起来。本来把她抱上马背不过是为了冲淡分别的感伤。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这是多么新鲜的感觉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着真的去寻找答案。大海般的绿色滤去了嘈杂、拥挤、热腻的昨天。此刻,在这儿,可以独自站一会儿,静静地想想过去。整整八年,他总是难得有机会这样站一会儿。也许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和环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确实常有过这样的念头:喂,该停下来,该仔细想想。也许,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时间给这种独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扰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小山坡前,顺着这条三股车辙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嚣着的、熙来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忆。他想起过小奥云娜驼羔般聪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涡。他甚至曾经发表过一首关于小奥云娜的小诗。在那首儿歌般的小诗里,他把小奥云娜称为一条“欢快的小河”。可是,哦,生活——冬天运蜂窝煤、储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来的成团蚊蝇,简易楼下日夜轰鸣的加工厂,买豆腐时排的长队……淹没了诗。在深夜里,有时心里也曾闪过一眨星光,但他已经很难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颤抖的一瞬。
而这一切都已离他远去。这茫无涯际的青青的原野,这弯曲的三股车辙印,这低缓的小山坡,正把他带回到昔日。在这儿他曾被晒成黑红色。在这儿他曾恶煞般和人打架。在这儿他第一次懂得了劳动的艰难和自豪。他凝望着这无边的绿色。蓝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云朵无声地驶去了,深黛的云影移开后,那三股车道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明亮而线条清晰。那里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经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他的眼睛湿润了。“哦,草原。”他轻声说。
这里是锡林高勒。是由左右苏尼特、东西乌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纳尔等响亮的地名组成的锡林高勒草原。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就要打开紧闭着的、心上的门。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 ·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应当对属于不同世代的人闭紧心扉。他和他仅差十岁,但属于两代人。他怎么能把小奥云娜的事告诉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当然,表弟是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承认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这锡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给毡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这条三马车道。他解开衣服,草原的长风直入胸怀。草梢在脚下唰唰地分开。他渴望看到那可爱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经清晰地现出了一对甜甜的酒涡。
“老弟,这回采风,时机难得。怎么样?计划捞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涌向办公楼底层那长长的楼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着他问个不休。“这回弄个长篇小说,抓它个两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写个小妮儿!”脚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想捞钱……”“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楼道光线很暗。脚步声、谈笑声在墙壁上击出回音。他默默走着。孤独使人痛苦。缺乏沟通彼此的语言使人孤独。人们为什么更欣赏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语言呢?难道大家都讨厌用真诚的、亲切的、尊重别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纯净的语言交谈么?
这个河南侉子就这样无耻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圣的小奥云娜。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涌进一般污浊的脏水。这脏水居然那么轻易地冲进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温柔和潮润的、那一小块淡绿色的领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内蒙去吧。”“开玩笑!哪有那么多钱?”他奇怪地望着低头织毛线的妻子。“我能领到五十块奖金。另外还可以再挤出一些。”“算啦。连我喝酒抽烟你都叫唤。”“不,这回不一样。你下周就请假走吧。”“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直盼着回去一次。”她原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迟疑了:“可是家里,老人,孩子……”“没关系,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头掠过一道生疏了的温暖的波动。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却总是夹滑。在他若有所思时总是这样。妻子也许就是常在这种时候注视着他。一个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正在对他笑。侉乙己骑在一匹马上指手画脚,马儿把他摔在地上。小奥云娜笑了,露出小酒涡。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颗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着襁褓中的儿子,微微地也笑了。夜里他一直在做梦。小奥云娜缠着他,要他翻译那首小诗。他绞了一夜脑汁。
他走完了三股车道在草原上画出的那个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从地平线下慢慢浮现出来。清凉的风带来阵阵苦蒿和艾可草的呛人苦味儿。在远处,在开阔的盆地中心,隐约能辨出一个小小的灰点。那是一座破旧的、颜色发灰的蒙古包。炊烟随着流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小奥云娜,我可爱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么?你还记得我们分别时,你骑在我的马鞍上不肯下来的往事么?你还记得父亲、母亲,还有老奶奶流着泪水,望着我们的情景么?
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小奥云娜,是我。你的哥哥回来了。”他轻声说。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还有爱情,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张春桥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跑来。她棒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岗如旧。小河如旧。永远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捻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蒙蒙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对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晚霞还是那么鲜艳。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辈份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色的夜空, 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 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到达那天,他没有见到小奥云娜。在她赶着牛车从敖包山北的亲戚家回来以前,他想象着八年后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模样。他心里在悄悄呼唤着她。小奥云娜,回来吧,你快活飞舞的破衣衫,你让人心疼的小酒涡!骑在我的马背上来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净的小河!
第二天,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他慌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买来的尼龙衫。玫瑰红上游着几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奥云娜,”他唤道,“呶——这是给你的。”声音也在抖。他没有叫她“小奥云娜”。这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少女接了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她听见他在门外收拾牛车。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着自己的脊背。这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奥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后,人们开始更心平气和地煮那些晒硬的肉干一样。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儿歌已经逝而不返,浑浊的内陆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无声地流。
他常常在奥云娜忙碌的时候注视着她。奥云娜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小羊羔只有一丁点儿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给它补奶。傍晚,当归来的羊群悄悄出现在山坡上时,那只系着铃铛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着离群而来。他注视着小羊羔冲进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红的落霞,朝奥云娜奔来。这是奥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也是他能听到奥云娜清脆的、使他感动的“阿哈!阿哈!”的喊声的时刻。水一样平静和怅惘的日子在这时掀起一层微微的喜悦的涟漪。这银铃样的喊声刺着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奥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来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应着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举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来。奥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摇着他。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感到陶醉。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八岁的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以后,还是捕捉到了这美好的一刻。小奥云娜在他长达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让他上马离去。妻子也仅仅是在那个晚上使他感受到奇异的、心的亲近。他自己也一样:八年中仅仅一次产生过那样美好的情思并把它变成那首小诗。
过了几天,半醉的瘸会计乔洛来到毡包里。他也斜着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栽倒在毡子上。他开始对奥云娜说出一些难听的秽语。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里。乔洛嘎声笑着,把碗里的酒泼在奥云娜的赤脚上。奥云娜躲闪着,咯咯笑着,又给他添着酒。她鼓舞了这醉鬼。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剧烈地急跳。他抑制着怒火。白发的奶奶在一旁嘟囔着梦话。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想象的净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贴身穿的玫瑰红和雪白的紧身衫一定浸透了乔洛的酒。他逼视着乔洛。这不是可以谅解的强悍的驯马手,这是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小妮儿——”他突然恶心。想吐,他掩开小门冲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诗淹没在恶毒的舌头和哄笑中唤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厂有个熟人叫乌·巴雅尔,“嗨,蒙古人嘛!”乌·巴雅尔说。“你过去问一声好,他们就杀一只羊。”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对青青的记忆却比这简单。在岁月冲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来,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可为什么又有瘸子乔洛、侉乙已呢?他们专门消灭这些梦。
后来,他看着奥云娜扶着这醉鬼走过去。在棚车那儿,奥云娜热心地把瘸子扶上马。她走回来时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着毡壁,看着姑娘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哦,奥云娜,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了那种亲近和纯净的语言么?那为你写的诗句,难道竟溅不起你心上的一点波浪么?
奥云娜从山脚赶来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头头拴在车上。随即又从箱车里舀出一盆面粉。她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状的馒头,然后用蓝袍子前襟兜来一兜牛粪。炉火熊熊烧起来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给弟弟一个染成红色的羊拐骨.然后拍着他,哼着催眠曲。她洗净一叠磁碗,她斟上一碗热奶茶,加上一勺黄油。她走了过来。“阿哈,喝茶啦。”她的声音平静自然。他拾起头,奥云烟黑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接过碗来。奥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单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泞里。“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哦,岁月不会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也不会为你而水远是八岁。和你一样,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长流中浮沉。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件可怕的事。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你来到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黄山和庐山,那些名胜只有服务,不会有梦。侉乙己则只向往钱,钱更不是梦。他们都比你更实际,因此也比你更安宁。
梦的破灭不是坏事,这使他将把献给梦的爱情投入现实。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的美,向奥云娜讲述那首小诗,和她一块走进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举起奶瓶,在奥云娜的笑声中,舒展开疲惫的躯体和感情,享受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缓节奏中平静了,感悟了。他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奥云娜。生活总是这样:它的调子永远像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与少年,蒙古的长调一样。周而复始,只有简单的两句, 反复的两句。连风靡当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离此宗。①生活只是交响乐中两个主题永远矛盾的第一乐章。 瘸乔洛耍的酒疯就是贝多芬着名的“命运的叩门”。正因为矛盾永恒才被人们代代咏叹,正因此,听到信天游、长调、花儿与少年才会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为什么要打搅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奥云娜和睦相处。要使这有限的几天假期更和谐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静了,呼吸均匀了,眼神柔和了。他骑着大白马悠闲地串门。他去找那和善的老头门德学唱《金翅小鸟》。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风中活动着筋骨;傍晚,他和奥云娜一块沐浴在红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适地枕着那个油腻黑污的绣枕,吸着透入毡墙的夏夜草原的清润空气。晚上,听完收音机里那个关于名叫烟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烟鬼夫妻的蒙语相声,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着了。现实比表弟预言的美好,比乌·巴雅尔介绍的真实,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复杂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窝煤和简易楼下轰鸣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体和他的神经、感情一起,正在这广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他惬意地裹紧白发老奶奶给他盖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声和谐地溶在一起。
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马人帐篷里喝了不少酒。当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马背上走向归途时,远处快要沉没的一轮红日上方正拥着一团团深蓝色的乌云。
天黑了。没有星星。马儿快步小跑着,它认识路。他抬起头,嗅到腥腥的雨气。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着、聚集着乌云。九点半钟,他刚刚涉过诺盖乌苏小河。深重的雨点落下来了,草原上响着密麻麻的噼啪声。
夹布袍子湿透了。雨水淌过灼热的脖颈,冰凉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骑手不会讨厌夜雨。淋着雨会产生一种空旷的、踏入人生漫漫长途时的勇敢;他纵马前行。两小时后,他催着马儿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丝蒙蒙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他。是手电筒的灯光,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他抽了马一鞭,向那灯光驰去。
奥云娜站在门外的雨中。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阿哈!”她啪啪地踏着地上的积水奔来。她接过缰绳。她扶着他的手臂。她帮助他跳下马来。雨声淅沥。这雨声中飘着一个陌生的乐句。瘸子乔洛也是在这儿被她扶上了马。他看见奥云娜面颊上紧贴着缕缕湿发。那个奇怪的乐句轻悄悄地叩着他的心弦。锅里已经煮开了香气袭人的羊肉面条,嫂子快活地问他是骑着马回来的还是马驮着他回来的。老奶奶搔着银白的乱发,可能那儿有个虱子。她告诉他今晚收音机又讲了那个烟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声。 面汤滚烫。 羊肉喷香。有个家真好。侉乙己如果听见这个“家”字,一定会露出黄牙。下雨的夜里谁都往家跑。在锡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时只往这儿跑。人世间只有这里在雨夜为他举起灯光。他吞着面条。牛粪火烤着赤裸的胸口。他给嫂子讲着牧马帐篷的位置,给奶奶学着烟鬼夫妻婚礼上的发言。他笑着、吃着、说着。而心里却满盛着另一些话。原来是这样:最由衷的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书面语式的词汇反而使人发窘。他有点想哭。有人推他,是奥云娜端着一只小碗。酒味儿又香又烈。他一饮而尽。一股滚烫的暖流慢慢向肚肠滑去,又击响了那个轻叩心弦的神秘乐句。它不属于信天游、花儿与少年和蒙古长调。它是什么呢?“阿哈!”“嗯?”“还喝吗?”“再倒半小碗吧,奥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门德学唱《金翅小鸟》的必要。他跋涉了两千里来寻找地球上一个直径四米的毡包,他还想反复体味在白天和黑夜从远方奔向大地上这一点时的深切感受。
迷蒙的、潜伏着一脉生机的原野蒙着浓重的夜幕。万籁俱寂,苍穹宁静。大地的弹性从马蹄那儿传遍全身,轻摇着惆怅的心绪。他从暗夜中辨出一种均匀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绿。浩淼的暗绿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奥云娜为他举起的灯。那灯光也被染上了淡淡发绿的光晕,像是雾露弥漫的拂晓湖面上跳跃着一簇萤光。蹄声惊起了宿鸟,引出了那个轻盈的乐句。那么优美,那么感人。哦,绿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这绿夜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编织着一个梦么?表弟已经皱起眉头。办公楼楼道的人流中已经响起哄声。但他微笑了。他已经不能承认关于两句矛盾的歌词的醒悟,因为这绿夜中有一个新奇的旋律在诞生并向他呼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收拾了行装。
白发老奶奶送给他一个红布缝成的小方块护身符。嫂子送给他妻子一块绿绸子。牧人们送给他一罐罐黄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门德阿爸送给他一壶奶酒。冈林信康唱过:“逝去了,那往日的亲切。”左田雅志也唱过:“你去了,带着脸上的泪水。”而他没有带着泪水,而是带着绿夜中奥云娜为他点燃的灯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还,但明天他又会怀念此刻的亲切。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记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远回忆它,而当生活无情地改变或粉碎了那些记忆时,他们又会从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东西并记住它。这是一种弱点么?也许,人就应当这样。哪怕一次次失望。因为生活中确有真正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
奥云娜欢叫起来。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现了那金红的云霞。“阿哈,快!”他忙答应着跑去。小青花羔已经在围着奥云娜蹦跳。他高高举起了奶瓶。这最后一个傍晚应当这样度过。他暗暗希望,在太阳、云层、时间、草原、小青花羔和奥云娜相会时迸射出的,那自然与人的美好画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还再来么?”“嗯……”“能带我城里的嫂嫂一块来么?”“她吗?不,奥云娜,连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 “路很远,是么?”“……”“阿哈!”“嗯?”“我想把这只青羊羔送给你。”“真的吗?”“当然!你已经会喂它了。”“傻瓜,城市里不能养羊。”“那怎么办呢?我还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给我打一次手电光吧,小奥云娜!”
奥云娜惊讶地望着他。他()从她手里抱过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声,又扑回来,朝他蹦跳着。奥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这个身穿破旧蓝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红,她鲜艳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动人的酒涡。
夜晚,他告别了老门德一家,纵马驰向等待着他的毡包。诺盖乌苏小河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波光。清凉的夜风掀着流动的草浪。朦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实又温暖。七月的夜,绿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怀中。他纵开马儿,在这绿夜中飞一般疾驰着。
表弟会问:“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会问:“你感觉怎么样?”不,他寻找的已不复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梦。他的脚已经深深踏进了这真实的无边青草,他不会再写那样幼稚的小诗。像成年的保尔·柯察金为孤独的妈妈奏出的手风琴声一样,他也将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热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伫立在茫茫的绿夜中。那个神妙的乐句已经展开为一个新的、雄浑的乐章。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着活力。他凝望着莽莽无垠的、亲爱的夜草原。“哦,别了,草原。别了,绿色的夜。别了,我的奥云娜……”他轻声说。
这时,那极远极远的绿夜深处,亮起了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