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存葆:净土上的狼毒花
李存葆:净土上的狼毒花
近些年,寻梦香格里拉,已成为国内外诸多旅人的时尚。
人是爱做梦的动物。梦从广义上讲,是人类面对世事的艰辛,生存的痛苦而生发的幻想、理想、追求和期望。自1997年9月14日,云南省政府郑重向世人宣布,位于该省西北部的迪庆藏族自治州就是传说中的香格里拉之后,迪庆,便成了一个能够给予人们以精神滋养和灵魂慰藉的审美符号。
对我来说,在梦的幻境中度日并将梦当成生命阳光的年龄早已过去,我不愿让迷离的梦境再去占领自己的时光与心灵;然而,2004年初夏,我还是神使鬼差地走进了香格里拉。
说到"香格里拉",我们应当感谢英国作家詹姆斯·希尔顿先生,是他在1933年出版的长篇小说《消失的地平线》中,首创了"香格里拉"这个读来香艳,听来顺耳的词汇。
《消失的地平线》讲述的故事离奇却不复杂:20世纪30年代初,南亚次大陆某国巴斯库市发生暴乱。英国领事馆的领事康韦、副领事马里森,及一更换了名字的美国金融诈骗犯和一年轻的女传教士,乘坐专用小型飞机仓皇出逃,欲飞往巴基斯坦某市。飞行途中,四位乘客发现飞行员已经易人,飞机也偏离了原定航线。实际上,这是由香格里拉的最高喇嘛早已预谋好的一次劫持,其目的是想让"精神和肉体"均十分优秀的康韦,来作最高喇嘛的继位人。夜间,飞机降落在一狭长的山谷间。已身负重伤的飞行员,在临咽气之前告诉四位安然无恙的乘客,说这里是中国的藏区,只有到香格里拉的喇嘛寺,才能找到食宿。恰在这时,一位坐着轿椅,能讲一口纯正英语的张姓汉族老人,在十几个藏民的簇拥下出现了,他们把康韦等四人带到了香格里拉的最高权力中心──喇嘛寺。香格里拉的山谷里住着以藏族为主的数千居民,他们虽各自信仰着儒、释、道、东巴等宗教,但彼此之间却心心相印,亲如一家。这雪域高原上的环境美丽迷人,人与自然更是天人合一,水乳交融。最令人慕叹的是,香格里拉的山民无不长寿,百岁老人看上去童颜乌发,只有十八九岁。最高喇嘛年已二百五十多岁,理政香格里拉已达百余年。他虽已是秋后之柳,风前之烛,但思维仍极为敏捷,中外发生的大事,无不通晓。还叫人骇怪的是,这里龟鹤遐龄的长者们,一旦出离此地,很快便耸肩缩背,老态龙钟,甚至会魂归普陀,一命呜呼……在希尔顿的笔下,香格里拉是一片无与伦比的有着原始自然美的人间净土,这里的社会生活像高原湖水般透明清澈,人们的心灵也如同雪山一样圣洁无尘。对比正在走向自我毁灭的西方现代机器文明,可谓判若云泥。小说通过康韦与张姓汉族老人和最高喇嘛的多次长谈,揭示了这样的思想:人的行为有过度、不及和适度三种状态,过度和不及都是罪恶之源,只有适度才是完美的。
《消失的地平线》虽称不上经典小说,但它刊行后,却震撼了西方世界。1936年,好莱坞拍成了同名电影。随着主题歌《这美丽的香格里拉》的广为吟唱,香格里拉一下子风靡了全球。当时,饱受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残的国家,还未能从惶惶不可终日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却又面对着"二战"的威胁。在人们不堪忍受那毫无理性的杀戮时,香格里拉自会成为欧洲人乃至正在遭受经济危机之苦的美国人的一个存放全部理想的寓言。
"香格里拉"这个由希尔顿首创的英文词汇,源于藏语"香巴拉"。其藏语含义为"心中的日月"。香格里拉的英文解释是"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消失的地平线》问世后,香格里拉便成了一个神圣的字眼。美国总统的度假地在改名戴维营之前,曾一度称为香格里拉;美国一艘战舰的名字,也以叫"香格里拉"为荣。更有西方世界的一些探险家、旅行家,不惜冒着生命危险,梯山航海,露宿风餐,来喜马拉雅山一带,苦苦寻觅西方人眼中的"东方伊甸园"。1957年,印度国家旅游局公开宣布,位于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镇是香格里拉;后来尼泊尔又向世界宣告,香格里拉就是他们国家的木斯塘。因希尔顿在小说中明确写道,香格里拉在中国藏区,故而近些年来,云南的丽江、西藏的芒康、四川的稻城等地,也纷纷宣称,他们那里就是香格里拉。1996年初,一个由国内外12位学者及旅游专家组成的"寻访香格里拉考察团",来到了迪庆藏族自治州,他们经过一年的勘查及论证,感到迪庆的山川风物,宗教民俗等与希尔顿在小说中的描写最为吻合。于是便认定,香格里拉在迪庆。2005年5月,迪庆州首府所在地中甸县,也改称为香格里拉县……当现代传媒将这一认定和改称告知世界后,人们惊异在这连空气中也弥散着物化气味的世界上,竟然还存有晋人陶渊明笔下那"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更惊异于整个地球已被人类的乱钻、深凿、超伐、狂采、滥垦而"文身"得千孔百疮的当今,讵料还有这样一片具有原始自然美的净土。于是,在迪庆这片"十万春花如梦里"的神奇山川里,迎来一批接一批肤色不同、语言各异的寻梦者,觅梦客。
一时间,香格里拉成了人类一个共有的梦。
我探访香格里拉,是从被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丽江古城出发的。峻急汹涌的金沙江,是一道天然的分割线,把丽江市和迪庆自治州划分为两大片,东南岸为丽江,西北域是迪庆。车子溯江而上,两岸断崖绝壁,丛山叠峰,逶迤婉蜒;时见泓窄水急,漩涡相套,险浪相逐。山中有水,水中有山,山缠水绕,美若蓬莱仙境。车子驶过金沙江大桥,便进入香格里拉的地域。我知道,闻名于世的虎跳峡就距此不远;但急于赶路的我,却不能不留此一憾。况且,这里几乎是三里一景,十里一奇,即使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也不可能览尽这"水送山迎入,一望一灿然"的人间胜景。
迪庆属青藏高原南延部分,是横断山脉的西南腹地。梅里雪山,白茫雪山,哈巴雪山,纵横南北数百里,平行并列,地形呈纵深切割之势,海拔悬殊,最高6740米,最低1480米,这就使游人能领略到多物种同长一山的立体生态之美。澜沧江、金沙江自北而南纵贯迪庆全境,它们以那"飞湍鸣金石,激流鼓雷风"的澄波,润泽着这片人间仙境的树的葳蕤,花的纯正,草的清碧……香格里拉无疑是上苍以超迈的意志挥洒出的一帧美轮美奂的画幅,以饱满的情绪吟唱出的一曲浑厚而多声部的交响乐,以飞动的灵感谱写出的一首汪洋恣肆的长篇抒情诗。
车子在岚回雾绕、耸绿拱翠的盘山路上行驶了两个多小时后,越过一道山垭,视线顿觉开阔起来。司机缓缓将车停下。下得车来,公路两旁山坡上的杜鹃花长廊,如同磁石般一下攫住了我的目光。世界上恐很难找到这样大片大片既开得茂盛,又显得端庄大方的杜鹃花丛了。它们像织不完的锦缎那般绵延,直铺到山半腰的杉林旁;它们如无边的丹霞那般耀眼,呈现出静态的喷涌之势,连阳光都被熏染成香的。进得花丛凝视,有的花大如碗,宛若沾着露珠的红玛瑙,在灼灼燃烧;有的花细如豆,如同冰肌雪肤的少女的美靥,嫣然动人……置身这杜鹃花丛,即使再忧伤的心灵,也会贮满光辉,也会在暂短的瞬间里物我两忘,使自己的身心与大自然拥抱在一起。
每到一地览胜,我首先想看的是那里的水。我知道,整个人类的文明史和整个地球陆地上的自然美,向来都是依照淡水的分布而形成的。在迪庆辖区内,有许多明秀清丽、风物奇绝的高原湖。仅香格里拉县就有纳帕海、千湖山、属都海、碧塔海等许多晶莹如镜的湖泊。它们如同一枚枚偌大的玉佩,镶嵌在蓊郁苍茫的青山翠峰间。
有一首歌里这样唱道:"高山的湖水,是躺在地球表面的一颗眼泪。"在香格里拉县城下榻后的头两天,我流连忘返于千湖山和属都海之间。千湖山藏语称"拉姆冬措",意为神女千湖或仙女千湛胡,它们分布在海拔四千米左右的森林地带,10亩以上的湖泊有160多个,10亩以下者数以千计。属都湖,积水面积15平方公里,湖四周的原始森林遮天蔽日。我尽情观赏着这上苍滴下的一颗颗"眼泪"。这些"眼泪"靛蓝凝碧,波光盈盈,明艳生辉,即使在阳光的透视下,也见不到一点儿尘埃。我想,这些"眼泪",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乎其纯的情感的流泻。人的身上,蕴含着大自然的全部因素。只要人有意,山水自有情,人便可以和他身外的一切相互感应。在人生名利场上摸爬滚打已感疲惫的我,真愿意做这一颗颗"眼泪"里的"心囚",永远在它们的澄波里,轻松地荡漾着……碧塔海,位于香格里拉县城之东35公里处。来到迪庆州首府的第三天上午,一直处于兴奋状态的我,来到了碧塔海湖畔。藏民传说,香格里拉的高原湖泊,是仙女梳妆时不慎失落的镜子的碎片,而碧塔海就是这些碎片中镶着绿宝石的最美的一块。碧塔海湖面约500余亩,被安放在环立如屏的翠嶂青峰间,看上去水波不兴,静若处子。湖中心有一小岛,古时曾矗有宝塔,如今却是杉、松挺拔。在一藏族青年的陪同下,我沿着湖畔茂林修竹中弯曲幽僻的小径,登上了一刳木小舟。小舟沿湖边缓缓移动,从岸边杜鹃树上飘下的落英,一瓣瓣,一片片,一层层,浓红的、粉红的、绛红的、银白的、乳白的、雪白的花瓣,溢光流彩,璀璨晶莹,像是要给这蓝色的湖面,缀上天然的碎花图案。斯情斯景,很容易叫人想起宋人范成大那"镜平波光倒碧峰,半湖云锦万芙蓉"的诗句。这时,只见成群的游鱼在湖边沉浮自得,悠然相戏,不时探出头来,嘴儿一张一合,啜食着水面上的花瓣……碧塔海中,鱼类繁多,其中有一种鱼属第四冰川时期遗留下来的古生物,极为珍贵,生物学家称之谓"碧塔重唇鱼"。每当杜鹃落花时节,穿梭游弋于湖边的鱼群,纷纷争食水面的花瓣。对这里的鱼儿来说,杜鹃花虽是它们最可口最富营养的食品,但因花中含有微毒,鱼儿食罢,便如大醉一般,成成片漂浮在水面上,翻晒着肥胖而雪白的肚儿。"杜鹃醉鱼",是碧塔海的一大景观。独木舟沿湖边轻轻移动,不远处一群袒胸露腹的醉鱼,似乎感受到了水的波动,即刻从醉梦中醒来,扭着尾巴,摇着划翅,甩起一层层水花,匆匆潜入深水。鱼儿醉了,旅人焉能不醉?
独木舟向湖心荡去,深不可测的湖水愈来愈蓝了,是青蓝还是碧蓝,是宝蓝还是湛蓝,是士林蓝还是海军蓝,我说不出。我只能感叹,碧塔海是上苍滴落在这高原上的最富有诗意的"一颗眼泪"。碧塔海,在藏语中意为"幽静的湖"。此刻,不时从岸边传来鱼儿争食花瓣的跃水声,这就使得整个碧塔海愈发显得清幽、沉寂。幽静,是躁竞喧嚣的当今世界,用金钱也难以赎买的大美。这种大美,也许会使一些被物欲塞满身心的人们,还原为圣洁的婴孩……置身这碧塔海,我恍若晋人五柳先生笔下的武陵渔夫,误入桃源仙境。我想,若不是关山迢递,云路迤逦,五柳先生当时若能到碧塔海一游,定会为后人营造出比他的《桃花源记》,更令人向往的梦想家园!
希尔顿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描写了一个幽深、神秘的"蓝月亮峡谷",迷倒了一代又一代的探险家。实际上在金沙江、澜沧江和怒江三江并流的迪庆,到处可觅到这样的胜景。这天下午,我来到香格里拉乡城公路10公里处的碧让峡谷。这峡谷与希尔顿笔下的"蓝月亮峡谷",几乎如出一辙。碧让峡谷因径流它的碧让河而得名。这里谷深峡窄,壁高千余米,谷最窄处仅有十米余。千仞危崖如天工神斧砍削而成,看上去像凌空而挂的气势磅礴的绝妙丹青。嶙峋峥嵘的山崖上,绿意森森,到处长满溢碧滴翠的冷杉、云杉。这里虽为高海拔地区,却能见热带的棕榈树,扶疏其间。谷底两侧,老树新柯,连同那拥碧的野草,播香的山花,无不自得其乐,充溢着热烈的生存欲望和生存快感。俯首望去,碧让河的水太清太洁了。清得能照出石魂,树魂,花魂;洁得令人心颤,不忍涉足。它那纤尘不染的粼粼清波,仿佛能拂拭生命的尘垢,能照彻人的心胸,并把心胸里的蕴蓄瞧个明白……陪同的藏族青年告诉我,这里便是藏胞心中的"蓝月亮峡谷"。每当月亮照进这峡谷时,月光和峡谷都是蓝色的。我虽无缘一睹蓝月用其清亮、温柔和妩媚所营造的诗的意蕴,仅这迷人的称谓,就像透明的音乐一样,洗涤升华了我的心灵。
在游历迪庆山川的日子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惊诧大自然的玄奥。后来我才领悟到,假如将迪庆这片洞天福地喻作上苍赐给人类的一篇回环跌宕,一唱三叹的绝世文章,那么,碧塔海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句号,碧让峡谷也仅仅是一个短短的可有可无的破折号;当我来到耸立于迪庆西北部德钦县境内的梅里雪山面前时,方感到这架雪山,才是造物主留给我们的一个大大的笔酣墨饱的惊叹号。我在钦德县城西南侧的飞来寺旁的藏胞民居里,苦苦伫候了三天,因了飘绕的冥冥的雾气所遮掩,也未能窥到这架大山主峰那积满厚重白雪的金字塔状的神姿。但从香格里拉县城到飞来寺沿途那"忽焉四季,转眼寒暑"的立体自然景观和藏族特有的人文景观,已深深地震慑了我的心灵。站在这座壮丽、肃穆、威严的雪山面前,我倍感人的渺小和生命的短暂。我知道,在人与自然及宗教方面,梅里雪山是我穷毕生精力,也不可能读懂的一部大书。
从梅里雪山回到香格里拉县城之后,我这才先后仔细探访了濒临县城的大中甸、小中甸两处草原坝子。在寻梦香格里拉不断升温的今天,大、小中甸已成为最富视角冲击力的景点。这两处草原坝子,是藏胞居住相对集中的地方。那每个村口用镌刻着藏文的青石砌成、寓意神指引的玛尼堆,那挂满长绳、在风中哗哗作响的五颜六色的经幡,那用粗大圆木支撑、屋顶用何嘎土打实抹平的藏胞民屋,那用结实的原木铆榫起来像是要背负太阳的青稞架,那有着小布达拉宫之称的松赞林寺……这一切均构成了独具藏族个性的人文标识。这些标识,记载和传递着藏民的历史、宗教、习俗和文化的信息。那青稞酒、酥油茶、奶酪、糌粑,那色彩绚丽的民族服饰,那节奏感强烈的藏族舞蹈,也不知倾倒了多少天下游人。
和谐是众美之源。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使人感到安闲、惬意、舒爽和怡乐。走进位于县城西北隅的大中甸草原,我真切地感受到,这里的居民,生活在一种人与自然真实而亲密的关系中。纳帕海三面环山,水面有三十余平方公里,大中甸草原便与这湖敞开的博大胸襟相亲相吻。水浸湖边树,花映原上草,靠着那清粼粼、甘冽冽湖水的润泽,大中甸草原的牧草,显得那般丰厚繁茂。红、黄、蓝、紫、白的各种野花点缀其中,草底虫吟、花动香浓,飘逸出"野花向客开如笑,芳草留人意自闲"的恬淡意境,如擎出一个古代馨香的故事。雄壮的牦牛,向被称为"高原动物之王",在这里却看不到它们的威武与剽悍,它们踱着绅士样悠闲的步子,时而啃噬着青草,时而以安详的目光,注视一下过往的游客。骏马在冷兵器时代,是速度的象征,可在这绿毡般的坝子里,膘肥体壮的它们,也同样显得从容不迫,只是在偶尔听到身着盛装的藏族姑娘的一声鞭响时,它们才振一振长鬃。三五成群的羊儿,像一片片落地的白云,在草地上徐徐移动……打破这静谧、松弛、融洽,如同梦幻般世界的是那一拨接一拨的来自海内外的游人。他们或漫步在草原河边的小道上,游心骋目;或偶尔闯进路边的碧草里,纵情品览;或侧卧在花丛中,尽情闻吸着花的清香。这初夏的大中甸草原独有的斑斓与鲜亮,使所有的游客都激动得不能自已,每个人的脸颊上无不荡漾着醉梦样的光辉。我看到有几位像是来自西欧的金发碧眼的女郎,竟然双目微闭,两手合十,长跪在路边的草丛里久久不起,像是这片温柔的土地,唤起了她们孩童般的纯真;她们又像摇篮里的婴孩,在静听着妈妈那用甜蜜和微笑包裹着的祝福,走进了绿草茸茸,鲜花盛开的梦境。
我眺望着远处林木叠翠、烟岚明灭的座座青山,遥视着更远处那银光闪烁、玉洁冰晶的雪峰,呼吸着这大中甸草原清新里含着淡淡草香的空气,沐浴着从纳帕海湖上吹来的清凉而和畅的柔风,仿佛觉得自己那颗已被岁月磨出老茧的心,软化了,年轻了。我本是来自山野的孩子,山野的流溪、碧草、小花所组成的带有芬芳的"文字",应是我最早读过的第一本书。后来,我走进了省城,住进了大都会,常年生活在像鸟笼一样由钢筋和水泥组成的方格里。近些年,虽有了电视、手机、英特网,足不出户也可尽晓天下大事,但随着山野间那些小树、小草、小花的名字渐渐在记忆中消失,我生命中产生了本不该有的空缺。在寸土寸金的大都市,匆匆行走在人与人碰头磕脑的柏油马路上,那种光着脚丫儿,踩着黑褐色的泥土,能够沉淀你的惊慌、使你坚定与轻松的感觉,也找不到了。我也许早已背离了大地,把在坚硬的马路上散步说成是"在大地上行走",实在是一种矫情和名不副实。今天,漫步在这柔软的草地上,复归自然的我,才又真正听到了大山的心跳,感受到了大地的呼吸。一时间,大中甸草原,让我找回了昔年山野孩子的童真,忘却了人生经历的痛苦,扬弃了高傲的自我,超脱了尘世的猥琐与虚荣……同大中甸一样,位于县城南边的小中甸,也是香格里拉这首田园诗中最美的段落。在这片同样被人们称为世外桃源的土地上,山光水影,嫩绿新碧,房屋篱墙,牧马闲牛,羔羊家犬,一切都显得浓淡相宜,错落有致。214国道纵穿小中甸草原,透过车窗朝外展望,我觉得又进入了另一个似幻似真的梦境。走下车来,见早有十几辆旅游车停靠在公路两侧。游客们正在那金灿灿、黄澄澄的花丛中观赏、戏耍、拍照。我的双瞳也蓦地被那浪涛般活泼的光彩燃亮了。进得尺余高的花丛,只见那一片片,一簇簇,一丛丛,一枝枝,一朵朵像浮雕般精工绝伦的黄花,熠熠辉耀于草原之上,尽情地展示着一种美对人的视力的征服。也许花开有早有迟,也许花儿承接阳光拂照的角度不一,这庞大的黄花家族,分别呈现着淡黄、浓黄、浅黄、深黄、嫩黄、鹅黄、杏黄、米黄、奶油黄、柠檬黄等各种黄的色彩。小说家们描写黄花的夸张言辞,诗人们刻意推敲的咏花诗句,都会在这真实而瑰丽的黄花家族面前,黯然失色。这大片大片的带有挑战意味的黄花,仿佛在向人们宣示,它们就是这草原上因家族集体的勃发而创造的美的奇迹!
我的视觉得到极大满足后,才问陪同我的藏族小伙子,此花叫啥名字,答曰:狼毒花!
听报花名,我心头咯噔一震:如此颜娇姿美的黄花,为何起了这样一个狰狞、凶狠而歹毒的名字?藏族小伙子告诉我,前些年狼毒花只是星星点点地开放在小路旁,山石间,近几年才连方成片地出现在草原上,成为香格里拉的一大景观。游客到此,观赏狼毒花,已成为必不可少的项目。
藏族小伙子的这番话,令我心中茫然,疑窦顿生。在无数动植物天天都在消亡、灭绝,沦为现代人类文明牺牲品的今天,原本只是香格里拉一种小小点缀的狼毒花,今日为何能高擎着金色的生命杯盏,形成了一个生机盎然、光艳四溢的花的"城邦"?这对我来说,不能不是一个大大的哑谜。
回到县城宾馆,我急忙打电话给军艺的文友,让他速去请教中国科学院植物研究所的专家,问明狼毒花兴旺的原因,并尽快告我。翌晨,文友的电话来了,言其讨教了一位植物学博士,博士的解释大意如下:"狼毒"是这种黄花的学名,华北地区的百姓俗称"闷头黄花"。狼毒花多见于我国的东北和俄罗斯的西伯里亚,其根、茎、叶均含大毒,可制成药剂外敷,能消积清血。亦可做农药,用以防治螟虫、蚜虫。但人畜绝不能食之。狼毒花根系大,吸水能力极强,能适应干旱寒冷气候,周围的草本植物很难与之抗争。那位博士还说,他曾数度进行过实地考查,在宁夏、陕西、内蒙等黄河流域的一些草原上,多次见到过遍地开放的狼毒花。过度的放牧,公路的修筑,人和畜的定居,破坏了大自然的原生态,是狼毒花蔓延的原因。狼毒花在我国某些地区,现已被视为草原荒漠化的一种灾难性的警示,一种生态趋于恶化的潜在指标。
博士的解答,使我多日来因走进香格里拉而被这里山川的灵秀与绮丽所陶醉的心,一下子揪紧了;那拥抱世外桃源而发生的梦幻,也似乎转瞬逝去。我知道,一切社会问题的答案,往往不是事物的中心,"中心"常常存在于形成"答案"的来因去迹里。
来到迪庆后,我强烈地感到,一个民族文化的形成初期,自然生态对其文化的影响,每每会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当这种文化发展到成熟、稳定并自成体系后,它反过来又对自然生态发生着影响。尤其是由宗教信仰所育化孕结出的生存哲学和生命方式,对保护自然生态的作用至关紧要。当佛教的行善、惜生、因果轮回等观念与藏族对自然崇拜的原始宗教相融合后,藏传佛教便使藏胞形成了独特的生态理念。在藏民的心目中,山有神,水有灵,树有神,草有灵,万物都有神灵。狩猎、砍树是杀生行为,要进行严格节制。藏民盖房非砍树不可时,每砍一棵树,都必须跪在地上祈祷,向神陈述不得不砍伐的理由,求神原宥自己的过失。在藏传佛教寺庙周围20华里内,凡能听到寺庙钟声的地方,则不能砍一树,打一鸟。因此,在"文革"前,寺庙周围几十里内,无不古树参天,百鸟争鸣。每年农历的正月初一到十五,所有藏民都要种树。老人常告诉晚辈,每种一棵树可增寿五载,反之,则要折岁五年。藏民很少有人愿当木匠,他们深信,万千生灵都有生死轮回,人会变成树,树会变成人。当木匠必然会砍许多树,死后会有神灵去锯他们的脖子。藏民还认为,除了天上的日、月、星辰和雨雪这四样东西外,他们生存所需要的一切,都是大地山川恩赐的,是大地山川时时在呵护着他们。这种由宗教情绪控制的将大自然奉为主,把人视为仆的关系定位,使往昔的藏胞生活在一种半是真实半是虚幻的氛围里。只要能维系起码的生存需求,他们绝不对大自然进行额外的索取。正是这种把大自然当作最高感恩对象的生态理念,才使得昔年迪庆的田园牧歌,回环往复,历几千载长吟而不衰。
然而,宇宙间除了变化之外,绝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实际上,被人誉为香格里拉的迪庆,早已不是人类梦幻中的世外桃源。那刻在县城中百年木房上"造反有理"的标语告诉我们,建国以来,那一场场无高不止,无远弗届的政治运动,也都曾波及到这天偏地远的迪庆。有资料显示,1958年大跃进时,这里的一些草原湿地,曾被强令进行过稻改。在高寒地区种植水稻,无疑是凿冰求火的幻想。伴随着稻改的必然失败,这里的部分牧场、湿地,也曾遭际到前所未有的破坏。在那毫无秩序可言的"文革"荒诞剧中,更有一些不法之徒潜入深山老林,大肆砍伐古杉名木,疯狂猎获珍禽异兽,致使那些人迹可至、有路可走的原始森林里的动植物,也曾蒙受过亘古未见的劫难……当改革开放的惠风,穿越千峰万嶂,吹拂进迪庆这片古老而神奇的土地后,自治州的历届领导人,理所当然地会把"脱贫致富",视为执政的第一要务。迪庆有着九百万亩天然牧场,一时间,大力发展畜牧业,也顺理成章地成为各级官员喊得最为响亮的口号。
然而,世间之事,包括人对财富、荣誉和欢乐的索取,皆有一定的尺度。超过了这个尺度,就会一步步走向毁灭。随着畜牧业在迪庆超常规的跃迁,牲畜的数量成五倍、十倍的速度增长,过度放牧的弊端便渐次凸现出来。州农牧局作过估算,全州天然草场的最大载畜量为29万头黄牛单位,而到2001年,全州却已拥有39万头黄牛单位。过度的放牧,导致了牧场的全面退化。目前,在迪庆天然牧场中,中度退化的草场占总面积的73%,重度退化的达4%以上。过去,6至10亩草场就满能喂饱一头牛,而眼下需20亩草场才能养活它。
一种生命的单方面扩张,不仅会使其他的生命受阻,同时也会祸及单方面扩张者自身。我走进香格里拉县一座海拔近五千米的高山里,访问了宗巴村的藏民大吉扎家。这里,有一大片夏季天然牧场,大吉扎家的小木屋就坐落在牧场草地上。前些年,他把家中的积蓄全部用来买牛犊、羊羔,养起200多头大牲口。这个数目,相当于包产到户前全村的牲口总量。他家很快富裕起来,并在县城附近的坝区,建起了两层楼房。也许正应了那"大祸似福,大凶似吉"的古语,当牧场严重退化后,牧草大量减少,他家的牛羊常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到了冬季,因没有储存下足够的草料喂养牲畜,大牲口饿得只剩骨架子,牛犊、羊羔则啼饥号寒,奄奄待毙。万般无奈的大吉扎,只得将羊羔、牛犊大部杀掉。望着挂在木屋前木梁上的一张张羊羔、牛犊的皮儿,这个藏族汉子,面部呈现出挖心摘肝似的痛楚,不时地用手背擦拭眼中的泪滴。
迪庆这种一度缺乏科学依据,过分发展畜牧业的举措,在开端之时便已包含着潜在的结局。随着牧场的退化,狼毒花乘它草它花之危,乘虚而入,"凤"巢鸠占,也就不难理喻。在迪庆这个千百种名花芳集,无数种碧草嘉会的植物王国里,造物主并没有给狼毒花以更多的生存位置。往昔,它们只能躲在石缝中,山沟边,自惭形秽。但造物主对它们也不偏私,赋予它们耐寒冷、抗干旱、忍饥渴的品格,使它们能在死神的觊觎和劫难面前,泰然处之。世界上的每一种生命,都有壮大自身的渴望。不甘心平庸,不满足现状的狼毒花,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以梦想的花朵,去拥抱它们的未来。狼毒花由单生而群居,由山陬而草原,由弱小而强大,这并非是上苍的本意,而完全是人的行为,为这个黄花家族不断拓展了生存空间所致。
自迪庆的首府中甸县城更名为香格里拉后,旅游又成了这个自治州的支柱产业之一。为给游客提供便捷的交通,舒适的住所,幽雅的环境,于是,宽阔的国道修筑起来了,草原上的机场兴建起来了,一幢幢星级宾馆也拔地而起了。于是,在千载无人开挖的草坝上,在亘古游人罕至的湖泊旁,一处处带有展示性和表演性的藏族村落观光点,也构筑起来了。这些基础建设所需的沙石、木料,大都是就地取材。县城的几条主要街道两侧,也需花草映衬,于是,成方成块的坝上草皮,也被揭运过来了……站在县城神川大酒店五楼的阳台上,我放眼望去,只见县城周围的山体,有不少地方被"开膛破肚"。来到迪庆飞机场左近,人们挖沙的情景,更是令我惊骇。原始草地的土壤层大约有60公分厚,下面是有着同样厚度的灰黑色细腻沙土,再下面则是清冽可鉴的地下水。土壤层上长满的茂草野花,被挖沙人东一撮、西一团地弃置草原上。坑中的沙被挖完后,再另掘新坑挖之……我看到,前几年被掘挖过的草地,坑坑洼洼,七高八低,疯长的狼毒花,姿意舞动着它们狂欢的身姿。而新开挖的土坑,又一个连着一个;前来拉沙的拖拉机熙来攘往,川流不息。这些沙全部被县城建筑工地上的包工头买走,挖沙的村民,每月可得款千元。
修筑路基,劈山取石,揭草挖沙,凡被人们挖过的地方,草原的生态无不遭到毁灭性创伤,使得只适应在原生态中生长的花草,失却了容身之地。即使公路两侧那些重新平整过的草地,也成了狼毒花的乐园。有关部门抽样调查显示,开挖过的草地,物种数量急剧下降,由原来的四十多种,锐减到仅有十余。
我在纵穿小中甸的国道上徜徉,只见路两旁,已成为齐戳戳、金闪闪的狼毒花的长廊;我驻足于那些被开挖过的山体旁,眼前也泛起密匝匝、浪滚滚的狼毒花的金黄。
我知道,迪庆自治州,向以名花佳卉的品种珍贵而繁多着称于世。那有着数百个品种的杜鹃,各呈异彩,各臻其妙;那镶嵌在雪峰下的格桑花,是圣山鬓角上的色调谐和的佩环。那有着六个花瓣、瓣上缀有豹点的滇蜀豹子花,那高洁雅美的蓝玉簪龙胆,那如丝线织成的壮若绒球的簇花铁线莲,那若佳人般沉静娴美的黄花杓兰,那像是出自昔年皇宫的绣花荷包般精致的包叶雪,那不可名状、令人过目不忘的全缘叶绿绒蒿……都无一不是上苍以万年之功,创造出的花中仙品。迪庆的不少名花佳木,早在百年前就远嫁欧美的一些国家,定居于这些国家的皇家花园和国家公园。往昔,名不见经传的狼毒花,在这些高贵的花仙面前,即使当丫环,作女佣,怕也够不上格儿。而今,它们却以家族的空前繁荣,列阵成方,以人世间三原色中的"黄",作为耀眼的头饰,像一个妖冶而放荡的美女,以锐不可当的挑战性、摧残性,以欲壑难填的独霸性、占有性,以媚笑煽情的蛊惑力、迷乱力,装模作样、傲慢自负地闯进了香格里拉百花的宫殿,竟成了不可訾议的花中"皇后"!
狼毒花是以家族的空前鼎兴结成的庞大、整齐之美,迷乱了游客的眼球的。但是,当地牧民却深深领略了它们的歹毒。凡狼毒花称霸的草地,地表裸露,寸草难生。牲口误食了它,便会中毒死去。大、小中甸草原上,每年都有牛犊、羊羔,因偶食狼毒而亡。牧民们只得让牦牛和羊群远离狼毒花丛。老牦牛还会管教小牦牛,不要误食狼毒。
眼见富饶美丽的草原,不断被狼毒花蚕食鲸吞,县农牧局也曾发动全县百姓,义务铲灭这用美丽包装起来的灾害。人们在挖好的深坑里,放进灶灰,投下农药,然后再填土将狼毒深埋。谁知,来年春天,开挖过的土地,草更少了,狼毒花的长势更加凶猛……在人的智慧、耐力与狼毒花的坚韧、倔强之间展开的拉锯战中,人很快败下阵来。一花入园,百花惭色。狼毒花这"花中妖后"的领地仍在不断拓展。与此同时,县农牧局还实施了4万亩人工草场工程,并从澳大利亚引进了优良草种。新造人工草场,必须对已退化的草地进行翻挖平整。这就意味着毁掉了原来的植物群落,重新组成一个新的生态系统。土质、气候和海拔的高低,都决定着草木的生死荣枯。在大自然环环相扣、精密而微妙的系统面前,人又显得那般软弱无能。三年下来,引进的草种不再发芽,荒芜的草地又成了狼毒花的疆域。
在眼下的香格里拉,狼毒花已是蔚为大观的存在,且此花于深秋时,从茎、枝、叶到花,又衍变为火红色,看上去比夏日里的风姿还要绚烂夺目。遂有人提出,既然灭不了狼毒,倒不如把它们圈围保护起来,当作供游人观赏的景点。这种想法,倒也奏效。每届深秋,状若火焰、血一样鲜红的狼毒花,又吸引着游人的目光和消耗着他们的胶卷。更有一些迷恋色彩的摄影家,选择着最适当的角度,不停地按动快门,将秋日的狼毒花拍成一幅幅雅美的图片,并当作对大自然的颂诗,发表于画册、画报。还有激情澎湃、挥洒啸傲的诗人,这样吟唱道:"……柔情的倾诉,深深的依恋,牛羊悠悠地漫步于大地,狼毒花点燃了草原……"当财富成为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地区乃至每个人跨入新世纪门坎的唯恐一的钥匙时,谁都想将这把钥匙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中,去主宰自己的命运。由贫困向着富裕挺进,是人类共有的情结。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人都无权责怪迪庆各民族的父老乡亲,对现代物质文明的追求。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已住进了宽敞的小楼,坐进了私家的轿车时,还再让香格里拉的藏胞,用牛粪去点燃炊烟,用脊背去驮载沉重的水桶,用酥油灯去熏黄古老的梦境,实在是不公平,不人道的。
迪庆成为旅游热点后,既给当地政府和百姓带来了财富,也打破了藏胞那曾有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状态。我参观了几处新建的藏胞民居观光点,只见队队游人摩肩而来,接踵而去。藏胞不停地向游人献哈达,敬美酒,展歌喉……这里的藏胞已不能按过去的方式生活了,他们必须生活在游客的梦想里。为满足寻梦人的猎奇和需求,他们必须生活在近似虚构的场景中,必须像演员那样时刻想到面对的观众,把本来的日常生活,变为具有感染力的舞台表演。"世外桃源"般的岁月,在这里已不复存在。藏胞虽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却失去了不应该失去的。
在《消失的地平线》中,康韦、马里森等人被劫持到香格里拉后,大自然的奇美和藏传佛教的玄奥令康韦心醉神迷。他曾决心终生留住下来,但经不住马里森的再三撺掇,最终还是出走。离开香格里拉后,康韦一度失去了记忆。恢复记忆不久,他从泰国曼谷出发向着西北方向,去重新寻找那片曾使他眷眷恋栈的圣土。作家希尔顿虽未向读者描述康韦寻找的过程,却在全书的最后一行援笔发问:"您认为康韦最终将能找到香格里拉吗?"这一诘问,振聋发聩,余音无穷。
在物质文明高度发展,人类精神却渐渐被掏空了的当今,香格里拉不应是一个地理概念,更不应是一个可以争相抢注的商标。在被物欲的力量紧紧控制着的人类面前,它应该是人类心灵的荒漠上,重新播种希望的一片净土。
迪庆是全球50个生物多样性保护地区之一;不久前,国家环保总局公布的我国保护生物多样性的17个地区中,迪庆排在首位。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是当今世界最为严峻的命题。开发不易,保护更难。在这两难的选择中,开发者的超人智慧、才能、想像力和科学精神是关键所在。面对狼毒花用美丽包裹着的严酷现实,所幸的是,迪庆的领导人和有识之士,已清醒地感受到这美丽背后藏匿的巨大隐忧。大自然的原始生态,是人类绝没有能力复制的。创现世伟业决不能为后世留下难以消弭的灾祸。大自然的生态之美,才是迪庆弥足珍贵的第一财富。基于这种认识,州政府提出了退牧还草,退耕还林,限制马的数量,改良牛的品种,发展猪和羊等新的富民举措。有专家甚至提议,应在迪庆建立"生态特区",寻找新的资源管理摸式。凡此种种,无不是在寻找发展经济与生态保护的最佳契合点……就要离开香格里拉了,尽管狼毒花曾使我的心情一度沮丧,但我仍应该说,这里的雪山、湖泊、峡谷和草原,仍是我所有到过的地方中最富自然之美的地域。2003年,美国生态学家鲍伯·麦瑟雷在迪庆进行了为期一年多的考察后说:"从一个生态学家的眼光来看,香格里拉依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之一。"香格里拉,本是佛陀的理想王国。其魅力在于那是一个可以贮放人类梦幻,但又可望而不可及的天堂。我们既然将一种美妙的梦幻,当作了实有的存在,并将神性的香格里拉,变成了世俗的香格里拉,还认定了它的所在地,那么,我们就应该以藏胞对大自然那种宗教般的意志、虔诚和敬畏,殚精竭虑地去维护它的高洁与神圣。今天,对大自然的原始之()美,说一声"珍惜",应该比任何词汇使用得更加频繁。如果我们再蹈"不慎其前,而悔其后"的覆辙,那么,在不会太远的将来,即使世俗的香格里拉,也会像希尔顿所担忧的那样,真的消失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2、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李存葆:我眼中的老龙湾
大自然中有若干真正的美的个例。沂山北麓、临朐城南的老龙湾,就是上苍造物的美的典型。我每到老龙湾畅游,总感到这里的一切自然景物,无一不是从地母的筋骨中迸出来的,血液里激出来的,性灵里跳出来的,智慧中喷出来的。
老龙湾古称熏冶湖,因传说有神龙潜居其间而得名。远在4.5亿年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上苍将脚轻轻一跺,这里便发生了地质学所称的“加里东运动”,使海中的地壳隆起为山,海水渐渐退去;上苍把手轻轻一点,海浮山下便有了今日我们见到的300余亩湖水,海浮山上也留下了宽600米、长1200米的石海。这石海是迄今为止我国北方所发现的规模最大的“喀斯特”地貌景观。这喀斯特地貌,与广西桂林的山水、广东肇庆的七星岩和湖南武陵源黄龙洞的自然景观一样,充溢着造化之奇,天籁之妙,流动之韵。
老龙湾是由成千上万个泉眼,从特殊的地下岩层结构里喷出的泉水汇成的。它本是寂寞天地的寂寞伴侣。自打它偶尔被人类发现之后,这里便激起了一次次感叹的狂潮。湖周边的一些未名泉,也纷纷有了或因豪侠或因帝王或因雅士来此一游而命得的芳名。春秋末期,冶炼巨匠欧冶子,在老龙湾的主泉旁淬火铸成了一批“龙泉”宝剑,这主泉便有了“铸剑池”的大名。战国时代,齐宣王的虽奇丑无比却大有贤德的无盐娘娘,因在湖边一个泉中洗过战马,此泉便得名“濯马泉”。秦始皇东巡琅琊时,因喝了齐人献上的“千日醉”酒,便驱驾来老龙湾驻跸,在飘飘欲仙时挥毫篆书“神池”,以敕封酿造此酒的泉池。后人便将这泉以“秦池”谓之。在《水经注》中对老龙湾多有生花妙笔的郦道元(字善丰),少年时曾多次跟随任青州刺史的父亲出游老龙湾,他乐不思归的那个泉子,后被命名为“善息泉”……宋代范仲淹、富弼等名相硕儒,也曾常常陶醉于这里的湖光山色,流连忘返。富弼还为弃官隐居的当地名士刘概,建起了一座名曰“良公斋”的馆舍,老龙湾遂成了刘氏的私家园林。越三百年,园林易主明代大散曲家冯惟敏。冯氏又在这里留下了戏楼、化雪桥、云栖亭、江南亭、清漪亭和小蓬壶等人文景观。这些人造的“第二自然”,与老龙湾的天然之美,野性之美相映成趣,成为游人既适情更适性的曼妙造像。
老龙湾的神性、灵性,盖源于汩汩喷涌的泉水。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碧波下有奔驰的生灵,湖岸边有绿色的挥洒,山崖上有生命的翔舞……这是春天、夏日的老龙湾,给我留下的最为深刻的印象。
每次抵达老龙湾,我总能感到会有一阵阵湿润的水气,摩挲着我的面颊,轻绕着我的肩腰,而从竹林里吹来的竹叶的清香,山崖上飘来的野花的馥郁,使我感到自己的身心仿佛与自然在同一脉搏里跳动,同一音波里起伏,就连呼吸也变得无穷的畅快。
老龙湾的泉眼,千姿百态,但无一不按上苍的意愿而恣意涌流。主泉“铸剑池”的泉水,从岩下的石罅中咕嘟嘟地冒涌,势如龙喷蛟吐,声似滚雷走鼓,清湛湛的泉水,曲泠泠地流转,在阳光的照射下,若霓若虹,是献给游人的“精神圣餐”。清澈见底的湖中,随处可见或铜钱般大或豆粒般小的密密麻麻的泉眼,它们像一群群顽皮的精灵,蹦跳起落,在湖底以无声的语言,吐出了最完美的诗句;那珍珠似的水泡儿,升腾于水面,幻化成一个个嫣然灿笑着的美人涡儿。濯马潭的泉水,则别出机杼。此处之水,比重颇大,投以硬币,良久才能沉入潭底。此潭水深盈丈,晶明透亮,即使有指甲般大的螃蟹从石隙爬出,人们也能瞧个清晰。濯马潭的水在“云桥”下汇入主湖时,竟在水面上留下一条玻璃纹似的明显水线,若投石击破水面,俄顷又复原状。
老龙湾的水最深可达4米,都像濯马潭的水一样,能映出晴霞的纯洁,朗月的光华。我想这里的水应是上苍最原始、最纯净的泪滴汇聚。更为奇特的是,老龙湾的水温常年都是18摄氏度。正是造物者这恒温18摄氏度的运命的逻辑,方使得投生在这湖中、湖畔及海浮山下的万千生物,凡类可尽其性,都实现了生命的彻底通快。
水是一切生命的终身乳娘。从地岩里冒出的老龙湾的水,富含多种矿物质和微量元素,是地地道道的“天然矿泉水”。秋日里我和朋友们曾在“江南亭”前的石桌旁,从“秦池”中取水煮沸沏过一种名茶,其汤色之清绝,味道之芳菲,令我嗟讶。我想《红楼梦》里品茗高手妙玉,若遇得此等泉水,就不必煞费苦心地去蓄雪化水烹茶了。夏日里我也曾用从“濯马泉”里汲取的水擦过脸,那水像泡过薄荷叶一样清爽,像绸缎一样滑腻。我想昔年那“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若知道天下竟有这等柔软且富有质感的泉水,定会让唐玄宗动用千乘万骑,沿驿道将老龙湾的水络绎不绝地运往长安。
老龙湾的南岸,有一片天然淡竹林。淡竹的故乡在江南。老龙湾的淡竹,无论身个儿、竹节和叶片,都比江南的淡竹挺拔、粗壮、肥厚了许多。它们就像昔年放开了裹脚布的女子一样,勃舒而刚强,倜傥不羁而又落落大方,尽情释放着被拘泥被束捆的生命能量。它们那活生生、热辣辣的生命激情,就像“铸剑池”的水一样涌出,难以遏控。它们的每一叶片,都像用桐油刚洗过一样,不见一丝儿枯黄,是熠熠有光的墨绿。那每一杆竹体,都像特大号的绿笛一样,一齐昂首向天,高吟着生命的“解放曲”。
老龙湾北岸的石竹丛旁,有若干株树身巍峨的垂柳,遒劲有力地矗立着。在人们的认知中,垂柳高不过杨粗不过槐。可老龙湾的垂柳,却挣脱了这世俗的“清规戒律”。它们仿佛忘却了自身应有的婀娜多姿的框范,每一枝条,每一纤维,每一叶脉,都一反矜持、拘谨和彬彬有礼的常态,张扬着生的自由,活的畅快。它们有的比白杨还高,比古槐还粗。从它们头上纷披下来的一层层、一叠叠翡翠般的垂帘,共同编织着生命的织锦。老龙湾畔的角落里,还放胆尽性地生长着松柏、洋槐、法桐和楸树等各种树木。那高耸劲拔的法桐,直逼云天;作为来自浪漫之国的树种,在这泉水恒温18摄氏度的清凉世界里,仿佛忘却了自己的国籍,异化成像山东大汉一样豪烈、刚劲的风骨。土生土长的楸树,更不示弱,它们无不伟岸英武,试与法桐一争高低……纳海浮山之灵气,汲老龙湾之膏泽,这里山崖上、路径边的花草,也都找到了它们惬意生存的乐土。2月的迎春、连翘,3月的紫槿、榆叶梅,5月的洋槐,6月的榴花,都以清泉孕育着的生命律动,形成了一种不可比况的空灵与谐和。你刚织出金色的云,它又腾起紫色的雾;你才托起白色的雪,它又绽开火红的霞……它们次第灿烂着这片水湾,最大限度地彰显出泉的清韵,花的秀逸。
老龙湾也是百鸟最能展现生命底气和元气的城邦。它们或戏耍于湖面,像陀螺似的风一样打转;或抖翅于柳梢,那忽忽闪动的翅羽,飘逸着力与美的风姿;或停栖于枝丫,卿卿我我,无所顾忌地谈情说爱;或在竹林里鼓动着舌底簧,大展歌喉,唱得山花入神,唱得小草大醉。在这里的鸟儿们看来,即使一声霹雷震酥了山野,也撼不动老龙湾这“爱墙”内的自由。
白鹭,向有“环保鸟”之誉。对生存环境的要求,它们极为挑剔,对污气浊水,它们会宁死不屈。10年前,500余只白鹭,经过多次侦察,反复筛选,最终圈定了老龙湾这片没有恫吓、没有欺诈、没有生存压力的洁水圣地,以为家园。它们年年春天来老龙湾畔的法桐上筑巢,生儿育女,秋日南归。叮咚作响的泉水,洗得它们雪白的蓑毛益发雅洁;天然矿泉水里生成的活鱼跳虾,喂得它们那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厘则嫌短的流线型躯体,流贯着一种灵性飞扬的精神。望着老龙湾里这令人心颤的娇娇美者,()我赏识它们哲人的睿智和孩童般的纯真。人类也应艳羡它们不被查户籍也可来去自由的生存选择。
当天寒地坼、北方的江河结了厚厚冰层的时候,老龙湾便由夏日的清凉世界变成了太虚世界。乳白色的雾气在湖面上升起,如仙女的轻衣飒飒袅袅,飘飘冉冉。轻雾像迷离的月色一样,使老龙湾清晰的画,变成了朦胧的诗。置身其间,如临天宫瑶池。此时,北国江河里的鱼儿,在冰层的“囚牢”里早已冻得收肩缩背,筋抽肉僵,血液似乎也不再流动,无奈地开始了漫长的冬眠。而投生在老龙湾里的金鲤、青鲫、白条鱼,却一如往前,在这明净的“水晶宫”里,快快活活,自自在在,优哉游哉,挥洒着各自过剩的精力。老龙湾墙外,有一池又一池的人工养殖的虹鳟鱼和中华鲟。这两种鱼对水质和水温的要求,非常严苛。老龙湾的恒温泉水,足以满足它们的生理要求。它们乔迁这里后,没有生存的烦恼,在“暖榻”上睡,在风光里长,繁衍着它们的后代。那被称为水中“活化石”的中华鲟,在老龙湾里找到了恣意释放生命基因的“硬件”和“软件”。即使在滴水成冰的隆冬,仍有两米多长的中华鲟,以小舟似的肥硕身体,在这人间瑶池里,耕波犁浪。
生命是一切生物心中的无形的太阳。一切生命都努力寻找适应各自的生存环境,无不以最天然、最真挚、最本色的生存状态,作为自己生命的最高梦想。我在穿越了时光的隧道、历史的风尘仍在美丽着的老龙湾里,所见到的一泉一池,一竹一柳,一草一木,一鸟一鱼,仿佛都在向我诠释着生命的本质和意义。
3、李存葆:最后的野象谷
李存葆:最后的野象谷
对于陆地上最大的哺乳动物??——象,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是通过图书在心灵上打下深深印记的。“盲人摸象”的典故,盛誉象之庞大;“曹冲称象”的故事,极言象之沉重。这流传千古的“一摸一称”,不仅开启了代代童稚的心智,而且还似乎向人们透出这样的信息:大象不同于虎豹狼豺,是人类最可亲近的动物。实际上,象作为一种复合型的文化符号,早就凝结在华夏文明的篇章里。上古时代,黄帝乘坐的象驾之车,曰“象车”;古代,宫廷中贵妇人身穿的绘有各种图案的礼服,称“象服”。汉代宫廷里曾养活着一批“象人”,其职责是同擅长乐舞的优伶,在朝贺或宴饮时,一道献艺。象棋是我国最为普及的传统棋种,古即有之,当今的博弈规则,远在宋代就已定型……然而,由于大象在我们的视野中早就“淡出”,当今十三亿国人中,虽有诸多人观赏过大象,但那仅是在一些大型动物园里。真正能有幸看到野生象者,恐万不及一。
几年前,云南边防部队一文友在军艺进修时,曾多次向我绘声绘色地讲述过西双版纳的野象谷,特别是野象的那些神奇的故事,曾在我的心海里溅起过久久难以平静的涟漪。
今年初夏,当我走进西双版纳,探访了这里的几处热带雨林后,便暗自拿定主意:一定要看看野象谷,决不与野生象群失之交臂。
野象谷,位于版纳首府景洪市东北四十公里处的勐养自然保护区内。勐养,西濒纵贯版纳全境的澜沧江。在傣语中,“澜”为百万,“沧”为大象,澜沧江意为“百万大象之江”。
到达野象谷时,已是日暮时分。我与陪同的当地部队文友一起,在服务员的带领下,沿着谷右侧密林中高架的观象走廊,直奔大树旅馆。所谓大树旅馆,实则是一间间架在大树枝桠间的小木屋。小木屋面积不足八平方米,是用木板篾笆搭成的。屋内两张小铁床之间,安放着一小小桌几;插入屋内的塑料管,可将山泉水导入。这里除了以烛代电外,起居盥洗,倒还方便。大树旅馆下边,从雨林深处流来的湍急的三岔河,在此打了个弯儿后,水势渐缓,形成了一个平坦的河湾。这河湾即是有名的“象塘”。大象有喜食盐、硝的生活习性,象塘水底的泥沙里,含有盐、硝之类的矿物质。大树旅馆的服务员告诉我,只要耐住性情,在此伫留二至三日,准能看到野象,一饱眼福。近半个月来,已有七批野象群光顾过这象塘……黄昏来了,野象谷笼罩在莽莽苍苍的暮霭之中。朦胧的月光,初闪的星星,不动的藤蔓和树梢,加之偶然传来的几声猿啼鸟鸣,小木屋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寂静。正是有了这种寂静,才使我能把全部情感,都转移到对大自然的感知中。
“静坐云生衲,空山月照真”,面对着插在小几桌上的幽幽烛光,我并没有感到孤独。寄身于古树上这狭窄的小木屋,我仿佛觉得更能和雨林中的万千生灵,去进行无声的交流,它们也仿佛在向我讲着各种各样的故事。这些故事,或让我暗自发笑,或令我心生愤懑,我也为它们的命运与遭际而怜悯,而悲哀……生命,是自然界的最大秘密。有关食草动物大象的生命密码,恐怕只有上苍才能诠释。地球上有象两种,即非洲象和亚洲象。同为象身,但两者差异之大,却不可究诘。非洲象的身高和体重均大于亚洲象自不待说,仅就生理特征和性情而言,也天差地远。非洲象不分雌雄,皆长有牙齿,而亚洲象仅雄性生齿。非洲象性情暴烈,很难驯养;亚洲象温良驯顺,与人无忤。两洲之象的区分还在于,亚洲象额部两侧皆长有人称“智慧瘤”的鼓突,而非洲象却无此明显标识……应该说,亚洲象是上苍创造的既有恢宏气魄,又温顺纯朴的伟大生命。它们那似墙的躯体,如柱的四肢,米余长上翘的门齿,令人“望之俨然”;而那灵巧自如的长鼻,短脖上那两只扇形的巨耳,硕大头部嵌有的两只含着柔情的小眼睛,又使人“即之亦温”。当它们方步慢踱时,悠悠然里透出绅士风度;当它们撒野狂奔时,能踏得山谷隆隆作响,又显示出所向披靡的雄壮。
上苍创造了万物。自誉为“万物之灵”的人类,无时无处不在企图去统治一切生灵。当人类把目光瞄向大象身上所具有的优良特质的时候,一部长长的有关大象命运的悲喜剧,便徐徐拉开了帷幕。
版纳是古代“百越”的一部分,亦谓“滇越”。“百越”曾有“乘象国”之称。傣族先民刚刚迁徙至澜沧江畔时,阴翳蔽日的雨林里,猛兽成群,吞噬人畜,傣家人的生命和财产,朝夕难保。先民们发现,喜食竹笋和芭蕉叶的大象,凶兽不敢近其身,便在新辟的村寨旁,广植翠竹、芭蕉,诱大象来食。象群一到,张牙舞爪的虎豹则退避三舍……“傣依象,象靠傣”的谚语遂由此而来,象也成了傣家人的守护神和吉祥物。不伤害大象,遂成了傣族世代相传的成规。
久而久之,傣家发现象是可以驯养的。象一旦被驯化,则对主人俯首帖耳,矢心不二。傣家纷纷驯养之,少则三五头,多则十余数。
先民首先用象来耕田。大象耕地,勿需犁具,仅凭那盆大的四蹄。随着主人的几声呼唤,大象跃入田畴,四蹄蹈地,水飞土翻,壤糜泥易,萍烂草碎。牛耕,比之这瑰意琦行的象耕,实为等而下之。
大象,也同时成为“乘象之国”的主要运输工具。人们到雨林中搬运木材,象那灵活而有力的长鼻,成了伸展自如的“升降机”;那宽阔的脊背,也成了无遮无拦的“大车厢”。一象之工作量,常抵得上六七十名壮汉。
象的力量如此之巨,胃口也必定大得惊人。小山似的一堆翠枝嫩叶,不足大象一日之餐。但当时雨林中有大象食之不尽的各种植物,傣家只消派二三顽童,蹲踞象背,便可驱象群悠哉游哉地去雨林牧放。顽童们即使熟睡于象背,其家人也毋庸提心吊胆,有了象这忠诚的守护神照看,凶兽休想动顽童半根毫发……见民间养象未耗费一点儿资本,却收到鹰拿小鸡、鹫捕燕雀之效,官府当会艳羡不已。于是,官府或摊派农家或遣使仆人,到处建起专事驯养大象的曼掌(村寨)。《蛮书》记载,金代中期,傣族头领在滇西南建“景陇金殿国”,仅官府驯养的象就多达九千余头。
讲派头、摆阔气,是一种带普遍性的社会意识行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规矩与排场,就是中国封建文化的总和。象的庞大与温顺,自会给昔年的统治者们,提供了炫耀权势的想像空间。农家乘象,仅是以象代步;而各级土司乘象,则为了显示他们的尊贵。明代文献中,曾这样记述土司乘象时的奢华:“俗以坐象为贵,以银镜十数为络,银钉银铃为缘,鞍之面以铁为栏,漆以丹,籍以重裀,悬以铜铃。鞍后奴一人,执长钩为疾徐之节,招摇于道。”大象被如此繁文缛节的披金挂银,被如此煞有介事的珠围翠绕,简直变成了一座让土司们展示轻浮与虚荣的“大观园”了。
在冷兵器时代,统治者也很容易想到将大象用于战争。公元前3世纪末,迦太基名将汉尼拔,曾率领军队及受过训练的大象群,历时半月翻越阿尔卑斯山,攻打罗马。英勇的大象们,在听到号令后,便不假思索、毫不犹豫、本能地黑云压城般地冲闯过去,重创了罗马城。中国有关古籍中,也记载了象群上阵的威武:“象披甲、负战褛、若栏盾,悬竹筒于两旁,置短槊其中,以备击刺。”李白在《象》诗中吟道:“神象何年至,传闻自战场。越人归驾驭,未许鼻亭狂。”诗仙虽未描写大象参战时的激烈,却把鏖战后大象安然自若的神态,状描得如画如真……‥‥‥丽质往往容易破碎,优美也常常抵御不住人的侵袭。中国有古语曰“象齿焚身”,意为象因有了珍贵的牙齿才导致被捕杀。西非的象牙海岸共和国之名称,就是因为当年葡、法殖民主义者,疯狂掠夺非洲象牙而起得的。大象通身是宝。其骨其肉其胆,均有药用价值;其皮乃制革的上好原料。当然,最名贵的还是象牙。历史上,滇南土司多臣服于中原天朝。驯象、象齿及孔雀的翠羽,向为代代土司,上献朝廷的贡品。一只精美的象牙笔筒,可让皇上龙颜大悦;一个玲珑的象牙雕球,可令后妃齿牙春色;一管管象牙雕成的毛笔,可使文渊阁的学士们身价倍增;一只只斗蟋蟀装芡草用的象牙筒,也可叫王子王孙们颐指气使……直至清代,象的进贡仍未间断。清人在《贡象行》诗中,描写了土司遣人驱赶驯象晋京途中的场面:“巨象垂牙鼻倒缩,小象蹒跚重千斛。喷砂卷石山谷动,居人呼汹避入屋”……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会呼吸的陆地动物中,大象无疑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勇者。庞大和力量,是上苍赋予它们的惟一“特权”。当它们以这“特权”与精明的人类展开较量时,这“森林霸王”却不得不迎风披靡,节节溃退。
在古代,华夏大地的广袤森林,曾是亚洲象的洞天福地。它们也曾是一个香火鼎盛、绵绵瓜瓞的庞大家族。亚洲象在商代,曾“拓疆”至黄河流域。南北朝时退却至长江南岸。唐宋时,大象的领地又缩至湘、黔、川、桂、滇诸省。至明代,大象的领地不断“沦陷”,仅盘踞云南一省。直至到了清代,大象的领地才少得可怜,仅剩滇南一隅,但数量仍还可观。
眼下,亚洲象在我国的“疆域”,已基本上被犁庭扫穴。大象仅在滇西南的三片雨林中,若隐若现,什袭而藏。南滚河雨林中仅有野象十余头,已是微不足道;版纳南部的尚勇雨林中,虽有野象六十余数,但它们一旦食难果腹,就逃逸到老挝雨林中,去“生活避难”,成为不拿护照的“跨国公民”。野象存量最多的,就是眼前这野象谷了,但也仅为区区三百余头而已。
就这样,亚洲象在我国朝甚一朝,代甚一代,年甚一年的有减无增,最后竟使得有着“百万大象之江”称誉的澜沧江,也早已徒有虚名。
……
这天夜里,野象群没有抵临象塘。
在大树旅馆的小木屋里,我似醒似睡,蒙蒙眬眬地度过了一夜,思绪如同野象谷中的岚气,汇来飘去。早饭过后,野象仍未至。陪同的文友,见我怅然若有所失,便建议我先到毗邻野象谷的大象驯演学校,去观光、采访。
大象驯演学校是1996年建立的,在我国仅此一家。这里有高大宽敞的象房,有给大象上课用的训练场,也有供大象献艺的表演场。
佛教中有“香象渡河”的典故。经论里常以兔、马、象三兽之渡河,来阐释听闻教法有深浅之别。兔之渡河,浮于水面;马之渡河,身躯及半;而象之渡河,则全身沉入。意为在诸兽中,象之佛性、悟性最高。经论启迪释子佛徒,要像象那样全身心投入,去参悟佛理。当我走近大象时,方知它们果真是心窍通明的高智商动物。
下午三时,大象献艺演出开始。五头象按高矮大小,第次成行摆开,后面之象用鼻子各卷前象之尾,在音乐声中,由驯象师徐徐引进表演场。一声哨响,五头象先是前腿下跪,一齐向游客恭行佛礼;二声哨罢,象们又扬起前蹄向人们“招手”致意,长鼻同时在空中划出道道优美的弧线;继而,象们后腿直立,前身竖起;少顷,又前腿撑地,拿起大顶。俟象们干净利落地做毕“手、眼、身、法、步”各种亮相动作后,又在高架的独木桥上,做各种惊险的侧立或直立,并毫无闪失地一一通过了独木桥。往后,象们的表演愈来愈出神入化。它们或用长鼻托游客转圈儿,或和着节拍做各种舞蹈动作,或嘴叼芦笙吹奏,或用前蹄将足球准确地踢入栏网,或给自愿入场的游人按摩……象们那具有象性、人性乃至神性的独特表演,时而让游客屏声敛气,时而让旅人开怀大笑。
大象智慧的可靠标志,不仅在于它们能惟妙惟肖地做一些模仿性动作,而且更在于,它们在一瞬间的反映力和洞察力。驯象师告诉我,三岁前的幼象,经过训练,能听懂并理解人类使用的若干个词汇。每头驯象都有自己的名字,站在几百米外呼唤某象之名,它会循声脱群而至。象表演时,一些游客出于爱怜,会给象遗赠些钱币,以示犒赏;象们总是用鼻子接过,并连连点头致谢。倘若有人用假币欺骗象,它不仅会当面扔掉,还会气得怒目四顾。
更令我惊诧不已的是,一头名叫“冲鹏”的象,竟能识得人民币面额的大小,两元以下的钞票,它总是摇头拒收。收到钱后,它有时还跑到象校门口的小卖部里,去买啤酒喝,且专喝当地产的三元钱一瓶的澜沧江牌啤酒。当它用鼻子递给店主五元钱买一瓶啤酒,如不找回零头,它会站立柜前不走……环境和习气都是很古怪的东西。在佛经中,亚洲象本是普贤菩萨乘御的坐骑,也是大力金刚的名号。而眼下的驯象竟也如此专注地认钱、爱钱,真不知是大象的悲哀,还是人类的荒唐!
“象贤”,是古人创造的一个词汇,谓象有贤德。刘禹锡《蜀先主庙》诗中云:“得相能开国,生儿不象贤。”在象棋的术语中,“象”同“相”。刘诗意为刘备得贤相诸葛亮,立业开国;而儿子刘禅,却无象之贤德。实际上,象非但不是“向钱看”的动物,而且它们身上,聚集着檀香一样名贵的美德,和能为它庞大身躯增添威严的品格。
大象是尊老护幼、团结友爱的楷模。成年象同人类一样,总把后代视为感情的结晶和义务的象征,它们对幼象,也总是当命根子一样宝贝。象专家们在野外考察时发现,在母象生仔时,象们总是精心选择最安全的地方,并用架架魁伟的身躯,筑成一座静谧的产房。象群游走尤其在渡河时,成年象们总是瞻前顾后,让幼象走在中间。此时的大象警惕性特高,很易攻击接近它们的人类。
象的寿命与人大致相等。每个象群都有固定的墓场。暮年老象能准确地预感它的大限之日,也总是提前半个月在其家族成员的护送下,前往遥远而神秘的象冢,躺在祖宗们的尸骨堆中,坦然地面对死亡。象的情感相当丰富而深刻。当老象仙逝时,象群里会发出怆天悲地的哭号;野象群中,若有一头象遭人惨害,其它象会因哀伤而三年不发情,并停止一切生殖活动。象还会竭尽全力,去营救家族中落难的同伴;对伤势过重、生命垂危的同类,为减少其痛苦,象们还会对其实施“安乐死”……珍惜友情、知恩必报,是大象天生的禀赋。在象校的驯象群中,有象名叫“冲瀑”。分管它的驯象师平日对它呵护备至,人与象如影随形般地难以分开。某日上午,这驯象师放牧“冲瀑”于雨林深处。“冲瀑”悠闲地卷食着象草,驯象师则依树专注地读书。蓦地,不远处传来几声小野象的惊叫,驯象师抬头一看,见一群野象从树林里钻出,正怒冲冲向他奔来。见来者汹汹,驯象师慌忙爬上身边的大树。这时,他方看清,野象竟有十几头,中间夹裹着两头幼象。也许出于保护幼仔的本能,三头母象用沉重的躯体,轮番撞击大树。驯象师骇得脖颈发硬,灵魂出窍。眼看大树即被撞倒,他只得双目紧闭,坐以待毙。忽闻一声沉雷般熟悉的象吼,他睁眼一看,原是“冲瀑”从谷下飞也似地冲将过来。“冲瀑”鼻卷一根树干,左轮右舞,似临无敌之境。通常,驯象是惧怕野象的。此时,野象见“冲瀑”这般神勇,竟后退了三十余米。“冲瀑”遂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树下,把长长的鼻子当作“滑梯”竖起,将驯象师托到背上。未等野象反应过来,“冲瀑”已驮着主人,脱离险境,风驰电掣般地返回象校……在情势危急、理智允许的情况下,不敢挺身而出的人,向被视为人中侏儒。象在各种行为中表现出的大仁大义、大智大勇,并由此所放射出的美德的火炬,足可成为搜寻与查照人类精神的探照灯!
……
下午五时许,我与象专家和驯象师们正聊得入港,忽有一服务员匆匆赶来说,缆车下面雨林中的象道里,有十几头野象出现,不少游客都已看到,并催我速登缆车,前往观赏。专为游客空中观林观象所设的索道,距象校不到三百米。我与陪同的文友,急乎乎登上缆车。车在林海上空徐徐滑行,俯首只见雨林葱茏,耸翠叠绿。但直到缆车运行到大树旅馆旁的终点站时,却未见野象的踪影。
晚饭后,我回到大树枝桠间的小木屋。连日的奔波与思索,使我的身体有些疲惫,但昨夜想到的一切,和今日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却仍在脑际闪现,让我无法中断车轮般转动的思绪。
美国学者卡曾斯有言:“人这个名词,代表着一种复杂的、矛盾的无法预料其前途的;同时又具有既能行善,又能作恶的无限潜力的两腿动物。”“森林霸王”大象的惟一生存障碍,就是人类。千百年来,大象所以被人类步步逼入绝境,无疑是因了人口的膨胀,森林的减少,兵燹的摧残,以及人对大象进行地无休止的力的驱使和美的掠夺。当亚洲象、支那虎、熊猫、孔雀等多种珍贵动物纷纷濒临灭绝时,国人中的有识之士和善良的人们,不得不用心去咀嚼老祖宗遗留的和我们自己酿成的苦果。他们就像贫穷的母亲那样,精心去数着筐篮中仅有的每一根细小的绒线,希冀能在人们的心匣里,编织出良知的锦绣;也像劬劳的父亲那样,小心地查点着家中仅存的每一根细小的火柴,以期去点燃起大象及一切濒危动物复兴的光束。
上个世纪70年代末,动物学家们经过夙兴夜寐、栉风沐雨、不敢告劳地悉心查寻后,估算出亚洲象在版纳也是在全国,仅存二百余头。专家们将这一数字公诸了报章,旨在唤起国人对大象的珍爱。然而,邪恶常常会对人类的积极愿望进行彻底地否定。物以稀为贵,在某些私欲熏心的“两腿动物”看来,这正是大发横财、利市百倍的最后机会。因此,捕杀大象的不法之人,竟有增无减。梦想用黄金铸造护身盔甲的稷蜂社鼠,总是敢于同法律的长矛进行对抗。1998年,当我国《野生动物保护法》正式实施后,一些不逞之徒仍铤而走险,以身试法,致使捕猎大象的恶行达到高潮。一捕象头目,率人用自制土炮,三天内竟明火执仗地惨杀野象十二头;一犯罪团伙,更加肆无忌惮,竟与外国走私头目勾结,他们用步枪毙象,三个月内竟使十六头无辜的野象倒于血泊……几年中,就有六十余头弥足珍贵的野象,先后奔向了奈何桥……当人一旦变成丧失理性的社会存在物时,他便成了这个地球上最凶惨、最具破坏力的“两腿动物”。
盛怒源自欺辱,报复出自尊严的损伤。生性与人友善的大象,与人类为伍后,便是它为鱼肉,人为刀俎。眼看庞大的象家族,即将灭种绝嗣,温柔的大象,经百般忍耐之后,不得不挺起勇猛的胸膛,面对接踵而来的灭顶之灾。
上个世纪50年代,在版纳野象最多的勐腊、景洪两县,还经常有野象到村寨里玩耍。象对山民彬彬有礼,山民对象也含情脉脉。未曾发生过一起象伤人或人伤象的事件。象对人以牙还牙,以怨抱怨,肇始于上世纪70年代初。
1972年,上海动物园为猎捕一头雌幼象作“种象”,曾兴师动众地来到版纳雨林。其中不仅有军警“保驾”和当地村干带路,还请来了电影厂的摄制组。首次捕猎,他们用麻醉弹击中了四头野象。“誓与家族共存亡”的象,在伙伴倒下后,仍视死如归,严守阵地。因捕猎者无法接近中弹象去解除麻醉,致使四头中弹象,旋即死亡。见同伴死于非命,一头雄象怒吼着向摄制组冲来,警卫人员遂开枪将之击毙……这次捕猎,虽让上海动物园如愿以偿,却付出了五头象死亡,四头象受伤的惨烈代价。象与人一旦反目,其仇恨必然是最深的。捕象者刚刚返沪,象群中的幸存者,便向当事人展开了疯狂的报复。它们把目标首先瞄准了为上海人带路的那位村干。它们先是用巨足踏平了那村干家的粮田,又用利齿挑翻了他家的竹楼。这样,象们还未解气,一头腿部受伤的“三脚象”,对与这次捕猎有关的人员,见则必攻,被攻者非死即伤。它一共用长鼻摔死八人,另有一人受伤后,侥幸逃脱。那位为上海人带路的村干,为躲“象难”,提前逃避,后来竟患了精神病……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池鱼思故渊……一切有生之伦,无不有着各自的一片魂牵梦萦的故园。集真善美于一身的大象,更具有返土归本的情结。1994年,勐腊县的两处橡胶林场里,都发生过野象伤人致死的惨剧。这两处林场,原都是大象之窝。喜欢游走的大象,仗着体硕力盛,曾于十年前,越境投荒,浪荡乾坤。当这些“出国公民”重返故里时,见自己的老窝已易为橡胶园,便怒不可遏。雨果老人对绝望时人的复仇力,曾有这样夸张且形象地描述:“……忧虑能使一个女人的手指变成老虎钳;一个年轻姑娘惊骇起来,能够把她粉红色的指甲插进铁里。”柔弱女子尚且如此,何况力大无朋的大象!它们纷纷用长齿将树上的胶碗掳下,再用巨蹄踏成齑粉;它们用躯体撞断大橡胶树,用鼻子拔掉小橡胶树,使橡胶园一片狼籍。这样,象们仍觉仇恨未消,见人就追,追上就摔,竟使得胶园的八名职工,命染黄泉……大象味觉的灵敏度,神乎其神。前几年,某山寨三青年进山打猎时,曾打伤一头野象。夜间回到村中,受伤野象便循味赶来,它将这三个青年猎手家的茅舍,全部挑翻踏烂,并将其中一人用鼻子卷起,摔了个脑浆迸裂。另两人见状,仓皇逃至外地。数月后,其中一人自觉危险期已过,便悄悄潜回村寨,谁知,当晚那头象便神秘地赶来,将之一脚踏死。另一人骇得再也不敢返乡……人类在给大象留下了血的湖泊的同时,自身也留下了斑斑血痕。抚摸历史的疮疤和舔舐现实的伤口,对人类来说,无疑是件痛苦的事情。它会使一些悲观失望者,心如死灰;也会使一些替天行道者,奋袂而起。面对大象在我国即将绝迹,国家的野生动物保护人员和版纳人一道,齐心戮力,共挽大象生存于艰厄。
执法部门,首先对射猎野象的歹徒,一一处以极刑与重刑。藉以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使捕杀大象的恶行,基本上得以遏制。近十余年来,尚未出现一猎杀大象的案例。
野象谷,是我国最后一片没有“跨国野象”的绿洲。当傣族的另一吉祥物绿孔雀,在雨林中消失后,笃信小乘佛教的傣族父老们,以沸腾着的良知,以比雨林中望天树还要高大还要正直的信念,保护着他们仅存的吉祥物野生象。野象谷的人们,在三岔河的谷旁岸畔,不时更新老化的竹林,裁植野芭蕉;还在三岔河底,定时埋放大象喜食的盐巴……象见人们对它们投来空前友好的信号,便不时从雨林深处,走到野象谷与人亲善。野象谷左岸,有一国道横穿雨林,当象们大摇大摆地跨越公路时,见车辆停下,为之让路;见观赏它们的旅客的脸上,莫不春风融融,象们便向人们行注目礼,以示感激。
环境对人来说,是生产力的一部分;对象来说,却是增强生殖的催助力。考察人员发现,在这勐养保护区内的二十余个野象群中,近半数为幼象和青年象。据估算,常来野象谷活动的野象,有百余头是近十年才出生的。
大生命必需有“大舞台”,方能上演波澜壮阔的活剧。体重四五吨的大象,每天活动范围直径达五十公里,每日要食用低矮植物数百斤。一头野象的生存需求,必须有两千亩原始森林才能保证。这样,不仅不损害雨林,反而能促使雨林不断再生和轮回。大象不是雨林的破坏者,而是雨林的更新者;大象不是雨林的剥削者,而是雨林自觉而忠诚的守护者。
勐养这片版纳最大的自然保护区,虽有林地面积260余万亩,但多为国家经济林和村寨种植林,真正的原始雨林面积仅为三十余万亩。大象虽仅仅增加了百余头,但勐养的生态容量,却显得捉襟见肘了。野象是不能在人造的“第二自然”中生存的。填不满肚皮的野象,不得不走出雨林,去吞食农家的田禾。面对野象与人争夺生存空间的矛盾日益尖锐,专家们曾良工心苦地计划将部分野象实施“移民”战略,但放眼版纳及全国,哪里还有适合大象栖息的领地!
五十余年前,版纳原始雨林的覆盖率曾多达百分之六十,而眼前雨林的覆盖率已不足百分之十,且这些残存的雨林,已被切割成互不关联的一方方,一块块。版纳的那人类永远不能复制的热带雨林,早被美丽的橡胶林和多姿多彩的经济林所代替。这些看上去也很美的经济林,虽然按照当代人的思维模式,换取了眼前的幸福,却使大象永远失却了植根的乐土,温馨的故乡,逼迫大象即将与我们作永恒地告别……次日凌晨,仍在床上辗转反侧的我,忽听到从大树旅馆其它小木屋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文友伸手推了我一下说,大概是野象群来了。我连忙披衣走上观象走廊,见这里已站有十几位游客。这时,从不远处的密林里,传来野象折倒竹子,碰落芭蕉,撞断野藤的咔嚓咔嚓的声音。继而,又传来惊天动地的、喇嘛寺里长号声般的象的吼叫。不大功夫,象群来到小木屋下的象塘里。因眼前薄雾迷蒙,我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象们的轮廓。只听得见,象们不时汲水的咕咕声;只听得见,象们在塘中洗浴时翻滚的嘭嘭声;只听得见,小象们撒娇发出的吱吱声……我虽未清晰地一睹野象们的仪容与丰姿,但从它们那真实的存在里,感受到了这天赐宝物的神秘的心跳。
告别小木屋返京后的一段时日里,工作的繁忙、生活的琐碎,并没有冲淡我对野象谷的深深怀念。我想,野象谷的魅力与意义不在于“谷”,而在于“野象”。象是野象谷的灵魂。野象谷,不仅对于版纳而且对于整个华夏大地,都有着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大自然中的一切生灵,都和人类连结在一根线上。陆地上最庞大的生命——象,和作为“万物灵长”的人类,都是“地球号”宇宙航船上的乘客。一旦大象在这“航船”上空位,我们这个星球,会不会因了动、植物那严格而微妙的平衡遭到破坏,因了多种生物()像多米诺骨牌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倒下,而不可挽回地塌陷了人类生存的根基!
哦,野象谷,最后的野象谷……
4、李存葆:大河遗梦
李存葆:大河遗梦
豪雨倾泼过的盛夏,我故地重游,为的是重温大河的神秘。但大河的“河府”里仍空空如也,一览无余。神秘与威严同在,神秘与大美共存。神秘是诱发人类不断追求的因子,大自然的神秘与壮美,也是我们这些困在水泥方块中的现代人那浮躁灵魂能得以小憩的最后一隅。黄河,断流的黄河,你失却了神秘便失却了威严,失却了大美,从而也使我们失去了一块偌大的慰藉心灵的栖息地……黄河,面对断流的你,我深信,在你干涸的河床下面,仍有我们民族不竭的心泉。你那滞重的赭黄色的波涛,曾拉弯了多少纤夫的脊背,曾洗白了多少舵工的须发,曾嘶哑了多少舟子的喉头……黄河,你分娩一切又湮没一切,你哺育一切又撕碎一切,你包容一切又排斥一切。因了你的存在,中华民族忧患意识的潜流与你不息的波涛一起翻卷,流过商周秦汉,流过唐宋明清,直灌注入今人的心田。你使圣者垂思,你使圣者彻悟。
黄河,老子从你怀抱里走出,这位睿智无比的老翁,仅用一部五千言的《道德经》,便诠释了宇宙万物的演变,道出了多少“道法自然”的真谛……黄河,庄子从你臂弯里脱出,这位枕石梦蝶的先哲,用外星人一样的耳朵,去闻听我们这颗星球上的天籁地音,用心灵去感悟神秘的自然,那灿若云锦的辞章,那汪洋恣肆的着述,令今人读来任扑朔迷离……黄河,孔子从你的波涛中荡来,这位生前四处碰壁的老头儿,当今已被世界推为十大哲人之首,一部《论语》,曾被多少代统治者奉为“治国安邦平天下”的圭臬……黄河,孟子从你黄土上站起,这位首先提出“民贵君轻”思想的大儒,把儒家学说推上极致,使孔孟之道,历两千年誉毁而不衰……黄河,我知道,只有你那气贯长虹的肺活量,才能让李白吟出那飞霆走雷的诗句,才能让冼星海谱出那“风在吼,马在叫,黄河在咆哮”的滂然沛然的乐章……黄河,当今我们这个民族正处在历史大转型的紧要关口,我们需要黄河大米,需要黄河绒螯蟹,需要你三角洲上那素衣缟服的天鹅……但我们更需要思想,需要智慧,需要精神王国的两大骄()子——哲学与诗。黄河,当我们的物质大厦遍地耸立时,民族精神的大厦也应巍峨齐高。黄河,面对这个七色迷目、五声乱耳、连空气中也飘散着物化的浮嚣之气的世界,我不希望因了你的断流,而使我们这个民族的忧患意识消弥,让哲人停止思索;也不希望因了你的干涸,而使诗人关闭了那能催人奋袂而起的激情的闸门……黄河,我还知道,是你的黄涛黄浪黄泥黄土塑造了我们这个民族的风骨。你横向流淌北方的大野,你纵向雕刻了中国的性格。那带剑的燕客,那抱琵琶的汉姬,是你真正的儿女。你既能使“挑灯看剑”的赳赳武夫,高歌“梦回吹角连营”;也能使低吟“绿肥红瘦”的纤纤弱女,赋一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绝唱……黄河,你用黄水养育出青海高原那会唱花儿的娇娃,你用黄风抽打出内蒙草原那剽悍的骑手,你用黄浪冲刷出陕北那满脸都是鱼纹皱的坚韧农夫,你用惊涛铸成山东大汉那青铜色的胸膛,你狮子般的气概,赋予我军营士兵那钢铁般的神经;你一泻千里的奔放,注入我油田铁人那地火般喷突的豪情……哦,黄河,我历史的河,我文化的河,我心灵的河!当我们这个黄皮肤的民族正把握命运的缰绳,紧攥时代的流速,去际会新世纪的大波时,断流,你怎么能断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