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冰莹:望断天涯儿不归雨_谢冰莹:爱晚亭

1、谢冰莹:望断天涯儿不归雨

谢冰莹:望断天涯儿不归雨

妈妈:

情感逼着我写这封信给你。

在朔风凛例的深夜,在一切人们的鼾睡声中,你决想不到你的女儿会披衣起来,燃上蜡烛给你写信。是的,你决不会想到这个上面来,因为你早巳说过:“她是逆子,无论娘死娘活。她是不记挂家里的。”

妈妈,我也用不着向你忏悔,因为我并没有做错事,我要对你说的是底下的话──这些话也许能安慰你,也许更使你伤感,由伤感而得玻由箔…妈呀,我怎好写出以下的字呢?

我离开你整整地过了五个冬了!妈妈,你大概每到冬天都在念着我吧?而我是很少有时间想到你的。不过今年来,我时时梦见你,梦见你白发苍然,面容憔悴。一天的黄昏时候,在一个深山古庙里,你牵住我的衣裳流泪,我说:“时候到了,我有重要事去做,妈,不要拉住我吧!”你还是紧紧地拉住我不放。我不管你的难受,竟忍心使劲地一摔,脱离你逃走了。扑通一声,你倒在地下,待我回头看时,见不着你,只听到一声声凄凉的敲碎离心的梆声──原来我已由梦中惊醒了!??妈,你该记得很清楚吧?那是六年前的冬天,二、三哥和我都回来了,姐姐也在家,只有大哥远去益阳。你说:“他是不听话的坏东西,愿意在外边流浪,看他老了还要家不?”“人生能得几回圆?”父亲说这话时,我们都静默地听着,各人的心弦上都不约而同的弹着伤感之曲。然而现在呢?妈妈,二哥是离了人世,我是等和二哥一样的,虽然还活着,但是何时能见到你呢?妈妈,我们此生还有见面的一天吗?唉!

三哥告诉我,他为了生活的压迫,今年也不能回家过年;大哥是早离开了故乡的,那么妈妈,今年的冬天、你认为“围炉团聚有无限天伦乐趣的冬天,将怎样过去呢?妈妈,父亲还没有回来吧?他的胡须想来长得更深更白了,牙齿大概都脱了吧?他还记念我不?还想用他的皮袍裹着他的爱女──风陀陀,我小时的乳名──唱着催眠歌吗?提到皮袍,我又难过起来。去年三哥走时,曾留下六十元给我,要我替父亲买件皮袍寄回去,并且说:“父亲这样年纪了,知道他还能穿我几件皮袍?你一定要买回去,不要将钱花了!”而我正在他的意料中将钱花了,但是我并不是乱花,是为的吃饭呵!妈,一个人需要饭吃,这总是正当的,应该的吧!今年三哥又来信催我借钱买皮袍给父亲了,我明知他等着要穿,然而我往何处去借呢?自己一个人的生存尚且顾不了,哪里能顾到其他呵。我是逆子,妈,我始终是一个不能孝顺你们的逆子呵!

我想到你,妈,就要为你下泪!你太凄凉,你太悲苦,你苦心养大的孩子们,一个个都变成了你的叛徒,到如今,死的死了,活的远走高飞,你希望“儿女长成好享福”的梦打碎了,打个粉碎了!妈,这怎不叫你伤心呢!你是旧的脑筋,旧的思想,旧的生活……一切旧的支配了你整个的人生,整个的命运。妈,有什么办法呢!在旧的社会毁灭,新的社会建设这过程中,像你们这样的人是免不了要痛苦的。但这种痛苦并不是你女儿以及那无数万像你女儿一样的这类叛徒──你所认为的叛徒──赐给你们的。妈,不要怨恨吧,我们正在开始创造比你想的更完善,更快活,更幸福的家庭呵!那个家庭实现以后,世界上的人,都不会有痛苦了。你大概明白我的意思吧,我曾经在家对你说过许多次的。

三哥前天来信说:“我亲爱之父母,何不幸而有此凄凉寂寞之暮年。”我是早就想到了的!妈妈,前年冬天你还写过两次信来催我回去,后来我不但没有回来,而且连信也没有一封给你,因此现在再也见不到你的片纸只字了。妈,我想你,想我的父亲,还有和善的姐姐、嫂嫂,天真活泼的侄儿、外甥,和疼爱我的姨妈、六祖母,我都想见她们,然而,哪里能够呢?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来的路费呵!

妈,你和父亲常说自己是风烛残年,活一天算一天.其实我又何尝不是一样呢?虽然我是个年纪轻轻,身体强壮,精神活泼的孩子,但是旧社会的恶魔,正在张开血嘴,吃这些有血气,精神勇敢,年纪轻轻的孩子呵!…妈,我说的太远了,还转回来吧!

我对你也实在太残酷了!为什么连半个字都不给你呢?我已经得到胜利了,为什么还在怨恨你呢?我不该对你残酷,我应以残酷对待施予我们压迫和痛苦的敌人,妈,我要给你写信,此后再不那样固执了。

我并不以飘泊为苦:四海为家,哪里都可安身,即使永远离开你了,也不会怎样感到悲哀,我有我的事业要干;妈呵,哪有时间容许我来思家!

我想你,在今晚我的确特别想你!我恨不能马上插翅飞到你的面前,倒在你温暖慈爱的怀里痛哭一常妈,你不是对惠的母亲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只要见她一面,死也心甘!”唉!这是多么沉痛的话呵,你是轻轻地说出,而我却重重地受到了心的打击,我哭不出泪来,我只深深地叹了一声冷气。

“不要难()受,只要每月有封信寄回,你的母亲也如见到你一般的。”我听了惠的母亲的话,我不敢抬头望她了。妈,我对不住你,我为什么不给你来信呢?我太自私,我对你的怀恨,还没有消失。难道我真是个铁石心肠吗?不!妈呵,我是最重情感的人,我对人从不会残酷,只要不是敌人。我想你,我在热烈地想你!现在我完全恢复六年前的情感了,妈呵,我爱你,我永远地爱你!

我明明知道你之所以对我那样残酷,也无非是为了维持封建关系的原故,其实你的心里何尝忍心使你的女儿生生地和自己分离,任她在外边过着流浪的生活呢?说老实话,亲爱的妈,我一点也不苦痛,我从没有感到我过的是流浪生涯,但在你,早巳觉得,我的生活在全家的人说来,算是最可怜了!然而,妈,你们才是真正可怜呵!我虽然常常感到物质生活的苦痛,但精神永远是愉快的,活跃的。妈,你知道我们的理想,你认为永远不能实现的理想,快要在我们的努力与奋斗中,完成它最后的使命了吗?虽然现在的环境一天比一天不同,反动的空气一时比一时紧张,我们在兴奋时连痛快地谈话,唱唱我们的歌都不可能,但是我们在每天睡前的微笑,是希望明天太阳来到的象征;我们干千万万的同志们种下的革命种子,现在将得到收获了!灿烂的鲜花快开遍整个的中华了!统治者的加紧压迫,即是表示革命到了尖锐化的时期,他们的最后挣扎,就是我们的最后胜利的开始!妈,你快活吧,你的女儿写到这里,精神忽然兴奋起来,她想抱着你狂吻呢。

2、谢冰莹:爱晚亭

谢冰莹:爱晚亭

萧索的微风,吹动沙沙的树叶,潺潺的溪水,和着婉转的鸟声。这是一曲多么美的自然音乐呵!

枝头的鸣蝉,大概有点疲倦了?不然,何以它们的声音这样断续而凄楚呢?

溪水总是这样穿过沙石,流过小草轻软地响着,它大概是日夜不停的吧?

翩翩的蝶儿已停止了它们底工作躺在丛丛的草间去了。惟有无数的蚊儿还在绕着树枝一去一来地乱飞。

浅蓝的云里映出从东方刚射出来的半边新月,她好似在凝视着我,睁着眼睛紧紧地盯望着我──望着在这溪水之前,绿树之下,爱晚亭旁之我──我的狂态。

我乘着风起时大声呼啸,有时也蓬头乱发地跳跃着。哦哦,多么有趣哟!当我左手提着绸裙,右臂举起轻舞时,那一副天真娇戆而又惹人笑的狂态完全照在清澄的水里。于是我对着溪水中舞着的影儿笑了,她也笑了!我笑得更厉害,她也越笑得起劲。于是我又望着她哭,她也皱着眉张开口向我哭。我真的流起泪来了,然而她也掉了泪。她的泪和我的泪竟一样多,一样地快慢掉在水里。

有时我跟着虾蟆跳,它跳入草里,我也跳入草里,它跳在石上蹲着,我也蹲在石的上面,可是它洞然一声跳进溪水里,我只得怅惘地痴望着它很自由地游行罢了。

更有时鸟唱歌,我也唱歌;但是我的嗓子干了,声音嘶了。它还在很得意很快活似的唱着。

最后,我这样用了左手撑持着全身,两眼斜视着衬在蔚蓝的云里的那几片白絮似的柔云,和向我微笑的淡月。

我望久了,眼帘中像有无限的针刺着一般,我倦极了,倒在绿茸茸的嫩草上悠悠地睡了。和煦的春风,婉转的鸟声,一阵阵地,一声声地竟送我入了沉睡之乡。

梦中看见了两年前死去的祖母,和去腊刚亡的两个表弟妹。祖母很和蔼地在微笑着抱住我亲吻,弟妹则牵着我的衣要求我讲《红毛野人的故事》,我似醒非醒地在觉伤心,叹了一声深长的冷气。

清醒了,清醒了,完全清醒了;打开眼睛,满眼春色,于是我又忘掉了刚才的梦。

然而当我斜倚石栏,倾听枫声,睨视流水,回忆过去一切甜蜜而幸福的生活时,不觉又是“清泪斑斑襟上垂”了。

但是,清风吹干了泪痕,散发罩住着面庞的时候,我又拾起头来望着行云和流水,青山和飞鸟微微地苦笑了一声。

唉!

我愿以我这死灰、黯淡、枯燥、无聊的人生,换条欣欣向荣,生气蓬勃的新生命,我愿以我这烦闷而急躁的心灵,变成和月姊那样恬淡,那样幽闲,我愿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的泪珠,都付之流水!

我愿将满腔的忧愤,诉之于春风!

我愿将凄切的悲歌,给与林间鸣鸟!

我愿以绵绵的情丝,挂之于树梢!

我愿以热烈的一颗赤心,浮之于太空!

我愿我所有的一切,都化归乌有,化归乌有呵!

淡淡的阳光,穿过丛密的树林,穿过天顶,渐渐地往西边的角上移去,归鸦掠过我的头顶,呜呀呜呀地叫了几声;蝉声也嘈杂起来,流水的声音似乎也宏大了,林间的晚风也开始了它们的工作,我忽而打了一个寒噤,觉得有些凉意了,站起来整理了衣裙,低头望()望我坐着的青草,已被我蹂躏得烘热而稀软了。

“春风吹来,露珠润了之后,它该能恢复原状吧?”我很悲伤地叹息着说。

我提起裙子,走下亭来,一个正在锄土的农夫,忽然伸了伸腰,回转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直到我拐弯之后,他才收了视线。

一九二六年春于麓山之昆涛亭

(选自《麓山集》,光明书店1934年版)

3、谢冰莹:雨

谢冰莹:雨

一个多星期以来,老是下着连绵不断的牛毛雨,心里充满了抑郁、烦闷和愤慨。

是的,别人在雨天只有烦闷和苦恼,而我却有愤慨的!我诅咒这梅雨似的天气,它唤起了我创痛的回亿。虽然在烈日炎炎的夏天,也曾热烈地希望过下雨,但那是另一种心情,而且我所希望的是倾盆的大雨,而不是丝丝的牛毛雨。记得我第一次踏上广西的地界,那是初抵梧州的第二天,我们和朋友到洞天吃晚饭,去时还看到美丽的晚霞挂在西边的山上,不料吃了饭回来,已是大雨滂沱,满街成了江河了。

除开我,他们三个人都很着急,尤其那位女朋友颖,更后悔没有带伞出来。我却暗暗地高兴,不管他们讨厌不讨厌,终于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样的雨,下得痛快极了,但希望明天就天晴。”

“广西的气候,在一小时内,常常会变化三四次的,也许今晚上你们就可看到月亮哩。”

致深先生的预言,虽然没有兑现,晚上仍继续着下雨,但第二天的确是个好晴天。

来南宁将近三个月了,除了感到这儿缺少山水之美,像生活在沙漠中一般的枯燥外,对于气候,我似乎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原因是南宁的气候很合我的脾胃,常常在晴天突然下起大雨来,但下过立刻又晴了,这是使我最高兴最痛快的。不料最近一个多星期来,讨人厌的牛毛雨日夜地下个不停,说句过火一点的话,有时烦恼到了极点,恨不得立刻离开这儿跑向那有阳光或者正下着狂风暴雨的地方去!

起初,在牛毛雨初下的第一天,我不但丝毫都不觉讨厌,而且一到下课,我便椅在栏杆边,欣赏那幅富有诗意的烟雨蒙蒙的画图。

从小楼的东边望去,有一条由乡下直通城市的小石径,那是和一条终年黄浊的溪水平行的,弯弯曲曲,一直通到绿树丛里便遮断了去路,望过去,好似那边有一座深邃的森林。这路不知还有多长,在森林中不知藏着有多少稀奇的神秘的景物。每每看到由乡下挑着青菜到市上售卖的村妇,在树丛里消失她们的影子时,我会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

溪水上架着一条小小的板桥。天晴的时候,五点半钟便看见有小姑娘或老太婆在桥下洗菜捣衣了;雨天虽然这么早看不见她们的影子,捕鱼人却每天都可以看到。他们披着用棕叶编成的雨衣,戴着一顶蒲叶的斗签,蹲在溪边,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网。这情景,简直是一首诗,一幅画的材料。更有趣的是,每当他用力拖起沉重的网来时,我总是伸长脖子去望他──其实网里有没有鱼,我是看不清楚的──有时望到他的手在动了,从网里抓到了什么丢进篓子里去,我便替他高兴,不期然地微笑起来,不管那握在他手里的是小鱼或者虾子,但对于他总是生利的东西。如果当他举起网来,看了一下重新又把网沉下水里的时候,我的心也不由得感到微微的失望,这不知是种什么心理,也许因为我小时候喜欢捞鱼,而且希望每次都不落空,所以以自己的心理来代替他人呢!

小楼的南面,就是种着蔬菜和蕃薯的土坡,那里有连接着的茅屋三间,还有一间上面补着瓦而周围却用茅草围着,破烂不堪的小屋子。从没有看到有人出进,也许这是堆肥料或者养鸡猪的地方?

每逢雨天,在那三间茅屋的旁边,倾泻着一条小瀑布,声音很大,一到夜阑人静的深夜,好像与东京奥多摩的瀑布差不多。更奇怪的是小瀑布的水特别澄清,它流在溪水里也绝不同流合污,变成浊色,它的确是“众水皆浊我独清”。不信,你自己跑来看看好了。

茅屋的后面,有几间半被树林遮住了的瓦屋;再过去,就是一座整齐壮观、屋顶上竖着十字架的天主堂。在这小小的领域里,居然可以看到三个不同的阶级,这简直是中国社会的缩影。每天早晨,礼拜堂的钟声当当当地响了时,便有一大批妇人抱着小孩,小孩牵着大人的手,挤向礼拜堂去。帝国主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无论什么穷乡僻壤、交通闭塞的地方,都有他们的足迹。中国的群众,有知识的被他收买,无知识的被他麻醉。可怜的勤劳善良的老百姓,他们不信自己是创造世界的万能上帝,而去信仰那虚无飘渺的耶稣,自己用血汗所换来的代价,通通送进了帝国主义者的腰包里。而高鼻子洋人却整天在宣传“凡贫病之人,只要信主,主就保佑你上天堂”。唉!可怜无知的群众,哪里知道他们之所谓天堂,就是真正的地狱呢?

小楼之西,是一片广漠无限的墓地,名叫小校常那儿不知埋葬了多少年来的贫苦年幼的白骨,革命先烈的忠魂。在晴和的日子,你可纵目四眺,望见天涯地角的山林,望见绝无尘埃的云天,望见成群的小鸟翱翔,牧牛郎骑在牛背上吹短笛。但是雨天,这一切美景都被笼罩在烟雨蒙蒙中了。那直挺挺竖在墓道边的电杆,任你的目力如何尖锐,也只能数到十二三根。对着这一片迷茫的烟景,我现在并没有诗一般的心情来享受,我只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窒人的空气布满四周,沉重的郁闷压在心头。我想狂叫几声,叫破这死气沉沉的空气;我想飞,飞上那红光闪烁的天边!……那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天,我们被锁在牢狱里,那丝丝的雨像门帘似的垂在窗外,我和五个××女人缩做一团,警犬──看守的警察──穿上了大衣,头缩在衣领里,两手互相摩擦着,他走近铁门来用轻蔑的语气问着:“支那始娘,你也冷不?”

“我不冷!我的热血在沸腾,我的心在燃烧!”

我的声音是粗暴的、愤怒的,说话的口沫溅到警犬的脸上去了(那时我正站起来伸伸腰),他恨恨地骂了一声“马鹿”!我的血管几乎要涨破了,我咬紧了牙根,恨不得一拳打开铁门,冲出去杀死这侮辱我的帝国主义的走狗,杀尽这班狼心狗肺的人类之敌!

就在那天晚上,六个人盖着一条发臭的薄被,躺在潮湿的地板上,我病了!起初是伤风、咳嗽,后来周身发热、头痛。除了想喝水外,什么东西都不想吃(其实除了一天两次硬饭外,也没有什么东西可吃)。但开水是有一定的时间发给的,每天只有两次,每次以一杯为限。在病倒的第三天,我要求警犬替我买点阿司匹灵和水果来吃,但谁理你呢?我想这回是非死不可了,不是气死也会病死的。然而特写给我的字,一个个都在我的眼前跳跃:“不要绝食,我们不能死的,我们总有恢复自由的一天,总有消灭帝国主义者的一天!”

一想到这几句()话,我的精神便振作了!第二天,我勉强地吃了几口饭,一片咸萝卜。

第六天,雨停止了,从铁窗望过去,外面是一片红的。呵,暖和的太阳出来了,虽然照不到冰冷、潮湿、黑暗的牢狱,但只要有太阳,是会温暖我冰冷的心、医治我受创的心的。

回忆那段生活是使人难受的,尤其在雨天回忆,更感到难受。

一九三五年十一月十五日于小楼

(选自《湖南的风》,光明书局1936年版)

4、谢冰莹:流星

谢冰莹:流星

那是十六年前的夏天,有一个晚上,也像今天晚上一样,银河耿耿,繁星满天,我坐在窗前你祖母常坐的长板凳上,呆呆地望着闪烁的星光发闷。

“姑姑,你看,一颗流星殒落了。

“真的,一颗流星,可惜亮的时间太短了!”

我凄然地回答你,你好像并不以为然。

“我喜欢流星,虽然只有那么一闪,可是它的光是多么亮,而又多么使人感到惊奇呀!”

我真奇怪,益侄,你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呢?自从你出生到这世界上来,全家人都有同样的感觉,总觉得你太老实,太容易哭了;比如你在外面和小朋友们玩耍,老是被比你年纪小的孩子打得哭哭啼啼地回来,你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两只鼻孔里整天流着两行淡黄色的鼻涕,谁见了都嫌你肮脏,为你感到难受;而你却毫不在乎地把流出来的鼻涕又缩进去,一会儿又流了出来。

“益宝,看你的鼻涕脏死人!”直到有人这么给你警告,你才转过背去,用手用衣袖把鼻涕揩了。

真想不到一个整天流鼻涕的孩子,长大了会说出那样富有人生哲学意味的话,真太使我惊讶了,益侄,看流星的时候,你还不满十五岁呢!

“姑姑,你也喜欢流星吗?”你天真地问我。

“我不喜欢流星,因为它的生命太短促了,我爱着任何一颗小星星,它每晚都发光。从来不离开月亮,永远和黑暗奋斗。”

“不!不!我爱流星,我愿自己也像一颗流星,哪怕生命只有一刹那,只要它活着有亮就得了!”

我当时很不高兴,我害怕你的生命不能长久;我虽不迷信,但我常相信预兆,为什么你两次三番地说你最爱流星,难道你是流星变的吗?难道你的生命真会像流星一样只那么一亮就殒落吗?我不相信,决不相信,于是我又推翻了自己的怀疑。

“益宝太老实,什么人都可以欺负他,他完全像他的母亲那么忠厚,那么死心眼;别人打他,他不敢回手,只晓得悄悄地跑回来流泪,这孩子,将来长大不会有出息的。”

有一次你祖母这样说,我听了也为你担忧。的确,你太老实了,你的母亲一生就吃了老实的亏;她去世之后,你变得更沉默了,沉默得有点近乎呆。益侄,还记得吗?就在看流星的第二天黄昏,你陪我在田径上散步,我因为你祖母逝世后心里感到万分凄凉,对大自然一切美景,一点也引不起兴趣,我很悲观,觉得人生太没有意义了,辛辛苦苦地活了几十年,究竟所为何来呢?我俯视着小溪里的流水,觉得人生就是在潺潺的流水中衰老死亡的,我害怕听那摧毁生命的水声,我默默地走向石鼓冲的路上抬头看见那累累的坟头,这里埋葬着历代的祖先和一些不幸早夭的子孙,还有你亲爱的母亲。

“姑姑,我妈死了之后,就全靠奶奶关照我,心疼我;如今奶奶也归西天了,你又年年不在家,叫我此后靠谁呢?”

“孩子,不要发愁,你初中毕业之后,就跟我到长沙去升学,一切费用由我负担;你的后妈待你虽不好,但是你爸爸还是和以前一样爱你的;何况你是祖父的长孙,他又这么喜欢你。”

我只能这样安慰你,其实心里何尝不知道,俗语说:有了后娘,就一样有后爹呢!

“姑姑,奶奶常说我太老实会吃亏的,那么应该学得坏一点吗?”

你又提出了另一个问题来考我。

“你奶奶并不是要你学坏,而是希望你坚强一点;例如别人打你,如果不是你有错处,你也应该还击他,不要流泪。在这社会上,不坚强一点,是无法生存的;自然我们要做好人──老老实实的做好人;但也不要像耶稣说的‘人家打你的左脸,连右脸也送过去。’你要奋斗,只有奋斗才能生存,这是我的处世态度,希望能够影响你。”

当时你并没有回答我,停了一会儿,你才用坚决的语气说道:“姑姑,请你放心,我现在长大了,不比从前,我要做一颗流星,我要像流星,那么发亮。”

“傻孩子,不要老说流星,我都听厌了。”

“真的,姑姑,我在七八岁的时候就开始爱着流星,只要遇着有星星的晚上,我总希望能看到它掉下,姑姑,你说它掉下来还能飞上去吗?”

“不可能了,掉下来,它的生命就消灭了。”

你突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水还是那么源源地流着,我们不再往坟山的方向走,又折回来了。

一九三九年的春天,我去台儿庄前线之前,特地回到家去看你的祖父,所有在家的亲人都见到了,只缺一个你。

“爸爸,益宝呢?”我问你祖父。

“当兵去了。”

你祖父凄然说:

“十五岁的孩子当什么兵?他拿得动步枪吗?”

突然,我的眼里涌上了泪珠,生怕祖父看了难受,忙用手擦干了。

接着,你祖父告诉我说:“他在报上看到你率领战地服务团出发东战场的消息后,便天天吵着要去前方找你,我说他年纪太小,拿不动枪,他说可以给你当勤务兵。天天哭着闹着要去,我把他痛骂了一顿,又说了许多我舍不得的话,仍然无效──”我发现你祖父眼睛里也荡着泪珠,但我还在忍心地逼问他:“为什么不阻止他呢?”

“还用得着问吗?他是人,不是一只小动物,我不能关起他来呀,就在一个风雨凄凄的晚上,他和老屋里的直福两人,偷偷地去从军了。唉!他的逃走,说不定还是受了你的影响呢!”

听了你祖父的话,我心里难过极了!我的泪忍不住滚下来,我没有理由再质问你祖父,我走进你睡的房间:墙壁上还挂着你爱玩的弓箭;打开你书桌的抽屉,看见你的大小字簿记和日记本,奇怪,你的字不是比我写的还要丑吗?为什么我突然觉得美丽起来,那些端端整整的笔划,正像你一样那么老实,规矩,不调皮。

时光像无情的()流水,一瞬眼又是五年,一九四三年我回到故乡的时候,谁想到上完了你祖父的新坟,又要去吊你的荒冢呢?

益侄,你真的应了流星的预言,你的年纪虽然还不到二十岁,但你已跑遍了整个大西南,你在军队中学医,居然还当过两年的司药。听家人说,你是因受不了贵州偏僻地方的瘴气,因而得病,上司特地命一个勤务兵送你回家来休养,或许是我家有德,感动了上苍,所以你的白骨没有埋在他乡,终于葬在祖坟的脚下。

益侄,你真是一颗流星,虽生命那么短促,但你的光芒是灿烂的,令人惊奇的。

自你死后,我更感到人生短促可悲,你的姊姊每回一提到你便眼泪双流,泣不成声。你虽然还有一个弟弟,可以承继你父亲的遗志,但他是你后母生的,比起你来,实在差得太远了!

今夜,我又看见一颗流星从天的东边殒落了!益侄。那也许是你由魂灵在发亮吧?我痴痴地望着繁星满天,银河耿耿的蓝天,心里充满了描写不出的伤痛,唉!益侄,如果你还活看,现在国家不是正需要像你这种流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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