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冯骥才:永恒的敌人
冯骥才:永恒的敌人
——古埃及文化随想
我面对着雄伟浩瀚、不可思议的金字塔,心里的问号不是这二百三十万块巨石怎样堆砌上去的,也没有想到天外来客,而是奇怪这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竟是一座坟墓!
当代人的生命观变得似乎豁达了。他们在遗嘱中表明,死后要将骨灰扬弃到山川湖海,或者做一次植树葬,将属于自己最后的生命物质,变为一丛鲜亮的绿色奉献给永别的世界。当天文学家的望远镜把一个个被神话包裹的星球看得清清楚楚,古远天国的梦便让位于世人的现实享受。人们愈来愈把生命看做一个短暂的兴灭过程。于是,物质化的享乐主义便成了一种新宗教。与其空空地企望再生,不如尽享此生此世的饮食男女。谁还会巴望死亡的后边出现奇迹?坟墓仅仅是一个句号而已。人类永远不会再造一个金字塔吧。
但是,不论你是一个怎样坚定的享乐主义者,抑或一个无神论者和唯物主义者,当你仰望那顶端参与着天空活动的、石山一般的金字塔时,你还是被他们建造的这座人类史上最大的坟墓所震撼——不仅由于那种精神的庄严,那种信仰的单纯,更重要的是那种神话一般死的概念和对死的无比神圣的态度与方式。
古埃及把死当做由此生度到来世的桥梁,或是一条神秘的通道。不要责怪古埃及人的幼稚与荒唐,在旷远的四千五百年前,谁会告诉他们生命真正的含义?再说,谁又能告诉我们四千五百年后,人类将怎样发现并重新解释生与死的关系,是不是依旧把它们作为悲剧性的对立?是不是反而会回到古埃及永生的快乐天国中去?
空气燃烧时,原来火焰是透明的。我整个身体就在这晃动的火焰里灼烤,大太阳通过沙漠向我传达了它的凛然之威;尽管戴着深色墨镜,强光照耀下的石山沙海依然白得扎眼;我身上背着的矿泉瓶里的水已经热得冒泡儿了,奇怪的是,瓶盖拧得很严,怎么会蒸发掉半瓶?尽管如此,我来意无悔,踩着火烫的沙砾,一步步走进埋葬着数千年前六十四个法老的国王谷。
钻进一个个长长的墓道,深入四壁皆画及象形文字的墓室,才明白古埃及人对死亡的顶礼膜拜和无限崇仰;一切世间梦想都在这里可闻可见,一切神明都在这里迷人地出现。人类艺术的最初时期总与理想相伴,而古埃及的理想则更多依存于死亡。古埃及的艺术也无处不与死亡密切相关。他们的艺术不是张扬生的辉煌,而是渲染死的不朽。一时你却弄不清他们赞美还是恐惧死亡?
他们相信只要保存遗体的完好,死者便依然如同在世那样生活,甚至再生。木乃伊防腐技术的成功,便是这种信念使然。沉重的石棺、甬道中防盗的陷阱、假门和迷宫般的结构,都是为遗体——这生命载体完美无缺地永世长存。按照古埃及人的说法,世间的住宅不过是旅店,坟墓才是永久的居室;金字塔的庞大与坚固正是为了把这种奇想变成惊人的现实。至于陪葬的享乐器具和金银财宝,无非使法老们死后的生活一如在世。那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了装饰着死,还是创造一种人间从未发生过的奇迹——再生和永生?
即使是远古人,面对着呼吸停止、身躯僵硬的可怕的尸体,都会感到生死分明。但是在思想方法上,他们还是要极力模糊生死之间的界限。古埃及把法老看做在世的神,混淆了人与神的概念;中国人则在人与神之间别开生面地创造一个仙。仙是半神半人,亦人亦神。在中国人的词典里,既有仙人,也有神仙。人是有限的,必死无疑;神是无限的,长生不死。模糊了神与人、生与死的界限,也就逾越死亡,进入永生。
永生,就是生命之永恒。这是整个人类与生俱来最本能、也最壮丽的向往。
从南美热带雨林中玛雅人建造的平顶金字塔、到中国西安那些匪夷莫思的浩荡的皇家陵墓、再到迈锡尼豪华绝世的墓室,我们发现人类这样做从来不只是祭奠亡灵,高唱哀歌,而是透过这死的灭绝向永生发出竭尽全力的呼唤。
死的反面是生,死的正面也是生。
远古人的陵墓都是用石头造的。石头坚固,能够耐久,也象征永存。然而四千五百年过去了,阿布辛比勒宏伟的神像已被风沙倾覆;尼罗河两岸大大小小几乎所有的金字塔,都被窃贼掏空。曾经秘密地深藏在国王谷荒山里的法老墓,除去幸存的阿蒙墓外,一个个全被盗掘得一无所有。没有一个木乃伊复活过来,却有数不尽的木乃伊成为古董贩子们手里发财的王牌。不用说木乃伊终会腐烂,古埃及人决不会想到,到头来那些建造坟墓的石头也会朽烂。在毒日当头的肆虐下,国王谷的石山已经退化成橙黄色的茫茫沙丘;金字塔上的石头一块块往下滚落;斯芬克斯被风化得面目全非,眼看要复原成未雕刻时那块顽石。如果这些石头没有古埃及人的人文痕迹,我们不会知道石头竟然也熬不过几千年。这叫我想起中国人的一句成语:海枯石烂。站在今天回过头去,古埃及人那永生的信念,早已成为人类童年的一厢情愿的痴想。
世界上最古老的神庙——卢克索神庙和卡纳克神庙,已经坍塌成一片倾毁的巨石。在卢克索神庙的西墙外,兀自竖立一双用淡红色花岗岩雕成的极大的脚,膝盖以上是齐刷刷的断痕,巨大的石人已经不见了。他在哪里,谁人知晓?这样一个坚不可摧的巨像,究竟什么力量能击毁并把它消匿于无?而躺在开罗附近孟斐斯村地上的拉美西斯二世的几十米的石像,却独独失去双脚。他那无以伦比的巨脚呢?我盯着拉美西斯二世比一间屋子还大的修长光洁的脸,等待回答。他却毫无表情,只有一种木讷和茫然,因为他失去的有比这双脚更致命的东西便是:永恒。
永恒的敌人是什么?它并不是摧残、破坏、寇乱、窃盗、消磨、腐烂、散失和死亡。永恒的敌人是时间。当然,永恒的载体也是时间,可是时间不会无止无休地载运任何事物。时间的来去全是空的。在它的车厢里,上上下下都是一时的光彩和瞬息的强大。时间不会把任何事物变得永恒不灭,只能把一切都变得愈来愈短暂有限和微不足道。可是古埃及人早早就知道怎样对抗这有限和短暂了。
当我再次面对着吉萨()大金字塔,我更强烈地被它所震撼。我明白了,这埋葬法老的人类最伟大的建筑,并非死亡象征,乃是生之崇拜,生之渴望,生之欲求。
金字塔是全人类的最神圣的生命图腾!
想到这里,我们真是充满了激情。也许现代人过于自信现阶段的科学对生命那种单一的物质化的解释,才导致人们沉溺于浮光掠影般的现实享乐。有时,我们往往不如远古的人,虽然愚顽,却凭直觉,直率又固执地表现生命最本能的欲望。一切生命的本质,都是顽强追求存在,以及永存。艺术家终生锲而不舍的追求,不正是为了他所创造的艺术生命传之久长吗?由于人类知道死亡的不可抗拒,才把一切力量都最大极限地集中在死亡上。只有穿过死亡,才能永生。那么人类所需要的,不仅是能力和智慧,更是燃烧着的精神与无比瑰丽的想象!仰望着金字塔尖头脱落而光秃秃的顶部,我被深深感动着。古埃及人虽然没有跨过死亡,没有使木乃伊再生,但他们的精神已然超越了过去。
永恒没有终极,只有它灿烂和轰鸣着的过程。
正是由于人类一直与自己的局限斗争,它才充满活力和不断进步。
2、让敌人活命
让敌人活命
文/佚名
农田的旁边有三丛灌木,每丛灌木中都居住着一群蜜蜂。农夫觉得,这些矮矮的灌木没有多大的用处,心想,还不如砍掉了当柴烧。
农夫动手砍第一丛灌木的时候,住在里面的蜜蜂苦苦地哀求他:“善良的主人,您就是把灌木砍掉了也没有多少柴火啊!看在我们每天为您的农田传播花粉的情分上,求求您放过我们的家吧。”农夫看看这些无用的灌木,摇了摇头说:“没有你们,别的蜜蜂也会传播花粉。”
很快,农夫就自信的毁掉了第一群蜜蜂的小家。没过几天,农夫又来砍第二丛灌木。这时候冲出来一大群蜜蜂,对农夫嗡嗡大叫:“残暴的地主,你要敢毁坏我们的家园,我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农夫的脸上被蜇了好几下,他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整丛灌木烧得干干净净。
当农夫把目标定在第三丛灌木的时候,蜂窝里的蜂王飞了出来,它对农夫柔声说:“睿智的投资者啊,请您看看这丛灌木给您带来的好处吧!您看这丛黄杨树的木质细腻,成材以后准能卖个好价钱!您再看看我们的蜂窝,每年我们都能生产出很多蜂蜜,还有最有营养价值的蜂王浆,这可都能给您带来很多经济效益呢!”
听了蜂王的介绍,农夫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他心甘情愿地放下斧头,与蜂王合作,做起了经营蜂蜜的生意,获得了巨大财富,两者实现了双赢!
面对强大的对手,三群蜜蜂做出了三种选择:恳求、对抗、与对手共赢,而只有第三群蜜蜂达到了最终的目的。商业竞争就是利益之争,如果把商业看作一场“零和博弈”,对手得益就意味着自己受损,那么结果往往是两败俱伤。为了生存,企业必须学会与对手共赢,把商业竞争变成一场双方得益的“正和博弈”。与对手共赢,就是以较小的代价换取更大的利益,这种策略类似于棋局中的弃卒保车,它应该成为经营者的必备技巧。
3、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
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
很久不逛街了,周末兴致勃勃的冲到商场,打算把今夏的所有新款全都点货一遍。
今年的衣服好贵啊,我看得心里直抽抽,一条连衣裙5000块,这是要抢钱吗?
我身后跟着的一对母女大概也和我相同感受,小女儿拎起一条白色的裙子,给妈妈看:“妈妈,这个好看!”当妈妈连忙小声说:“放下,太贵了。”
母女转身要走,眼尖的售货员发现白裙子上印着个小手印,大概是天热,孩子手出汗的缘故。售货员拦住她们:“你看你们把衣服都弄脏了。”
这种事我以前也遇到过,有的通融一下就过去了,实在难说话的给个干洗费也就是了。
但母亲的反应出乎意料,她开始没头没脑的打孩子。一面打,还一面骂:“让你不要摸,你偏摸!那是你能摸的吗?你也配!你也不看看自己的德性,把你卖了都买不起……”
店里的客人们,包括售货员都傻眼了。“你这是干什么?算了,你们走吧,走吧,真的,没关系。”小售货员都快哭了。
离开商场,直到回到家里,我依然想着这对母女。
我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打孩子纯粹是出于利益考虑,担心要求赔偿,所以自己先动手打孩子,别人势必不好意思再穷追猛打。
但我觉得她不是,她虽然看起来经济并不宽裕,穿着那种廉价的时髦款式,可她在打孩子的时候那一脸的羞愧,以及自己都快掉眼泪的尴尬,显然并非只为钱,而是孩子的行为让她觉得蒙羞。
一个人,来到了不属于自己的场所,本就怯生生的,然后又弄脏了那么“昂贵”的东西,她内心的某样东西,一下子就崩断了。
所有的挫败感,对于人生的失望,这一刻全都涌上心头。孩子不懂事,本可以简单的认个错,她却需要借题发挥,她骂孩子的每一句话,其实都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全都是她的心声:是“她”不配,是“她”买不起,是“她”自己不知深浅。孩子是她生命的延续,但在某些时候,比如这种场合,也是她厌憎自己的理由。
我很讨厌在公众场合撒泼的女人,可是她,叫人心疼。
她一定是一个非常非常不快乐幸福的女人,才会用那些话来敲打自己警告自己,有一种绝望的自暴自弃。
可以想象,生活中她也大半都是如此,敏感、脆弱、多疑,会动不动便对男人说:“你根本就不爱你!”责怪孩子的时候会说:“都是你拖累的我。”或者“要不是你,我早就离婚了。”
她是不幸福女人负能量反射源的典型样本。
我姥姥重男轻女,六个儿子全都可以上学,只有一个女儿却不耐烦让读书,动不动便威胁你赶快退学回家嫁人。我妈唯有拼命学习,希望用好成绩保住自己的读书权利,还要兼做各种家务讨好姥姥。就这姥姥也不高兴,晚上看见我妈还在灯下学习会骂:“看什么看,点灯熬油的,等死了用书把你埋上!”
即使过了几十年,这句话我妈依然记得清清楚楚,并且极具杀伤力,说起来眼泪汪汪。
我妈常对我说,姥姥当年长得漂亮,喜欢打扮自己,穿旗袍高跟鞋,腰肢不盈一握。
只是她也有一个同样重男轻女的父母,不给她机会上学,让她变成了一个文盲。以后结婚生子,岁月夺走了她的美丽,泯然与所有的妇人一般沧桑,再也看不出一点当年的模样。
那么,可以试着去理解,她也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去读书,改变人生的命运,然而并没有得到眷顾,终于变成了现在自己。她所没有得到的,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得到,她并不清楚知道自己心里的这点小阴暗,只是执着的去否定女人读书无用,家里没钱,给不起点。
她那样恨恨的去咒骂,伤透了女儿的心,但她真正咒骂的不过是自己身为一个女人不能自主的命运。
这个世界很多看起来很糟糕很不堪的人,其实都有自己的伤心事。阿加莎·克里斯蒂在半自传小说中谈到女主角西莉亚——也就是映射中的自己,在遇到了巨大人生坎坷之后,变得“太不快乐了,以至于再也没有任何怜悯留给别人。”
我有位朋友,很缺乏安全感,老公一旦不回电话短信,总是坐立难安,想到最坏的可能上去。有一次,她工作时间给老公打电话,被反复摁掉,她火了,继续打,直到老公接了电话,她马上大声呵斥。结果,老公正在那边开大会,而且是坐主席台,麦克风没有关,她的话全都传过去了,惹来台下阵阵笑声。
老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这样的事情为何发生?他老公那边所发生的情况她没有能力知道,这就给了糟糕的想象无限运行的空间,再加上她内心的自己,是一个得不到老公回复就意味着被老公忽视和蔑视的人,也是一个不可爱的很容易被丢弃的自己。她活在这样的自我认知中中,干出这样的事情在所难免。
再说一件事。
在我的微信公号上,偶尔就会出现个别读者,只因为我没有及时回复,便取消订阅,或者对我倍加抱怨,感觉自己不被重视。他们不了解,我不可能时时在线,除了每天定时推送之外,只能抽一个小时左右进行集中回复。他们不知道是无错的,我不怪他们,只是,这暴露出了他们即使在面对这种最微缩的一对一的人际关系,也是宁愿看到最坏的那种可能——对一个微信上的作者问好、讲话,而这个人居然没有及时回复,那肯定就是不愿意搭理自己,太高冷,不礼貌,没教养,对这样一种羞辱,必须马上还击,加以惩罚。
他们不愿意继续求证一下,来证实对方是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种人,他们连等待一下回音再拉黑或者再抱怨都不愿意——一般来说我绝不会超过一天不回复,这一天的时间他们都等不了。
不仁爱的妈妈,不幸福的妻子,不耐烦的读者,都是从哪里来的,都是从一个个不相信自己的心里出发。他们过度夸大外界的羞辱,生硬的反抗压力,他们去伤害别人,也伤害自己,只是因为他们相信这才是自己应得的。
别人看自己怎么样不重要,自己看自己是什么样才最重要。
古代基督教作家奥古斯丁说过:“不要在外面的世界徘徊,真理就在内心世界,你要回到内心世界里去。”回到内心,不仅是回到真理的怀抱,更要回到那个受到创伤的自己的身边。
这个世界有很多敌人,外面的敌人兵临城下,声声号角连营,很好防备,而内心的敌人,才最可怕,潜伏在最深处,像特洛伊的木马,在悄无声息中已经占据你生命的城池,时时都可能将你自己出卖给命运,出卖给不幸福。
你最大的敌人,就是你自己。不信,你就试试在自己下次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口无遮拦的时候记住自己所说的话,那里面暴露的,往往才是最真实的自己。
4、冯骥才:永恒的震撼
冯骥才:永恒的震撼
这是一部非常的画集。在它出版之前,除去画家的几位至爱亲朋,极少有人见过这些画作;但它一经问世,我深信无论何人,只要瞧上一眼,都会即刻被这浩荡的才情、酷烈的气息,以及水墨的狂涛激浪卷入其中!
更为非常的是,不管现在这些画作怎样震撼世人,画家本人却不会得知——不久前,这位才华横溢并尚且年轻的画家李伯安,在他寂寞终生的艺术之道上走到尽头,了无声息地离开了人间。
他是累死在画前的!但去世后,亦无消息,因为他太无名气。在当今这个信息时代,竟然给一位天才留下如此巨大的空白,这是对自诩为神通广大的媒体的一种讽刺,还是表明媒体的无能与浅薄?
我却亲眼看到他在世时的冷落与寂寥——
1995年我因参加一项文学活动而奔赴中州。最初几天,我被一种错觉搞得很是迷惘,总觉得这块历史中心早已迁徙而去的土地,文化气息异常地荒芜与沉滞。因而,当画家乙丙说要给我介绍一位"非凡的人物"时,我并不以为然。
初见李伯安,他可完全不像那种矮壮敦实的河南人。他拿着一叠放大的画作照片站在那里,清瘦、白晰、谦和、平静,绝没有京城一带年轻艺术家那么咄咄逼人和看上去莫测高深。可是他一打开画作,忽如一阵电闪雷鸣,夹风卷雨,带着巨大的轰响,瞬息间就把我整个身子和全部心灵占有了。我看画从来十分苛刻和挑剔,然而此刻却只有被征服、被震撼、被惊呆的感觉。这种感觉真是无法描述。更无法与眼前这位嬴弱的书生般的画家李伯安连在一起。但我很清楚,我遇到一位罕世和绝代的画家!
这画作便是他当时正投入其中的巨制《走出巴颜喀拉》。他已经画了数年,他说他还要再画数年。单是这种"十年磨一画"的方式,在当下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已是不可思议。他叫我想起了中世纪的清教徒,还有那位面壁十年的达摩。然而在挤满了名人的画坛上,李伯安还是个"无名之辈"。
我激动地对他说,等到你这幅画完成,我们帮你在中国美术馆办展览庆祝,让天下人见识见识你李伯安。至今我清楚地记得他脸上出现一种带着腼腆的感激之情——这感激叫我承受不起。应该接受感激的只有画家本人。何况我还丝毫无助于他。
自此我等了他三年。由乙丙那里我得知他画得很苦。然而艺术一如炼丹;我从这"苦"中感觉到那幅巨作肯定被锻造得日益精纯。同时,我也更牢记自己慨然做过的承诺——让天下人见识见识李伯安。我明白,报偿一位真正的艺术家的不是金山银山,而是更多的知音。
在这三年,一种莫解的感觉始终保存在我心中,便是李伯安曾给我的那种震撼,以及震撼之后一种畅美的感受。我很奇怪,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竟震撼得如此持久,如此的磅礴、强烈、独异与神奇?
现在,打开这部画集,凝神面对着这幅以黄河文明为命题的百米巨作《走出巴颜喀拉》时,我们会发现,画面上没有描绘这大地洪流的自然风光,而是全景式展开了黄河两岸各民族壮阔而缤纷的生活图景。人物画要比风景山水画更直接和更有力地体现精神实质。这便叫我们一下子触摸到中华民族在数千年时间长河中生生不息的那个精灵;一部浩瀚又多难的历史大书中那个奋斗不已的魂魄;还有,黄河流域无处不在的那种浓烈醉人的人文气息。纵观全幅作品,它似乎不去刻意于一个个生命个体,而是超时空地从整个中华民族升华出一种生命精神与生命美。于是这百米长卷就像万里黄河那样浩然展开。黄河文明的形象必然像黄河本身那样:它西发高原,东倾沧海,翻腾咆哮,汪洋恣肆,千曲百转,奔涌不回,或滥肆而狂放,或迂结而艰涩,或冲决而喷射,或漫泻而悠远……这一切一切充满了象征与意象,然而最终又还原到一个个黄河儿女具体又深入的刻画中。每一个人物都是这条母亲河的一个闪光的细节,都是对整体的强化与意蕴的深化,同时又是中国当代人物画廊中一个个崭新形象的诞生。
我们进一步注目画中水墨技术的运用,还会惊讶于画家非凡的写实才华。他把水墨皴擦与素描法则融为一体,把雕塑的量感和写意的挥洒混合无间。水墨因之变得充满可能性和魅力无穷。在他之前,谁能单凭水墨构成如此浩瀚无涯又厚重坚实的景象!中国画的前途——只在庸人之间才辩论不休,在天才的笔下却是一马平川,纵横捭阖,四望无垠。
当然,最强烈的震撼感受,还是置身在这百米巨作的面前。从历代画史到近世画坛,不曾见过如此的画作——它浩瀚又豪迈的整体感,它回荡其间的元气与雄风,它匪夷所思的构想,它满纸通透的灵性,以及对中华民族灵魂深刻的呈现。在这里——精神的博大,文明的久远,生活的斑斓,历史的厚重,这一切我们都能有血有肉、充沛有力的感受到。它既有放乎千里的横向气势,又有入地三尺的纵向深度;它本真、纯朴、神秘、庄重……尤其一种虔诚感——那种对黄天厚土深切执着的情感——让我们的心灵得到净化,感到飞升。我想,正是当代人,背靠着几千年的历史变迁又经历了近几十年的社会动荡,对自己民族的本质才能有此透彻的领悟。然而,这样的连长篇史诗都难以放得下的庞大的内容,怎么会被一幅画全部呈现了出来?
现在我才找到伯安早逝()的原故。原来他把自己的精神血肉全部搬进这幅画中了!
人是灵魂的,也是物质的。对于人,物质是灵魂的一种载体。但是这物质的载体要渐渐消损。那么灵魂的出路只有两条:要不随着物质躯壳的老化破废而魂飞魄散,要不另寻一个载体。艺术家是幸运的。因为艺术是灵魂一个最好的载体──当然这仅对那些真正的艺术家而言。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生命转化为一个崭新而独特的艺术生命后,艺术家的生命便得以长存。就像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颜喀拉》。
然而,这生命的转化又谈何易事!此中,才华仅仅是一种必备的资质而已。它更需要艺术家心甘情愿撇下人间的享乐,饿其体肤和劳其筋骨,将血肉之躯一点点熔铸到作品中去,直把自己消耗得弹尽粮绝。在这充满享乐主义的时代,哪里还能见到这种视艺术为宗教的苦行僧?可是,艺术的环境虽然变了,艺术的本质却依然故我。拜金主义将无数有才气的艺术家泯灭,却丝毫没有使李伯安受到诱惑。于是,在20世纪即将终结之时,中国画诞生了一幅前所未有的巨作。在中国的人物画令人肃然起敬的高度上,站着一个巨人。
今天的人会更多认定他的艺术成就,而将来的人一定会更加看重他的历史功绩。因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到这种深远而永恒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