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舒:一夜_是什么让你一夜长大?

1、亦舒:一夜

亦舒:一夜

1

我是在一个应酬上碰见她的。

那天我没有带妻子同去,她到亲戚家去了。

我坐在那间装修豪华的客厅中,看着一对对男女客人抽烟、喝酒、谈笑,加上音乐,来往的女仆、侍役,我有种无聊的感觉,我在角落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我看见了她。

她在抽烟,头靠在墙上,一身白。细麻的长袖衬衫,细麻的长裤,头发不长不短,脸色不十分好,她在抽烟。

她并不是像一般女人那样,十指尖尖的红寇丹夹住了一枝香烟在抽,她轻轻的用她的食指与拇指──并不是十分雅观的姿态,但是吸引了我。

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她。

来这个地方的通常是些颇有声名的人,但是我想不起她的脸。她有两道很漂亮的眉,低垂着眼,她不是美女。谁是美女呢?在这个客厅中我找不到美女。如果妻来了,她可算得上美,但是妻……她很沉默。一口口的抽着烟,垂着眼。她的下巴几乎可以碰到膝盖,她坐在地毡上。

没有人注意她,这一间屋子灯光比一般夜总会还要暗。

她一个人来的?

她抽完了烟,按熄了烟头。

她的手指很纤细,没有指甲油。没有戒子,没有手镯。我看她的侧面,她甚至没有耳环、项链。

她至少是自然的。

然后我想到妻子,我大概跟她说了一千次,灰扑扑的玉是恶心的,没有条件,穿露背装也是讨厌的,厚底鞋、红嘴唇……她从来不听我。幸运的是她被公认为一个美女。她的确有符合条件的五官。

她没有来。我一个人。

坐在我旁边的女孩子并没有看见我。

我掏出烟,默默的通过去,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怔住,但是她那一眼看了很久,她吸引住我了。

她拿了一枝烟,我为她燃着。

我想我可以开口了,我们毕竟不是在街上,我们认识这里的主人。

我说:“一个人来?”

她把手指轻轻的伸进头发里,摇摇头,向人群指一指:“我的分居丈夫在那边。”

我随她的手指看过去,看见一个男人左拥右抱的坐在沙发中央。她是一个名人,最近举行过音乐会,那张脸是熟悉的,但是此刻他快乐得几乎有点狂妄,在笑在讲,似乎吸引到注意力是无上兴奋的事。

“你的丈夫?”我奇异。

“不,”她淡然答:“我的分居丈夫。”

我尴尬的笑一声,“你与他同来?”

“是的。”她在地毡上伸长了腿,“这里的主人硬要如此做──当初是他做的媒人,他有内疚,他要把我们拉在一起,他希望我们有救。”她的声音是毫不起劲的,甚至不像在说别人的闲话,一般人讲闲话的声调不但起劲,而且激动。

然后她托着脸,对看我笑了,“那个便是我爱过的男人。”

我看到她眼睛里的意思。

她说:“我只是想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居然一度爱过这个人。你问起了……对不起。”

我奇问:“为什么对不起?你原可以这样说。”

她又笑,笑得低下了头,她又摇摇头,好像在嘲弄什么。

“你要回去?”我问。

“不,”她说:“为什么要辜负主人的一番美意?如果我还妒忌,我当然会走,妒忌里还有爱,有爱,有爱我就坐不下去了,但是现在你看到了。”

我再通过去一枝烟。

2

她的丈夫依然在那里高谈阔论。我的天。如果开了几个音乐会便这样我大概不应该批评他,也有人说我是个骄傲的人。

不过任何人可以看得出他们两个人不同的地方。

我想起来了,我曾看过他们结婚的启事。

我说:“你是那个──”

“是,我画画。”她点点“头。“音乐家的妻子。报纸上都是那么说,我就是她。”

我笑了,我是一个多事的人。

她从头发中看过来。忽然之间我伸手替她拨开了头发。

她说:“谢谢。”

隔了一会儿她问:“你做什么?”

我微笑,“我是木匠。”

“很好。”她说。

“不是,我说了谎,我是律师。”我笑道。

“也很好。”她说。

她那种无所谓的态度吸引了我。我又笑了。

“你是一个快乐的人。”她看着我。

“是的。”

“你给了婚?”她问。

“是,两个孩子。”我掏出皮包,把照片抽出来给她看。

她没有肴。“你们都把幸福带了到处走,一张照片,照片里是美丽的太太与美丽的孩子,为什么?”

我怔住了,我有点不好意思,这种举止是无聊而幼稚的吧,把自己的家庭拿出献宝,但是以前我并不觉得这样做俗气,而且通常一般朋友也把照片接过去看得津津有味。

我的手僵在那里。

她笑了,她把照片拿了过去,总算瞄了一眼,然后吃惊了,“多么美丽的女人,你的妻子?”

“是。”我没有什么骄傲的感觉。

“她是我所见过最美丽的女人。”她微笑。

我把照片藏好,我说:“谢谢。”

“她今天晚上不在?”她问。

“不在。”我说,“我家有亲戚生日。”

“我小时候也希望长得美,”她耸耸肩,“不过容貌是注定的。”

我看她的睑,她凭什么说她自己不好看?我代抱不平,我淡然说:“我觉得你很好看。”

她喝了一口酒,“我不是十分良家妇女的一个人。他──”她指指她的丈夫,至少离婚前是她丈夫,“他以为我是温善的女人,会跟着他到处走,他错了。”

我忽然说:“他没有错。他只是不配你跟他走。”

她又抬起了头,正对着我,脸上有一种静寂的哀容,只是几秒钟,她说:“我配他不起,他太属于这个世界,又拼命装做不属这世界。”

我静下来,她是美丽的,我认为她美丽。我甚至认为她比我妻子美丽,我不该如此想,但我心中感觉的确如此。我的天,我问我自己,这算什么呢,与一个才认识几十分钟的女子在说这种话,认识?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你叫什么?”我问。

“乔。”她回答:“我母亲想我快乐。”

“好名字。”

“你妻子叫什么名字?”她很有兴趣地。

“珍妮。”

她笑,“她们大多数叫这一类的名字。”

她语气中有一种天真的妒念、与妒忌引起的轻蔑,这使我觉得她很可爱。她是毫不掩饰的,对一个陌生人都如此。

她接着说:“但是她长得真美丽,不骗你。”

“你几岁?”我问。

“甘四。”她说:“第一次开书展是四年前,两年后我给了婚,我没有孩子,我什么也没有,除了一个有钱的父亲。我的画糟透了,但是每次画展总卖得出去,总有报纸捧场,我想你是明白其中原委的,金钱。其实我一直想做个裁缝,或是替人家剪头发。”她格格的笑起来。

她有点醉意了,但是距离醉还有一大段。

我极有兴趣的听着,老天晓得我真是被吸引了。

她齐耳朵的头发是齐剪的,此刻有点乱,我又忍不住替她拨了一下。如果我妻子见到了会怎么样?她是个极妒忌的女子。我从来没对其他女人做过这类似的动作,但是今晚,今晚我甚至没喝过酒。

“很滑稽,是不是?”她仰起脸问。

“不,你很幸运,你父亲富有。”我说。

“你?”

“我没有父亲。我只靠哥哥与奖学金。”

她点点头,“很好。”

3

有人把音乐扭得更响了,那是一首很普通的歌,歌词是熟悉的,它说:“你不要怨我不要恨我,也不要问我为什么,无奈何无奈何,我要你忘了我。”听了这样的歌词,我笑了。怎么忽然放这样的唱片呢?简直不可思议。

但是她没有笑,她用神的听着。唱片就给换走了,她还是出着神。

我看着她。

她是一个孩子,一滴雨一丝阳光,一个足印,一首毫不动人的歌,都惹她的凝神。

“不错的歌。”她说。

“为什么?”我很不赞成。

“我不知道。那个女的并不想对方忘记她。真的忘记是一回头什么也不理,不会一直这样诉说。很缠绵。”

我笑,“你解释得好,但是很多歌的歌词都差不多──”

“它们都很好。我不知道为什么一般人嫌它们,”她奇怪的说:“我最喜欢时代曲的。”

“你不平均。”

她笑了,她站起来,一我要走了。”她找到了她的手袋。

“我送你。”

“我知道我的路。”

“我送你。”我拉住了她的手臂,避开人群,向大门悄悄走去。她的手臂也是致细的。她相当高,她的头发黑得闪亮,她的唇有点濡湿,她在微笑。

我开了大门,外边的新鲜空气马上涌了进来,我一定是疯了。我有种感觉,我觉得我爱上了她。我与她走到街上,我松了我的手,我点了一枝烟,递过去给她。她只在我手中吸了一口,我拿回来也吸了一口。

她看着我。

我只知道她叫乔。一个出名的音乐家的妻子。

她的眼睛闪亮。她看着我,她脸上的神情有一种很原始的孩子气,非常与现实脱节,与她在一起仿佛是与一个梦在一起似的。

我问:“你要到什么地方去?”我的声音有点哑。

“不想去,回家去睡觉。”她说。

“还早。”

她走了几步路,脚步不怎度稳,“我们总得回家的。”

“好,我答应送你回去。”

在路灯下有点光,她在光下显得很瘦,衣服又有点宽,颇有点不禁风的样子。我喜欢她。如果我没有结婚,我一定会追求她。可是怎么她丈夫会放弃这样一个女孩子?他怎么舍得?

我不明白。

“只要走一小段路就到了,我住得很近。”

“一个人住?”我问。

“是的。”她点点头。

我们走了十分钟,便到了。她抬头看我。“下雨了,”她说。

我抖抖身上的雨珠。一条街上都是静寂。

“进来坐一下子。”她说。

我犹疑了一会儿,进去?时间不太早了,我应该回家了,妻子会在等我。我应该回家的,但是她的话有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我跟了她进去。

她住在楼下。一扇白色的门,开门进去是一条走廊,一盏灯垂下来,很暗,跟着是一面镜子,映着大门,很是浪漫,但看上去未免有点阴沉。客厅很凉,她离开时没有关空气调节机,我几乎打了一个冷颤。

沙发都是丝绒的,有点旧,但坐上去很舒服,四壁都是画,茶几上,地毯上都是书报杂志,相当的乱,一只极好的花瓶上插着一大把谢了的玫瑰,已经是深紫红了,干了一大半,瓶子是水晶,反映着走廊里微弱的光。时光在这所屋子里是停留不动的。我像是回到十九世纪末期来了,这一切都是画画素描的好题材。

她的肩膀被雨淋湿了。薄薄的衣料贴在肉上,她的肩膀有这样柔和的线条,不需要更浑圆了。

我随手拣起一张报纸,日期已经过了三天。

“清洁女工每三天来一次。”她说。

她的脸仍旧苍白,但是肤色像象牙一样。她打开了烟盒,抽了一枝烟。

“你一个人住这里?”我不能置信的问。

“是的,我很寂寞。”她说:“但是我也渐渐习惯了。”

“你不该如此。回家去。”我把手放在她头上。

“这是我的家。”她坐在地下,抬起了头。

我笑了,“你很孩子气。”

“我喜欢看你笑。你那两只犬齿,它们尖得很特别。”

“画家总是观察力很强的。”我说。

她把头靠在我膝盖上,“我不是画家,我只是一个寂寞的人。”她说这话,好像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以上了。

我说:“你没有信心。”

她微笑,“当我不爱人,也不被爱的时候,我是基么信心也没有的。”

“这样想是不应该的。”

“我知道。”她说:“我又不是孩子,但有时候我觉得寂寞也是一种享受,我从来不后悔我做过的事情,反正时间是要过的,怎么都一样──你该回家了。”

我看看表。我的确应该回家了,但是我不想走,到了这里,我像是逃避了什么似的,在这间屋子里,时间是不会过的。

我低声问:“如果我不走了,又怎么样?”

她惊异的笑,“不走了?哦,你是指一夜不走吧?当然可以,你要一辈子不走,也可以。”

“一辈子?”我喃喃的问。

“一辈子也不过是很短的时间。”她笑,“当然,在你们看来却是不一样的,你有妻子,有儿女,生命可能会拖得很长。”

“我想在这里留一夜。”

“我觉得你还是回去的好。”她笑,“一夜算是什么呢?”

“但是我没有可能一辈子留下来。”我说。

“你是一个诚实的男人。”她笑,“我喜欢你。太多的男人总是与我说一辈子的事情,今生今世,永本久久,这些我听得很烦了。我欣赏你的诚实。”

“谢谢。”我惭愧的说。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永恒的。也许今晚的记忆反而最好。拖下去你会累,我也会累。你留下来是因为你闷,我允许你留下来……是因为我太寂寞了。”

我说:“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闷,我喜欢你,你吸引了我。”

“真的?”她笑了,有点兴奋。

“真的。”

她拿出了一个水晶的红酒瓶子,两只水晶杯子,放在我面前。“喝一杯。”她说。

4

每样东西都在我面前闪光,我有默昏晕,我拿起酒喝掉了,反而精神有点清醒起来。回去吧,我跟自己讲,还是回去的好。

但是家里日常的生活,公司里正常的工作,都使我觉得厌倦了,我真想在这里躲上一辈子,变成另外一个人,永远不再出现在外边的世界上,我在银行里有足够的钱可以过一阵子,我忽然有了这样的打算。

她坐在对面,含笑的看着我,好像晓得我心里在想什么。我有点羞愧的低下了头。

回去也没有用了,从今夜开始,我的生活有了转变,即使我依旧生活在妻子身边,我的心已经离开了。

我还是索性留下来吧。

还有什么分别呢?

我脱了外套。

她还是在微笑。

我把头靠在沙发背上。也许我一直想要一个像她这样的女朋友,但是我在独身的时候没有碰见她,但这一夜我会记得,我永远会记得今天。

恐怕短暂的快乐比一辈子的盼望来得好。一辈子是太长的事了,大家都拖得又累又辛苦,像我与妻一样,开始为一些芝麻绿豆的事争执。而她,即使隔了好几十年,当我想起她,我仍觉得她是美丽的。

美丽是短暂的。

“乔。”我叫她。

“什么?”她侧一侧头,用心倾听。

“坐在我隔壁。”我说。

她依言坐在我隔壁。

“你要知道我的名字?”

“你愿意告诉我?”她问。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我傻气的问她。

“你要我记住?”她看牢我。

“是的,我要你记住。”

“告诉我。”

“我姓方,方家明。”我说:“记住了。”

“记得。”她点点头。“方……家……明……。方家明与乔。”她很快的说,而且笑了。

“你今夜可快乐?”我问。

“有种可遇不可求的快乐。”她答。

“如果我还没有结婚,我会向你求婚。”我更傻气的说。

她摇头,“你会对我厌倦,我们都是人,只不过是人,当你厌倦的时候,你会在舞会里挑一女人,跟她回家,然后我就在家里默默的等──”

“我不是随时跟女人回家的。”我截断她。

“但是你跟了我。”她嘲弄的说。

“你是例外。”

“也有其他的例外,那只是你的藉口。”

我有点生气,“不管你怎么说,我不是乱跟女人回家的人,如果我要女人,以我目前的──”

她笑着接下去:“身份地位,你可以找到很多,谢谢你挑选了我,我感到荣幸。”她举了举杯子,又一饮而尽。

她真是能喝。

我们都喝了很多,她开始说很多话,告诉我她小时候的事情,念书、交男朋友、留学、家庭,琐琐碎碎的事情,经过她的形容,都变得极之有趣味,我发觉我与妻子在十年内说的话,还没有这么多。

说完了她的事,她问我:“你呢?”

我怔住了。

我有什么好说?比起她,我是太平凡了,我有什么可以说的?

“你是怎么结婚的?”

“我只是,理所当然的结了婚,像所有的男人一样。”

“她爱你吗?”她忽然问:“你的妻子。”

“我想爱的,不然,她不会嫁给我。”我说。

“多么奇怪,嫁一个人未必要爱一个人。”

“她是爱我的。”

“好好,她爱你,我不要与你吵架。”她笑了,笑得狡猾。

但是她爱我吗?我细细想了起来,或是问:我爱她吗?我们只是在一起生活了这许多年而已。她一向没有注意过我的犬齿。我们从来没有好好的交谈过,一切好像只是规律,因为我们在婚姻注册署签了字,我是合法陪她睡觉、养她的男人。日子越久,束缚越多,于是我们两个人就乖乖的就范了。

我不愿意再想下去。

今天对我来说,是特别奢侈的。我没有走。

我留了下来。

反正我会找一个说话,来遮掩一夜不归的真相。

从今夜开始,我是完全的变了。

她的房间是美丽的,与她的人一样。一张铜柱的床,无数的镜子。

我叹一口气。

我并没有把这个当艳遇,但今夜我捕捉到了一点梦想。

然后天就亮了。

我连电话都没有打回家。

我只睡了几个钟头。我点了一枝烟,吸了一口。

她睡在我身边。整个人伏在床上,我只看到她一头的黑发与美丽的肩膀。

我多么希望她是我的妻子。

她醒来了,没有转过头来,她问:“几点钟?”

我拿起表,“九点半。”

“你快走吧。”她说。

我吻她的背。

她很平静的说:“迟了就更不好解释。”

“我很抱歉。”

“别说这种话。”她坐起来,头发被在额角上。

我替她拨开头发,“今夜你可会寂寞?”

她点点头。

我点一枝烟给她。

“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常常会抓错东西。我是个例子,一当我寂寞,我便马上急不及待了。你结了婚,很好,你回了家之后,我会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我忘不了你。”

她大笑,“听听看,这些对白,多么像时代曲。”

我也笑了。

我含着烟穿上我的衬衫。

“你回去告诉你妻子什么?”她好奇的问。

“我送一个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会相信?”

“会,”我说:“我从来没送过醉酒的朋友回家。”

“她是一个好妻子。你也是一个好丈夫。”她说。

我伸手摸她的脸。“谢谢你,你也很好。”

她微笑,然后眼泪流下了她的脸颊。

“好好的画你的画。”我用手指揩去了她的眼泪。

但是我自己也想哭。

她仍在微笑,“一片灰尘,”她说:“掉进我眼睛里了。”

我不得不走了。

“谢谢你。”我说。

“不,谢谢你。再见!”

“再见。”我说。

我拿过了上衣,走到客厅,开了门,离去了。

5

天在下雨,没有阳光。

回去我会编一大堆话来骗妻,她是会相信的。她不会了解我,但是她相信我。

我扬手叫了一部车。

我记住了乔的门牌。

但是我不会再去。

正如她说:美丽是短暂的,我回去也没有用。

我从口袋里取出一包烟,抽出一枝,点着了。我会记得她的脸。但是我有家庭、有子女。一个人到了某个年纪,自然会把理想放弃,我不愿意失去现有的东西。这个晚上之后,恐怕我永远见不到乔了。

我必须要记得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我是一个成人。

车子驶向我的家。到了,车子停下来,我付了车资。

妻马上打开了门。

“你到什么地方去了?”她很焦急的问。

我有点歉意。我说:“一个朋友喝醉了酒,我们几个人把他抬回去,闹了一个晚上。他不肯放我们回来。”

妻松了一口气,“我的天,下次可记得打个电话回来。”

“电话?”我笑,“还会有第二次吗?”

我说谎,说得那么真,连我自己都大大的吃了一惊。

妻听得出这是谎话吗?我不知道。

也许她也向现实低头了,就像我那样。但是昨夜,我却做了一个真正的人,没有虚伪,没有矫情。乔是真的。所以她注定是寂寞一辈子。

而我的妻子,她不但美丽,而且聪明,得过且过,她不是一个认真的人。她付出的不多,要求也不高,她懂得生活,她适合这个世界。

但是我不会()忘记乔。

我不会。

她是这样难得的一个女子。

而从那一夜开始,我想我是变了,我变得很不满现实,变得比以前沉默。

不过我始终没有再回去找乔。

那天我碰见她,是在一个应酬上。

2、是什么让你一夜长大?

是什么让你一夜长大?

文/林一芙

1

前一个月去医院体检,查出角膜损伤兼眼压高。医生说,如果任其发展,可能会患上青光眼。

以前总听上了年纪的老作者抱怨这种作者常见的职业病。那时候还年轻的我,事不关己地脖子一扬,心想“跟我有什么关系”。却不曾想,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

我是在哪一个时刻知道自己长大的呢?大概就是,以前我只觉得做体检的过程麻烦,可是突然有一天我开始害怕结果甚于过程。

上大学的时候,和朋友们做背包客。辛辛苦苦攒下路费,觉得在异乡的每时每刻都格外金贵。几个女孩子在异乡的大街上逛到深夜,第二天早上仍能跋山涉水。

那时候,夜越是深沉,我越是兴奋。只要内心里发出一声号令,整个身体都能从困顿中骤然苏醒过来。

现在,真正需要因为加班、准备考试或是赶进度而熬夜,却在过了零点以后开始心跳加快,任凭咖啡泡了几包也难回神。这时候才明白,不是什么事情都能“人定胜天”。我在心里喊了两百遍“你是精力充沛的”,也依然抵不过通宵过后瞌睡不断的事实。

以前一口气上五楼不是事儿,现在明明一天都坐在办公室里,却在下班时分感到腰背酸痛;以前吃地沟油大排档津津有味,现在吃高档海鲜自助都冷不妨地吃坏肚子。

我开始吃维生素,开始翻曾经不屑一顾的养生书,开始理解那些迷信养生的长辈。我开始调节自己的作息,不熬夜的时候就在计划本上画“正”字,画不满就会内心惶恐。

2

朋友碧君说,自己头一回感受到长大是在母亲无助地问她“女儿,你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的时候。

碧君毕业后的第一份工作,位置在城市的中心地段。别人都住在附近的地下室,或者租在需要地铁、单车轮番上阵的远郊。她一出校门,住的就是市区的公寓楼,一日三餐靠外卖解决。

据她说,那时候,她从不记账,发了工资就花掉,只关心自己的工作是不是开心。

工作第二年回家的时候,她觉得家里的情况有些微妙。母亲晚饭后把她拉到角落,脸色难看,问她:“你银行卡里还有多少钱?或者你问一下住房公积金有多少?妈妈退休付不了房贷,你能不能负担一点?”

母亲的眼神是难为情的。她显然更想把生活的不堪偷藏起来,就像从前一样。

当时,碧君愣住了。长久以来,这个家都给她一个感觉:她在这个家里,永远会是负责收礼物的孩子。而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被划为分担家庭压力的一员,成为家庭的创造者,而不再只是家庭的施予者。

以前,父母总习惯把生活的另一面隐藏起来。而如今,面对长大的孩子,他们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把生活整个撕裂,露出内里的破败。

3

曾经有网友问过一个问题,在哪一个瞬间,你觉得自己变老了?

有人说,是在体育节目里说,这是一位九二年的老将的时候;有人说,是在网上填资料,为了填自己的年龄,翻进度条都要翻很久的时候;有人说,成长是从大学的时候很喜欢玩滑板、穿得也像滑板青年的毛头小子,到如今穿得更职业,像个社会人,人也胖了许多,再玩不动滑板了……

村上春树曾经写过一句话,我以为是成长的真谛:年轻的时候经历这样一些寂寞孤单的时期,在某种意义上是有必要的。这就和树木要想茁壮成长必须抗过寒冬是一样的,如果气候老是那么温暖,一成不变的话,连年轮都不会有吧。

成长的意义就在于,它永远不会提前告诉你要发生什么,而时间会告诉你它这样领着你走过万事的一片苦心。

你还能记起自己一夜成长的时刻吗?

来源:林一芙(id:doumaodushu) | 作者:林一芙,青年作者,已出版《姑娘,你有权活得体面》

3、那些梦想着一夜暴富的人……

那些梦想着一夜暴富的人……

人生中第一次接触到传销,那还是在我刚退役没多久的年月,甚至连国家都没宣布传销是违法行为!

当时是个勉强算得脸熟的朋友,看我一个月打工赚那几个醋钱着实可怜,买盒烟都得掂量掂量价钱,也就拉我去了某家宾馆去听个能让人赚钱、让人成功的讲座。

于是便去了……

现在想来,当时的传销手法当真比较粗糙。也就是一个挂着某某博士之类头衔的成功人士上台来,用演讲的模式来煽动会场气氛,让人从心里觉得自己现在着实是生活困窘、前途无望,而参与传销则是能够让人一步登天、一夜暴富的最佳途径!

等得会场中的参会人员心中有些蠢蠢欲动时,会场的灯光便暗淡了下来,直至完全熄灭。在主持人的要求下,每个人都要握住身边人的双手,在悄然响起的音乐之中,主持人缓慢而又低沉的开始了朗诵。

朗诵的是一篇很戳泪点的叙事散文,题目我还记得……

《母亲》!

好吧……

黑暗的环境,如泣如诉的音乐,再加上主持人那颇有几分功底的朗诵……

当灯光骤然亮起时,我看见我身边百分之九十的人,满脸都是狂热的表情,满脸都是眼泪的痕迹!

还有那充斥了整个会场的癫狂吼叫!

——我要赚钱!

——我要发大财!

——我要当总裁!

我看着叫我去的朋友,也是一脸癫狂的模样,也在声嘶力竭的吼叫着……

于是我也开始喊!

——我要撒尿,老子憋死了……

回去的路上,我明确的告诉了带我去的朋友, 通过一些粗浅的洗脑和心理暗示的手段,让人在头脑发热的状态下义无反顾的成为那个金字塔骗局的基座,这就是在骗人,而且是熟人骗熟人!

到最终,金字塔顶端的那几个人可能捞得盆满钵满,金字塔基座的那些人,也就只能成为一堆被榨干了血肉之后的枯骨!

可我那朋友听不进去……

短短的一个月之后,有人告诉我,那朋友火速办了辞职,然后一脑袋扎进了他的发财梦里!

两年之后,国家开始宣布传销非法,开始大力打击传销!

我再也没见过那朋友。听人说他去了广西的某个地方,继续在做他的发财梦。

我想……他的梦,可能不会醒了?

这之后遭遇传销,是在几年前某个炎热的下午。一哥们打来个电话,开口就一句话:“你还能不能打?你身边还有几个能打的?”

我当时一愣……

这哥们素来都是奉公守法的好人一个,平日里也压根都不跟人起什么冲突,怎么乍然间就来了这么个电话?

这是要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来着?

也都没等我细问,那哥们已然痛痛快快地把事由说了个明白。

他家一表弟,大学才刚毕业就被同学叫去广西某地旅游,这一去就是十来天。期间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只说是在广西某地找到了发财创业的机会,叫什么1040工程,催促着家里赶紧给打钱过去。

家里人立刻就知道这孩子是被传销给坑了,在电话里左绕右绕的掰扯了半天,可那孩子就像是铁了心一般,只是一个劲吆喝着叫家里打钱过去,话里话外的还老提起小时候跟表哥关系极好,总是去某地某地以及某地玩耍云云……

再之后,就是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在凌晨时分发来的短信——快来救我,我在广西某地,住在三楼,附近有个邮局、有个农行,两个窗户能看到菜市场和电信营业厅的牌子!

不得不在这里吐槽一句,当年的广西某地,地方政府很有些纵容传销的举动。毕竟满街乱窜的传销人员,给当地带来的是颇高的经济收入。

谁都跟钱没仇,哪怕那钱的来路并不怎么光明正大,不是么?

于是报警或是找当地工商,效果也就很是so so了……

被逼无奈之下,那哥们也就只能找到了我。

事情具体的过程,我也就不在这里细说了。总之就是弄了两辆车,几个自诩善斗的彪形退役军汉烟尘滚滚一路杀奔广西某地,并且在对比了地形地貌之后略一推算,也就找到了那哥们的表弟被软禁的具体位置。

再之后,就是夜静更深时的强行突入,掳了那哥们的表弟之后拔腿就跑,上车后一路狂奔到湖南境内方才减缓了车速,在个休息站停了下来。

那哥们的表弟一直在发抖,而且一路上不停地在朝着车后看。直到我们在休息站强行给他灌了两瓶水之后,方才猛地哭了出来!

嚎啕大哭!

我想我能明白那孩子为什么会嚎啕大哭……

对他来说,很多原本极其看重的东西,已经全部被摧毁了!

且永远无法恢复!

原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跟传销这类的事情有任何的交集,可也就在抢回了那孩子之后不到两个月的档口,又一个哥们找到了我。

还是让我帮忙救人!

还是广西某地,只是某些情况有些不同。

那哥们家的某位亲戚被传销上线坑过去之后,在极短的时间内便被洗脑,而后便是发了疯似的给家人打电话,给朋友打电话,给任何一个他能联系上的人打电话,让人去广西某地旅游。

有当真去了的,也就被拉着去听那个所谓1040工程的课。有上了当之后当真留下来不走的,也有想走、但却被他声泪俱下、软硬兼施,甚至是当街抱着大腿不让走的……

他家父母都是老师,原本是桃李满天下,人人见了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物。就叫他这么一闹,家里名声顶风臭十里,谁见了他家人都绕着走。

我那哥们也当真是看着他亲戚家父母哭得可怜,也就硬着头皮答应了去救那亲戚回来,捎带手的也就找上了我……

于是几条退役军汉再次烟尘滚滚地坐车杀奔了广西某地,不过这回倒是真不用再去苦苦寻找要救回来的人了——我那哥们答应了他那亲戚去广西某地旅游,所以他那亲戚直接就是去了车站接站的。

我和几个战友是提前到达车站的,坐在自己的车里等着。看着那哥们跟他亲戚碰了头,看着那哥们以买水为名,朝着我们坐着的车里走过来,而他那亲戚和另外两个陌生人跟在他身边,亦步亦趋。

照旧是把人弄上车,然后一路狂奔着朝湖南方向跑。不同的是那哥们的亲戚在玩命的挣扎,捎带着各种破口大骂,以至于在过收费站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强行按住那人,免得被人误会是在绑架良善百姓……

事实证明,这次的解救是完全失败的……

在我们把那人押送回了家中之后,我都还没来得及回到长沙,我那哥们的电话已经打过来了——人跑了,就穿了个短裤,从浴室窗户跳下了二楼,跑了个无影无踪。

半个月之后,那家伙再次从广西某地打来了电话,足足把我那哥们骂了半小时。那恶毒的口气和用语,就像是在咒骂杀父仇人一般!

也就因为这次的事情,在第三次有朋友找到我,想让我再跑一趟广西某地时,我当真是想拒绝的……

如果被救上岸了的溺水者,却又一次次重新跳回到那会要人命的污泥浊水之中,豁出性命却做了无用功夫的救生员,心中的感受自然是可想而知!

但却不过朋友再三恳求,也就答应了他走这一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被我们扔上车的那中年人非常的镇定,没有惊慌、没有畏惧,没有挣扎,甚至还笑嘻嘻地跟我们攀扯起了家常……

当车到了湖南境内时,那中年人说的一番话,几乎让我们所有人都产生了要把他扔下车的念头!

那中年人说:“我晓得传销是骗人的,我晓得我被骗了!可我已经投了这么多本钱,我不把这点本钱骗回来,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走的!不在广西某地骗,我还可以去其他地方骗!反正……我已经背时(湖南方言中倒霉的意思)了,不能我一个人背时,要背时……那就大家一起背时!”

仔细想来,我也算是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世上百样人,不敢说全都见过,可也遭遇了个八九不离十,能叫我心里觉得害怕的人物,好像还真没几个?

可在我看着那中年人理直气壮、带着几分笑意的朝我们说出这番话的时候……

我当真……不寒而栗!

4、陈学昭:一夜

陈学昭:一夜

我想起那时节的一切,真不啻是在隔绝的世界中之一梦,而现在,则又在另一世界中继续着大梦了。

江中的晚阳映着水光,成了不可言喻的色彩,两岸的高山葱葱的,在山巅上,在山坳里,全堆铺着绿茵;离远的山.仿佛是接着水似的,一片隐约,一片迷茫,在拨拍的水声中,这时候,船停了。

没有再无聊于旅程中的时间了,其实也不全是无聊,然而这是无可言说的。船的狭隘与极厉害的摆动,是使我们守着铺位的一个原因。这样,日间大半沉醉在黑甜乡里,船儿尽是振荡着前进,时间尽是一分一秒地过去,而我们却也是醒了又沉沉的睡了,只是这样来缓延地达到我们的目的地。

“小昭昭,明天此刻已在上海了!”芸学着那上海的口音,对我亲热地说。她带着无限的喜悦。

在四五天来,当傍晚船停的时候,大家都你一句我一句的计算行程,刘是经上海赴常州的,胡是经上海往南京的,金是往上海去看她的好友的,姚是到江阴去的。总之,大家都先要去上海而再各走各的路。芸呢,她要到北京,而且回四川,然而她在一二日里又不说起了,我俩私自计议在到上海以后如何样的消磨这岁月──呀!一个快乐的暑假。我告诉她:我的元哥极像我,然而性情是不相同;我的好友湘哥是住在大同里,琴姐是在上大里,我们还是邀在一起于母校消夏呢,我与你就住在我姐家。为着这样的私议,常常两个人并铺睡在一起。然而这个,却要惹起船家的干涉,并不是什么干涉,只因为重量左右不平均了的缘故。我似乎特别爱四川人似的,自从我第一次认识了四川人惠姐,一直这样的相爱了。虽然为了湘哥,我爱常熟人。为了湘哥的好友,我爱陕西人,为了琴姐,我爱崇德人,……这样以至于爱一切的人。但是我与芸,却是十分要好已有许多个月了的。在外面,同事与学生都这样说着:胡先生是陈先生的姐姐,殷先生与刘先生真是好朋友。我们并不是要掩饰我们的相爱,只因为在这样的环境中,在这样的人情里,为了避免着妒忌与嫉恨而这样的。况且胡也真爱我,刘也确然颇照料芸的。──自从到了船上以后,才渐渐的不自觉的露出来了。

我的铺位与芸是直对的,坐起来,彼此立刻看到了,我说:“我头痛得沉昏,不要──”仰起头来,想立求她的答复,那知她已坐起在理发了。

“起来吧!起来吧!”从她那无限的喜悦里所发出来的声音,不由得我也兴奋起来了。其时,我正在看《小说月报》,她听我答允了,却还是不放下,却还是不起来,就说着要夺看。而我则拿起了书,远远的扬着……。

“拜伦夫人!”她笑着说。

“你才是拜伦夫人!”我也笑着说。“从来也没有这样恶吵的!”我恨恨的说,就把书向她的铺上一掷。她返向自己铺里,拿起书,立刻掷了过来,连忙又把帐帷放上了,两手急急的把住着,口里又不住的说:“呵!拜伦夫人!拜伦夫人!

最后,不知怎样的吵闹了一阵,听得金的“哦……哈……”的假扮的咳嗽的声音,含着教训小孩的暗示,似乎觉得很难为情,随后,乃静静的睡下了。落日映水的光返射在帐帷,我倚着枕儿沉思:我们相将的缓步,千秋桥边的行云,吴家祠前的小溪,戴东原词前的石级,落日从万架书山后隐去了,天色渐渐的苍黑了:咯咯遍地的蛙声,和着田陇麦秧在夜风中沙沙的声音。

间壁的刘起来了,这()位教育家把我们两个人所掷弃掉的书拾了来起,而且翻着说:“好得神的画片。”于是我俩同声地笑了……船头上,站满了水手们,毫无声息地站着,只这咀嚼的声音,填了这落寞的空间,那急促的呼声,至此也早静止了。

船尾上,我们悄悄的立着坐着,一弯新月挂在山坳,满天繁星,在碧澄的水波之上,映成无数的银针,一上一下的闪动。我虽不能自明我那时自己在外相上表情如何,但在我的内心,却是安适而舒服,如像水洗过的一块丝绢,经烫斗烫过而十分地整齐了。

刘与金及姚,在躺板上坐着。这样美好的江上的夜景,是不认识武断的经验与聪明的手段的;因此我想到,我虽是人类中的怯弱者,然而我是自然母亲的宠儿,白云青山,几度徘徊,可是,我也只好这样自慰吧。

她们慢慢的谈起来了,夹着一阵一阵轻微的笑声,我与芸已进舱铺来了。睡了,静静地睡了,各人想各人的,各人梦各人的──母亲,故乡,好友,一个快乐的暑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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