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人同此心_老舍:希望

1、老舍:人同此心

老舍:人同此心

他们三个都不想作英雄。年岁,知识,理想,都不许他们还沉醉在《武松打虎》或《单刀赴会》那些故事中;有那么一个时期,他们的确被这种故事迷住过;现在一想起来,便使他们特别的冷淡,几乎要否认这是自己的经验,就好似想起幼年曾经偷过妈妈一毛钱那样。

他们三个都不想作汉奸。年岁,知识,理想,都不许他们随便的跪在任何人的面前。

可是,他们困在了亡城之中。在作英雄与汉奸之间,只还有一个缝子留给他们——把忠与奸全放在一边,低首去作行尸走肉:照常的吃喝,到极难堪的时节可以喝两杯酒,醉了就蒙头大睡。这很省事,而且还近乎明哲保身。

是的,钻到这缝隙中去,的确是没办法中的办法。论力气,三个人凑在一起,不过只能搬起一块石头来。就说能把块石头抛出去,而恰好能碰死一个敌人,有什么用处呢?三个人绝对抵不了成群的坦克车与重炮。论心路,三个人即使能计划出救亡纲要来,而刺刀与手枪时刻的在他们的肋旁;捆赴行刑场去的囚徒是无法用知识自救的。简直无法可想。王文义是三个中最强壮的一个。差一年就在大学毕业了;敌人的炮火打碎他的生命的好梦。假若他愿意等着文凭与学士的头衔,他便须先承认自己是亡国奴。奴才学士容或有留学东洋的机会,当他把祖宗与民族都忘记了的时候。他把墙上的一面小镜打得粉碎,镜中那对大而亮的眼,那个宽大的脑门,那个高直的鼻子,永将不能被自己再看见,直到国土收复了的一天。忘了祖国与民族?且先忘了自己吧!被暴力征服的人怎能算作人呢?他不想作个英雄,可是只有牺牲了自己才算是认识了这时代给予的责任。这时代意义只能用血去说明。

他把范明力和吴聪找了来,两个都是他的同年级而不同学系的学友。范明力的体格比不上王文义,可也不算怎样的弱。眼睛不大水灵,嘴唇很厚,老老实实的象个中年的教师似的。吴聪很瘦,黄黄的脸,窄胸,似乎有点肺病;眼睛可很有神,嗓音很大,又使人不忍得说他有病。他的神气比他的身体活泼得多。

“有了办法没有?”王文义并没有预备下得到什么满意的回答的希望。反之,他却是想说出他的决定。

范明力把眼皮搭拉下去,嘴角微微往上兜着,作为不便说什么的表示。

“我们逃吧?”吴聪试着步儿说,语声不象往日那么高大,似乎是被羞愧给管束住。

“逃?”王文义低声的问,而后待了半天才摇了摇头:“不,不能逃!逃到哪里去?为什么逃?难道这里不是我们的土地?”“我也这么问过自己,”吴聪的语声高了些,“我并不一定要逃。我是这么想:咱们死在这里太可惜,而且并没有什么好处。”

“是的,我们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可惜;三个人的力量太小,无益。”王文义点着头说。忽然,他立了起来,提高了语声象个演说家想到了些激烈的话似的:“可是,亡国奴是没有等级的,一个大学生和一个洋车夫没有丝毫的分别,再从反面来说不愿作亡国奴的也没有等级,命都是一样的,血,没有高低;在为国牺牲上,谁的血洒在地上都是同样的有价值。爱国不爱国,一半是决定于知识,一半是决定于情感。在为民族生存而决斗的时候,我们若是压制着情绪,我们的知识便成了专为自私自利的工具。保护住自己,在这时候,便没有了羞耻。站在斗争的外边,我们便失了民族的同情与共感。去牺牲,绝不仅是为作英雄;死是我们每个人应尽的义务,不是什么特别的光荣。想偷生的人说死最容易,决定去牺牲的人知道死的价值。我不逃,我要在这里死。死的价值不因成就的大小,而是由死的意志与原因,去定重轻。”“我明白了你的意思!”范明力的厚嘴唇好象是很吃力的样子掀动着。“死不为是急速结束这一生,而是把一点不死的精神传延下去。”

“我再说,”王文义的宽脑门上涨出些红亮的光:“我不是什么英雄主义,而是老实的尽国民的责任。英雄主义者是乘机会彰显自己,尽责的是和同胞们死在一块,埋在一块,连块墓碑也没有。”

“好吧,”吴聪把窄胸挺起来,“说你的办法吧!我愿意陪伴着你们去死!”

“我们先立誓!”

吴范二人也都立起来。

“吴聪,范明力,王文义,愿为国家而死,争取民族的永远独立自由;我三人的身体与姓名将一齐毁灭,而精神与正义和平永在人间!”

“永在人间!”吴范一齐应声。

一种纯洁的微笑散布在他们的脸上,他们觉得死最甜蜜,牺牲是最崇高的美丽,全身的血好象花蜜似的漾溢着芬香。他们心平气和的商议着实际的办法。最难决定的——死——已被决定了,他们用不着再激昂慷慨的呼喊,而须把最高的智慧拿出来,用智慧配合着勇敢,走到那永远光明的路上去。他们耳中仿佛听到了微妙的神圣的呼召,所以不慌不怕;他们的言语中有些最美妙的律动。象是回应着那呼召,而从心弦上颤出民族复兴的神乐。

***

在驴儿胡同的口上,无论冬夏老坐着一个老婆婆。灰尘仿佛没有扑落过来的胆气,她老是那么干净。穷困没有能征服了她,她那随着年纪而下陷的眼中,永远深藏着一些和悦亲善的光,无选择的露给一切的人。她的职业是给穷人们缝补缝补破鞋烂袜子;眼还没有花,可是手总发颤,作不来细活计了。她的副业是给一切过路人一点笑意,和替男女小学生们,洋车夫们,记着谁谁刚才往南去了,或谁谁今天并没有从这里经过,而是昨天太阳偏西的时候向北去了。这个副业是纯粹义务的,唯一的报酬是老少男女都呼她“好妈妈”。有人说,她本是姓“郝”的。

城陷后,胡同口上好几天没有好妈妈的影儿。大家似乎没理到这件事,因为大家也都没敢出来呀;即使大着胆出来,谁还顾得注意她:国土已丢失,一位老妈妈的存亡有什么可惊异的呢?

可是,她到底又坐在那里了。一切还是那样,但她不能再笑脸迎人。还是那样的一切中却多了一些什么:她所认识的旗子改了颜色,她所认识的人还作着他们的事,拉车的拉车,卖菜的卖菜,可是脸上带着一层羞愧。她几乎不敢再招呼他们。那些男女小学生都不上学了,低着头走来走去,连义勇军进行曲也不再唱。大街上依然有车有马,但是老有些出丧的味儿,虽在阳光之下,而显着悲苦惨淡。

活了六十多岁,她经过多少变乱,受过多少困苦,可是哪一次也不象这次这么使她感到愤恨,愤恨压住了她的和悦,象梦中把手压在了胸上那么难过。她看见了成群的坦克车在马路上跑,结阵的飞机在空中飞旋,整车的我们青年男女捆往敌营去吃枪弹,大批的我们三四十岁的壮汉被锁了去……这些都不足引起她的恨怒,假如这些事底下没有“日本”这两个字。活了六十多年了,她不怀恨任何人,除了日本。她不识字,没有超过吃喝嫁娶穿衣住房的知识,不晓得国家大事,可是她知道恨日本。日本一向是在人们的口中,在她的耳边,在她的心里,久已凑成一块病似的那么可恨。没有理由,没有解释,她恨日本。只有恨日本,她仿佛渺茫的才觉得她还知道好歹,不是个只顾一日三餐的畜生。现在,满天飞的,遍地跑的,杀人的,放火的,都是日本,而日本这两个字已经不许她高声的说出,只能从齿缝唇边挤擦出来。象牛羊在走向屠场时会泪落那样,她直觉的感到不平与不安。

最使她不痛快的,是马路那边站岗的那个兵。她对谁都想和善,可是对这个兵不能笑着点点头。他的长刺刀老在枪上安着,在秋阳下闪着白亮亮的冷光,他的脚是那么宽,那么重,好象唯恐怕那块地会跑开似的死力的踩着。那是“咱们”的地;好妈妈不懂得别的,那块地是谁的她可知道的很清楚,象白布上一个红团不是中国旗那样清楚。她简直不敢再往马路那边看。可是不看还无济于事,那白亮亮的刺刀,宽重的脚,时时在她的心中发光,踩压。

她慢慢觉出点奇怪来:为什么咱们不去揍他呢?揍人,是她一向反对的事,可是现在她觉得揍那个兵,日本兵,是应当的。揍,大家不但不去揍他,反倒躲着他走呀!咱们的那些壮小伙子简直没有心胸,没有志气,没有人味儿!假若她有个儿子,要去揍对面的那个兵,她必定是乐意的,即使母子都为这个而砍了头,也是痛快的。

她不愿再坐在那里,但又舍不得离开:万一在她离开的那会儿,有人来揍那个不顺眼的东西呢!她在那里坐得更久了,那个东西仿佛吸住了她。他简直象个臭虫,可恨,又使她愿意碰见——多嘴才有人来用手指抹死他呢!她血液中流着的那点民族的生命力量,心中深藏着的那点民族自由自立的根性,或者使她这样愤怒,这样希望。杀了这个兵有什么用处?她不知道,也不想去思索。她只觉得有他在那里是种羞辱,而羞辱必须洗扫了去。正象个小姑娘到时候就懂得害羞,这位老婆婆为着民族与国土——虽然连这俩名词都不会说——而害羞。凡是能来杀或打这个兵的,她便应当呼之为——容或她会说这个——英雄。她的心目中的英雄不必是什么红胡子蓝靛脸的人物,而是街上来来往往的那些男子,只要他敢去收拾那个兵。在她的心中,在王文义的心中,在一切有血性的人的心中,虽然知识与字汇不同,可是在这时节都会唱出与这差不多的歌来:“国土的乳汁在每个人血中,一样的热烈,一样的鲜红;每个人爱他的国土如爱慈母,民族的摇篮,民族的坟墓。

驱出国境,惨于斩首;在国土上为奴,终身颤抖,是灵魂受着凌迟,啊,灵魂受着凌迟!”

等着,等着那英雄,那平凡而知道尽责任的英雄。啊,那兵又换班了,一来一去,都是那么凶恶。啊,大队从南向北而去了,刺刀如林,闪亮了全街。啊,飞机又在头上了,血红的圆光在两翅上,污辱着青天。我们的英雄啊,怎么还不来?还不来?老妈妈的盼祷,也就是全民族的呼声吧?

老妈妈等了许多天,还没把那英雄等来。可是她并不灰心,反倒加紧的盼望,逢人便低声的打听:“咱们怎样了呢?”那洋车夫与作小买卖的之中也有会看报的,说给她一些消息。可是那些消息都是日本人制造出来的,不是攻下这里,便是打到某处。那些地名是好妈妈一向没听到过的,但是听过之后,她仿佛有些领悟:“咱们的地真大!”同时,她就更盼望那件事的实现:“咱们怎不过去打他呢?哪怕是先打死一个呢?”她的针尖顺着拉线的便利,指了指马路那边。“好妈妈,你可小心点!”人们警告她。她揉揉老眼,低声的说:“他不懂我们的话,他是鬼子!”

好消息来了!拉车的王二拿着双由垃圾堆上拾来的袜子,请好妈妈给收拾一下。蹲在她旁边,他偷偷说:“好妈妈,今天早上我拉车到东城,走到四牌楼就过不去了,鬼子兵把住了街道,不准车马过去。听说我们两个小伙子,把他们的一车炸弹全烧完,还打死他们五六个兵!”王二把挑起的大指急忙收在袖口中,眼了了马路那边一下,刚碰到刺刀的光亮就收了回来。“俩小伙子都没拿住,”他的声音更低了些,可是更有力了些。“吃过饭,我又绕回去,那里还不准过人呢!听说那俩小伙子是跑进一家小肉铺去,跑进去就没影儿啦。好妈妈,你看肉铺的人也真有胆子,敢把俩小伙子放走!我们有骨头的,好妈妈?”

好妈妈几天没用过的笑容,由心中跳到脸上。“要是有人敢打那边的那个东西,我就也敢帮忙,你信不信?”“我怎么不信?我要有枪,我就敢过去!好妈妈你别忙,慢慢的咱们都把他们收拾了!有了一个不怕死的,接着就有十个,一百个,一千个,是不是,对不对?”王二十分困难的把语声始终放低。“你看,鱼市上木盆里养着鳝鱼,必须放上一两条泥鳅。鳝鱼懒得动,日久就臭了。泥鳅爱动,弄得鳝鱼也得伸伸腰。我就管那俩小伙子比作我们的泥鳅,他们一动,大家伙儿都得动。好妈妈?”

“谁说不是!我在这儿等着,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来打他,”随着“他”字,好妈妈的针又向外指了指。“他要是倒在那儿,我死了也痛快!我不能教小鬼子管着!”

第二天,好妈妈来得特别的早,在遇上熟人之前,已把笑容递给了红红的朝阳。

可是一直到过午,并没有动静。“早晚是要来的!”她自言自语的说。

都快到收活的时候了,来了个面生的小伙子,大眼睛,宽脑门,高鼻子。他不象个穷人,可是手中拿着双破袜子。好妈妈刚要拿针,那个小伙子拦住了她。“明天我来取吧,不忙,天快黑了。回家吗?一块儿走?来,我给拿着小筐!”一同进了驴儿胡同,少年低声的问:“这条胡同里有穿堂门没有?”

好妈妈摇摇头,而后细细的端详着他。看了半天,她微微一笑:“我知道你!”

“怎么?”少年的眼亮得怪可怕。

“你是好人!”好妈妈点头赞叹。“我告诉你,这里路南的第十个门,有个后门,可是没法打穿堂儿,那是人家的住宅呀。”

少年没有言语。好妈妈慢慢的想出来:“行!我要准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可以托咐倒脏土的李五给你们开开门。”

少年还没有言语。

“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老妈妈抬头望了望他。“什么意思?”

“我说不明白!”好妈妈笑了。“你是念书的人吧?”青年点了点头。

“那你就该懂得我的话。”好妈妈的脸上忽然非常的严肃起来:“告诉我,你明天什么时候来?我不会卖了你!”“我明天早晨八点来!”

“就是卖杏茶的周四过来的时候?”

“好!卖杏茶的过来,那个门得开开!”

“就是!”

“你知道我要干什么?”

“知道!”

“啊?”

“知道!你的心,我的心,都是一样!”

次日,好妈妈早早就到了。她坐了好象一年的样子,才听到周四尖锐的嗓音渐渐由远而近:“杏儿——茶哟。”好妈妈的手哆嗦起来,眼睛钉住那边的刺刀尖——一个小白星似的。“杏儿——茶哟。”周四就快到她面前了,她的眼几乎不能转动,象黏在了刺刀尖上。忽然,直象一条黑影儿,由便道上闪到马路边的一棵柳树后,紧跟着,枪响了,一声两声。那个兵倒在了地上。南边北边响了警笛。那条黑影闪进了驴儿胡同。倒在地上的兵立了起来,赶过马路这边。南边北边的“岗”,也都赶到,象作战的蚂蚁似的,匆忙的过了句话,都赶进胡同中去。好妈妈停止了呼吸。等了许久许久,那些兵全回来了,没有那个少年,她喘了口气,哆嗦着拿起那双袜子来,头也不愿再抬一抬。

也就是刚四点钟吧,她想收活回家,她的心里堵得慌,正在这么想,取袜子的来了!她几乎不肯相信自己的眼睛!楞了一会儿,她把袜子递给他。他蹲在一旁,看着袜子,低声的问:“早晨我打死他没有。”

好妈妈微微一摇头。“他装死儿呢,一会儿就爬起来了。”“呕!下回得用炸弹!”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块钱的票子来:“妈妈和李五分吧。”

“留着用吧,我不要!”好妈妈摆了摆手。“你要是有枪啊,给王二一支,他也愿意干。”

“有的是人,妈妈!”

“你姓什么呢?”

“暂时没有姓()名,”少年立起来,把袜子和钱票都塞在衣袋里,想了想:“啊,也许永久没有姓名!再见,妈妈!”“哎,下回来,打准一点!”好妈妈的心里又不堵得慌了。

***

他们三个又坐在一处,互相报告着工作,并且计划着以后的办法。

范明力的厚嘴唇仿佛更厚了些,增加了沉默刚毅的神气。吴聪的窄胸似乎已装不下那些热气,挺着细脖,张着点嘴,象打鸣的鸡似的。他——不象范明力——有点按不住他的得意,越想两三日来的成绩越高兴。王文义不得意,也不失望,而是客观的批判着:

“咱们的成功与失败都没关系,唯一的好处是把未死的人心给激动起来了。咱们的心,大家的心,都并差不很多。我们只是作了应该作的事,至多也不过是先走了一步而已。好吧,我们商量明天的事;就热打铁,教这座城必定变成敌人的坟墓!”

2、老舍:希望

老舍:希望

二哥,大彩是五十万!

得了,自在逍遥什么也不用干。

到巴黎去看看姑娘,

上伦敦吃顿中国饭,

千金之子未便乘飞机,

其实火轮车船也不慢。

莫到无时盼有时,

顶好存着一半带一半。

带着的随便花,

花天酒地多么浪漫;

存着的年年把利生,

比营商种地都少危险。

什么白色恐怖,什么绿色恐慌,

袋里有钱什么也不必管。

只是那么十块作本钱,

得了?嘿!不买彩票是傻蛋!

买了一条,嗳,再来一条,

两个号码总比单钓机会高。

还不开彩,还不开彩,

黄金之梦夜夜来几遭。

假如得了,一定能得,

一步登天抱着大皮包!

假如不得,怎能不得?

照镜子看看喜上眉梢。

鞋也不擦,衣也不洗,

专等焕然一新,旧的全烧。

头奖,二奖,三奖,登出来了,

越看心中越把凉气冒;

再看四奖与五奖吧,

少得一些总比空了好。

哼,一声哼罢()把头摇,

二十元的亏空向谁去要?

二哥,您也没得吗?

二哥不言,微微一笑。

选自1933年8月9日《申报·自由谈》

3、老舍:敌与友

老舍:敌与友

不要说张村与李村的狗不能见面而无伤亡,就是张村与李村的猫,据说,都绝对不能同在一条房脊上走来走去。张村与李村的人们,用不着说,当然比他们的猫狗会有更多的成见与仇怨。

两村中间隔着一条小河,与一带潮湿发臭,连草也长不成样子的地。两村的儿童到河里洗澡,或到苇叶里捉小鸟,必须经过这带恶泥滩。在大雨后,这是危险的事:有时候,泥洼会象吸铁石似的把小孩子的腿吸住,一直到把全身吸了下去,才算完成了一件很美满的事似的。但是,两村儿童的更大的危险倒是隔着河,来的砖头。泥滩并不永远险恶,砖头却永远活跃而无情。况且,在砖头战以后,必然跟着一场交手战;两村的儿童在这种时候是决不能后退的;打死或受伤都是光荣的;后退,退到家中,便没有什么再得到饭吃的希望。他们的父母不养活不敢过河去拚命的儿女。

大概自有史以来,张村与李村之间就没有过和平,那条河或者可以作证。就是那条河都被两村人闹得忘了自己是什么:假若张村的人高兴管它叫作小明河,李村的人便马上呼它为大黑口,甚至于黑水湖。为表示抵抗,两村人是不惜牺牲了真理的。张村的太阳若是东边出来,那就一定可以断定李村的朝阳是在西边。

在最太平的年月,张村与李村也没法不稍微露出一点和平的气象,而少打几场架;不过这太勉强,太不自然,所以及至打起来的时候,死伤的人就特别的多。打架次数少,而一打便多死人,这两村才能在太平年月维持在斗争的精神与世仇的延续。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那就用不着说,两村的人自会把小河的两岸作成时代的象征。假若张村去打土匪,李村就会兜后路,把张村的英雄打得落花流水。张村自然也会照样的回敬。毒辣无情的报复,使两村的人感到兴奋与狂悦。在最没办法与机会的时候,两村的老太婆们会烧香祷告:愿菩萨给河那边天花瘟疫或干脆叫那边地震。

死伤与官司——永远打不完的官司——叫张李两村衰落贫困。那条小河因壅塞而越来越浑浊窄小,两村也随着越来越破烂或越衰败。可是两村的人,只要能敷衍着饿不死,就依然彼此找毛病。两村对赛年会,对台唱谢神戏,赛放花炮,丧事对放焰口,喜事比赛酒席……这些豪放争气,而比赛不过就以武力相见的事,都已成为过去的了。现在,两村除了打群架时还有些生气,在停战的期间连狗都懒得叫一叫。瓦屋变为土房,草棚变为一块灰土,从河岸上往左右看,只是破烂灰暗的那么两片,上面有几条细弱的炊烟。

穷困遇着他们不能老在家里作英雄,打架并不给他们带来饭食,饿急了,他们想到职业与出路,很自然的,两村的青年便去当兵;豁得出命去就有饭吃,而豁命是他们自幼习惯了的事。入了军队,积下哪怕是二十来块钱呢,他们便回到家来,好象私斗是更光荣的事,而生命唯一的使命是向河对岸的村子攻击。在军队中得到的训练只能使两村的战争更激烈惨酷。

两村的村长是最激烈的,不然也就没法作村长。张村村长的二儿子——张荣——已在军队生活过了三年,还没回来过一次。这很使张村长伤心,怨他的儿子只顾吃饷,而忘了攻击李村的神圣责任。其实呢,张荣倒未必忘记这种天职,而是因为自己作了大排长,不愿前功尽弃的随便请长假。村长慢慢的也就在无可如何之中想出主意,时常对村众声明:“二小子不久就会回来的。可是即使一时回不来,我们到底也还压着李村一头。张荣,我的二小子,是大排长。李村里出去那么多坏蛋,可有一个当排长的?我真愿意李村的坏蛋们都在张荣,我的二小子,手下当差,每天不打不打也得打他们每人二十军棍!二十军棍!”不久这套话便被全村的人记熟:“打他二十”渐渐成为挑战时的口号,连小孩往河那边扔砖头的时候都知道喊一声:打他二十。

李村的确没有一个作排长的。一般的来说,这并无可耻。可是,为针对着张村村长的宣言而设想,全村的人便坐卧不安了,最难过的自然是村长。为这个,李村村长打发自己的小儿子李全去投军:“小子,你去当兵!长志气,限你半年,就得升了排长!再往上升,一直升到营长!听明白了没有?”李全入了伍,与其说是为当兵,还不如说为去候补排长。可是半年过去了,又等了半年,排长的资格始终没有往他身上落。他没脸回家。这事早被张村听了去,于是“打他二十”的口号随时刮到河这边来,使李村的人没法不加紧备战。

真正的战争来到了,两村的人一点也不感到关切,打日本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说真的,要不是几个学生来讲演过两次,他们就连中日战争这回事也不晓得。由学生口中,他们知道了这个战事,和日本军人如何残暴。他们很恨日本鬼子,也不怕去为打日本鬼子而丧了命。可是,这得有个先决的问题:张村的民意以为在打日本鬼子以前,须先灭了李村;李村的民意以为须先杀尽了张村的仇敌,而后再去抗日。他们双方都问过那些学生,是否可以这么办。学生们告诉他们应当联合起来去打日本。他们不能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只能以学生不了解两村的历史而没有把砖头砍在学生们的头上。他们对打日本这个问题也就不再考虑什么。

战事越来越近了,两村还没感到什么不安。他们只盼望日本打到,而把对岸的村子打平。假若日本人能替他们消灭了世仇的邻村,他们想,虽然他们未必就去帮助日本人,可也不必拦阻日军的进行,或给日军以什么不方便,不幸而日本人来打他们自己的村子呢,那就是另一回事了。但是他们直觉得以为日本人必不能不这办,而先遭殃的必定是邻村,除了这些希冀与思索,他们没有什么一点准备。

逃难的男女穿着村渡过河去,两村的人知道了一些战事的实况,也就深恨残暴的日本。可是,一想到邻村,他们便又痛快了一些:哼!那边的人准得遭殃,无疑的!至于邻村遭殃,他们自己又怎能平安的过去,他们故意的加以忽略。反正他们的仇人必会先完,那就无须去想别的了,这是他们的逻辑。好一些日子,他们没再开打,因为准知道日本不久就会替他们消灭仇人,何必自己去动手呢。

两村的村长都拿出最高的智慧,想怎样招待日本兵。这并非是说他们愿意作汉奸,或是怕死。他们很恨日本。不过,为使邻村受苦,他们不能不敷衍日本鬼子,告诉鬼子先去打河那边。等仇人灭净,他们再翻脸打日本人,也还不迟。这样的智慧使两位年高有德的村长都派出侦探,打听日本鬼子到了何处,和由哪条道路前进,以便把他们迎进村来,好按着他们的愿望开枪——向河岸那边开枪。

世界上确是有奇事的。侦探回来报告张村长:张荣回来了,还离村有五里多地。可是,可是,他搀着李全,走得很慢!侦探准知道村长要说什么,所以赶紧补充上:我并没发昏,我揉了几次眼睛,千真万确是他们两个!

李村长也得到同样的报告。

既然是奇事,就不是通常的办法所能解决的。两村长最初想到的是把两个认敌为友的坏蛋,一齐打死。可是这太不上算。据张村长想,错过必在李全身上,怎能把张荣的命饶在里面?在李村长的心中,事实必定恰好调一个过儿,自然不能无缘无故杀了自己的小儿子。怎么办呢?假如允许他俩在村头分手,各自回家,自然是个办法。可是两村的人该怎么想呢?呕,村长的儿子可以随便,那么以后谁还肯去作战呢?再一说,万一李全进了张村,或张荣进了李村,又当怎办?太难办了!这两个家伙是破坏了最可宝贵的传统,设若马上没有适当的处置,或者不久两村的人还可以联婚呢!两村长的智慧简直一点也没有用了!

第二次报告来到:他们俩坐在了张村外的大杨树下面。两村长的心中象刀剜着一样。那株杨树是神圣的,在树的五十步以内谁也不准打架用武。在因收庄稼而暂停战争的时候,杨树上总会悬起一面破白旗的。现在他俩在杨树下,谁也没法子惩治他俩。两村长不能到那里去认逆子,即使他俩饿死在那里。

第三次报告:李全躺在树下,似乎是昏迷不醒了;张荣还坐着,脸上身上都是血。

英雄的心是铁的,可是铁也有发热的时候。两村长撑不住了,对大家声明要去看看那俩坏蛋是怎回事,绝对不是去认儿子,他们情愿没有这样的儿子。

他们不愿走到杨树底下去,那不英雄。手里也不拿武器,村长不能失了身分。他们也不召集村人来保护他们,虽然明知只身前去是危险的。两个老头子不约而同来到杨树附近,谁也没有看谁,以免污了眼睛,对不起祖先。

可是,村人跟来不少,全带着家伙。村长不怕危险,大家可不能大意。再说,不来看看这种奇事,死了也冤枉。

张村长看二儿子满身是血,并没心软,流血是英雄们的事。他倒急于要听二小子说些什么。

张荣看见父亲,想立起来,可是挣扎了几下,依然坐下去。他是个高个子,虽然是坐着,也还一眼便看得出来。脑袋七棱八瓣的,眉眼都象随便在块石头上刻成的,在难看之中显出威严硬棒。这大汉不晓得怎好的叫了一声“爹”,而后迟疑了一会儿用同样的声音叫了声“李大叔”!

李村长没答声,可是往前走了两步,大概要去看看昏倒在地的李全。张村长的胡子嘴动了动,眼里冒出火来,他觉得这声“李大叔”极刺耳。

张荣看着父亲,毫不羞愧的说:“李全救了我的命,我又救了他的命。日本鬼子就在后边呢,我可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还是往南渡过马家桥去。我把李全拖了回来,他的性命也许……反正我愿把他交到家里来。在他昏过去以前,他嘱咐我:咱们两村子得把仇恨解开,现在我们两村子的,全省的,全国的仇人是日本。在前线,他和我成了顶好的朋友。我们还有许多朋友,从广东来的,四川来的,陕西来的……都是朋友。凡是打日本人的就是朋友。咱们两村要还闹下去,我指着这将死去的李全说,便不能再算中国的人。日本鬼子要是来到,张村李村要完全完,要存全存。爹!李大叔!你们说句话吧!咱们彼此那点仇,一句话就可以了结。为私仇而不去打日本,咱们的祖坟就都保不住了!我已受了三处伤,可是我只求大家给我洗一洗,裹一裹,就马上找军队去。设若不为拖回李全,我是决不会回来的。你们二位老人要是还不肯放下仇恨,我也就不必回营了。我在前面打日本,你们家里自己打自己,有什么用呢?我这儿还有个手枪,我会打死自己!”

二位村长低下了头去。

李全动了动。李村长()跑了过去。李全睁开了眼,看明是父亲,他的嘴唇张了几张:“我完了!你们,去打吧!打,日本!”

张村长也跑了过来,豆大的泪珠落在李全的脸上。而后拍了拍李村长的肩:“咱们是朋友了!”

载一九三八年七月《抗战文艺》第一卷第十二期

4、老舍名言

老舍名言

1、他的知识告诉他那最高的责任,他的体谅又逼著他去顾虑那最迫切的问题。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许多许多的民族英雄,同时也想起杜甫在流离中的诗歌。——老舍《四世同堂》

2、如果不随时注意观察,随时记下来,哪怕你走遍天下,还是什么也记不真确,什么东西也写不出。——老舍

3、这世上真话本就不多,一位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老舍

4、谦虚使人的心缩小,象一个小石卵,虽然小,而极结实。结实才能诚实。——老舍

5、母亲的心是儿女们感情的温度表。——老舍《四世同堂》

6、一个人爱什么,就死在什么上——老舍

7、生活是一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趣味就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微微暗些,再明起来,则暗得有趣,而明乃更明。——老舍

8、乱世的热闹来自迷信,愚人的安慰只有自欺。——老舍《骆驼祥子》

9、老舍先生说:“人,即使活到七八十岁,有母亲在,多少还可以有点孩子气。失去了慈母就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但却失去了根。有母亲,是幸福的。”只要有母亲在,你就有最后的包容和依靠。——老舍

10、旧的历史,带着它的诗、画,与君子小人,必须死!新的历史必须由血里产生出来!——老舍

11、人,即使活到八九十岁,有母亲便可以多少还有点孩子气。失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有母亲的人,心里是安定的。——老舍《我的母亲》

12、山洪巨浪冲破了石堤,毁灭了村庄,淹死了牛马,拔除了老树,而不能打碎了一点渣滓。——老舍《四世同堂》

13、愚蠢与残忍是这里的一些现象;所以愚蠢,所以残忍,却另有原因。——老舍《骆驼祥子》

14、作家必须先胸有成竹地知道了人物的一切,而后设身处地的写出人物的话语来——老舍

15、“看生命,领略生命,解释生命,你的作品才有生命。”——老舍

16、侵略者要是肯承认别人也是人,也有人性,会发火,他就无法侵略了!日本人始终认为咱们都是狗,踢著打著都不哼一声的狗!——老舍《四世同堂》

17、经验是生活的肥料,有什么样的经验便变成什么样的人,在沙漠里养不出牡丹来——老舍《骆驼祥子》

18、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老舍《骆驼祥子》

19、苦人是容易死的,苦人死了是容易被忘掉的。——老舍《骆驼祥子》

20、儿女的生命是不依顺着父母所设下的轨道一直前进的,所以老人总免不了伤心。——老舍《我的母亲》

21、真正美丽的人是不多施脂粉,不乱穿衣服。——老舍

22、哲人的智慧,加上孩子的天真,或者就能成个好作家了——老舍

23、一个诚实的车夫或工人一定强于一个贪官污吏——老舍

24、失去了慈母便像花插在瓶子里,虽然还有色有香,却失去了根。——老舍《老舍选集》

25、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象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字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仍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老舍

26、人把自己从野兽中提拔出,可是到现在人还把自己的同类驱逐到野兽里去。——老舍《骆驼祥子》

27、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苦日久不磨,也会生锈。——老舍

28、烟酒又成了他的朋友。不吸烟怎能思索呢?不喝醉怎能停止住思索呢?——老舍《骆驼祥子》

29、每条岭都是那么温柔,自山脚至岭顶长满了珍贵的树木,谁也不孤峰突起,盛气凌人。——老舍《林海》

30、越是这样无可捉摸,她越感到一种可爱的苦痛。她会用幻想去补充她所缺乏的事实,而把仲石的身世、性格、能力等等都填满,把他?造成个最理想的青年。——老舍《四世同堂》

31、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老舍《小病》

32、骄傲自满是我们的一座可怕的陷阱,而且,这个陷阱是我们自己亲手挖掘的。——老舍

33、最大的牺牲是忍辱,最大的忍辱是预备反抗。——老舍《骆驼祥子》

34、文艺决不是我的浮桥,而是()我的生命.——老舍

35、我怕,怕,怕家信中带来不好的消息,告诉我已是失去了根的花草。——老舍《我的母亲》

36、于是之靠着茶馆大门口说了一句“改良改良,越改越凉!”——老舍《茶馆》

37、苦人的懒是努力而落了空的自然结果,苦人的耍刺儿含着一些公理。——老舍《骆驼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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