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冬晚的别_俞平伯:春来

1、俞平伯:冬晚的别

俞平伯:冬晚的别

我俩有一晌沉沉的苦梦,几回想告诉你们总怕你们不信。这个沉沉只是一味异乎寻常的沉沉,决不和所谓怅惘酸辛以及其他的,有几分类似。这是梦,在当年已觉得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亦非今日追寻迷离若梦之谓。沉沉有一种别解,就是莫名其妙的纳闷;所以你们读后,正正经经地纳闷起来,那是怪我写不出,若你们名其妙而不纳闷,还该怪我写不出。——除非你们有点名其妙有点儿莫名,有点儿纳闷又有点儿不,那么,我才不至于算“的确不行”。你们想,我是不是“顶子石头做戏”?

有生则不能无别,有别则不能无恨,既有别恨则不得不低眉啜泣,顿足号啕。想起来“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这句老话,真能摄尽南来北往无量无边的痴呆儿女的精魂,这枝五色笔总算货真价实,名下无虚,姑且不论。任我胡诌,人间苦别,括以三端:如相思万里,一去经年,此远别也;或男的要去从军,女的要去出阁,(这是“幽默”,切勿“素朴”视之!)此惨别也;人天缘尽,莫卜他生,此没奈何别也。我们的别偏偏都不是的。

当十一年一月(辛酉的十二月)五日,自沪返杭,六日至八日入南山小住,八日至十二日间我再去上海,而环在杭州。这可谓极小的小别,也几乎不能算是别,而我们偏要大惊小怪的,以为比上述那三种“像煞有介事”的别更厉害凶险些;并且要声明,无论你们怎样的斟情酌理,想它不通,弄它不清楚,纳闷得可观,而我们总一口咬定,事情在我们心上确是如此这般经过的了。

《雪朝》上有几首《山居杂诗》就是那时候写的:“留你也匆匆去,送你也匆匆去,然则——送你罢!”“把枯树林染红了,紫了,夕阳就将不见了。”“都是捡木柴的,都是扫枯叶儿的,正劈栗花喇的响哩。”“山中的月夜,月夜的山中,露华这般重,微微凝了,霜华也重,有犬吠声叫破那朦胧。”“相凭在暗的虚廊下,渐相忘于清冷之间;忽然——三四星的灯火对山坳里亮着,且向下山的路动着,我不禁又如有所失了。”(一九二二,一月六日至八日,杭州山中。)诗固然蹩脚得道地,但可以看出冬日山居的空寂和我们情怀的凄紧,至少今天我自己还明白。山居仅短短的三天,却能使我默会山林长往者的襟抱,雅人高致决非得已,吟风啸月,也无非“黄连树下弹琴”罢了。这是一面了。另一面呢,空寂的美名便是清旷,于清旷的山中暂息尘劳,(我上一天刚从上海来)耳目所接,神气所感,都有一种骤然被放下的异感,仿佛俄而直沉下去。依一般的说法,也只好说是写意舒服之类罢。然而骨子里头,尽尽里头,确有一点点难过,这又是说不出的。若以北京语表之当曰“不是味儿”。

想想不久又将远行,以年光短促如斯,迅速如彼,更经得几度长长短短的别呢。朝朝暮暮,悄悄沉沉,对着寥落苍茫的山野和那些寒露悲风,重霜淡月,我们自不能无所感,自不能无所想,不能不和古今来的怨女痴男有点沆瀣一气。明知“雅得这样俗”,也就不必再讳言了。

自然的严峭,仿佛刃似的尖风,在我们心上纵横刻划,而人事的境界又何其温温可喜。我们正随h君同住山中,h君中年意兴之佳,对我们慈爱之厚,是值得永永忆念的。我们那时的生活,除掉别恨的纠缠,其和谐其闲适似可以终身,自然人事以两极端相映发,真使人怅怅无所适从,而“情味杂酸甜”一语何足以尽之!

一清如水的生涯最容易过,到第三天上午,y姊妹兄弟们都从“杭州城内”来,同嬉山中。午饭初罢,我便心急慌忙的走到湖边,(距山居不及半里)乃有船无夫,以轿班名唤阿东者代之。(东当作董?自注。)城里新来的人都怅怅地送我们于李庄码头。转瞬之间,我们已是行客,他们为山中主人了。桨声响后,呆看送客者的影子渐没于岚姿树色之间,举手扬巾的瞧也瞧不见了。轿班去摇船,“船容与而不进兮”,毕竟也荡得渐远。他们都该回到我们昨天住过的地方去了罢?晃荡于湖心,我们也只多了片刻的相聚。

江南冬天的阴,本来阴得可怕,而那天的阴,以我们看来尤其阴得可惨——简直低压到心上来。好容易巴到了岸,坐上洋车,经过旗下营荐桥之类,(其实毫无异样)觉得都笼罩一种呆白的颜色,热闹只是混乱,匆忙只是潦草,平昔杭州市街对我的温感都已不见了,只一味的压迫我去上路,去赶火车,而赶不着夜班火车要误事!

回到城头巷,()显得屋子十分大,十分黑,空空的。(他们都不在家,天色也快晚了。)再走进我们的卧室,连卧室的陈设,桌子椅子之流也不顾情面来逼迫我,也还是这几句老话:“赶火车!赶不着,要误事!”我忙忙的拾夺这个,归折那个,什么牙刷啦,笔啦,日记本啦,皮夹子啦……都来了。好的!好的妙的!这些全得带,不带齐,要误事!

环也忙忙的来帮我收拾,她其时何所感,我不知道,我也来不及去知道。我全身为没来由的凄惨所沉没,又为莫名其妙的匆忙所压迫,沉沉的天气,沉沉的房屋,沉沉的人的面目,无一不暗,无一不空,也无一不潦草枯窘。等到行李收拾完结,表上只差十来分钟就该走了,我走进靠南的套间,把秒针正在的搭的搭的表放在红漆的桌上,坚执环手而大落泪。也并不记说过什么话了,只记得确确实实的,天色已晚下来,夜班车已经快要开。

以此次的别意而言,真不像可以再相见的,然而不到一星期,也是夜班车,我平安地回了家,距美国之行还有小半年。

假使我有作自传的资格和癖好,那么这倒是顶好的话柄哩!既经不能也不想,只好拿来博同梦者的苦笑罢,反正于我也是无所损。至于读者们以为“的确行”“的确不行”,这都是节外生枝不干我事的,虽然我也很抱歉。

一九二八年五月二十九日,北京。

2、俞平伯:春来

俞平伯:春来

“假定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您也将遥遥有所忆了,——虽然,我是不该来牵惹您的情怀的。

然而春天毕竟会来的,至少不因咱们不提起它就此不来。于是江南的莺花和北地的风尘将同邀春风的一笑了。我们还住在一个世界上哩!

果真我们生长在绝缘的两世界上,这是何等好!果真您那儿净是春天,我这儿永远是冰,是雪,是北风,这又何等好。可惜都不能!我们总得感物序之无常,怨山河之辽廓,这何苦来?

微吟是不可的,长叹也是不可的,这些将挡着幸运人儿的路。若一味的黯然,想想看于您也不大合式的罢,“更加要勿来。”只有跟着时光老人的脚迹,把以前的噩梦渐渐笼上一重乳白的轻绡,更由朦胧而涉茫,由渺茫而竟消沉下去,那就好了!夫了者好也,语不云乎?

谁都懂得,()我当以全默守新春之来。可恨我不能够如此哩。想到天涯海之角,许有凭阑凝想的时候,则区区奉献之词,即有些微的唐突,想也是无妨于您那春天的一笑的。

3、俞平伯:梦记

俞平伯:梦记

让贤公寓里

坐得高高的,是bus里吧。在悄悄的中夜,经过一些荒寂的林野,忽然看见了摩天的高屋,平滑的大道,像欧美名都的样子。其时天色微微的在发亮了,仿佛觉得,我该下车了,向c君说,“如到了columbiadistrict,请告诉车手我下车。”车突然一停,我知道到了。好容易走下梯子;忽然想起,行李还在车上,什么也没带,赶紧又回上去,心里着急,惟恐怕车开,下不去。第二次走到车口,车手已有点不耐烦,车在蒲蒲地作怪响。于着急之中,我终于下了车。所谓columbiadistrict,有一华人开的公寓,这是今夜的目的地。人力车特别贵,讲了两回都不成,却是走起来,真真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好像叫做让贤公寓,可是门口只是干干净净的一扇门,什么招牌也没有。其时c君已走了,有p君伴着我。

按铃而入,吓,点着电灯,一屋子的人。于我是重来,p也知道的,就想直往前走,走到房间里去休息。可是他们都嚷起来了,却也不怎么响,仿佛全都责备我的不念旧。我只得委曲地坐下来,和广东佬讲交情,论过节。

不大记得真店主人的脸,中年,不很胖,镶着金牙齿的吧?“敢是有些髭须?”女人更多,都是不认识的,虽然我知道她们都认识我,虽然我也知道我应该认识她们,至少我应当这样说的,不说不成。可是,实在不认识。其中也是中年人多,却有一位姑娘坐在沙发上,漂亮呢,也不见得。听见说,(p君吗?)老板所以在外国站得住,就靠这中英合璧的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现在不成了,现在是二小姐……老板嘴里吊着旱烟管,滔滔不穷地对我讲,无非是近年来生意不好,身子也一年一年的不成啦之类,我唯唯诺诺,很懂得的神气。把一屋子的生客都作熟人看待,已经不容易了,而其人其地于我寂无所感,偏要装作怀旧的心情面目,窘得受不了。又有人问:“上次同来的四小姐。怎么这回没来?”我回答,“暂时不回来呢。”

隔壁货房的门敞着,眼光透过去,里边电灯也是明亮,有无数油腻鲜明的腊肠鸭子叉烧之类,一串一串的从顶板上挂下来。心里想道:这味儿倒许不错。离我坐处很近,一点气味也没有,到底是外国地方,虽然中国人也干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外国吧?夫外国亦大矣。后来问过c,他说,大约是旧金山。当真问过c吗?不!c君现任某大学校长呢。问的是p君吗?也不!与他久不见了,听说他娶了个外国太太,也很阔气了。(独此节非梦,自注。)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晨,清华园。

关于《燕知草》

以前在徐景文那儿“种”的门牙摇动了,终于掉了,虽不痛,却将牙肉带下一大块,满嘴的血,牙齿还连在牙肉上零零丁丁地,弄得不可收拾。正在着急,忽然好了。(后便认此为梦。)回手一摸,牙还好好的镶着,只是手中捏着一断牙,中间有一圆孔,正是镶嵌的那一个顽意儿。嘴里不曾缺,手中添了一个,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又跑到曲园中去了,中间却没有梦断的痕迹。园中有廊,穿曲水亭过。我循廊北去。达齐南向,窗开着,吃烟的气味,知道h君来了。进去一看,果然在那边,和父亲在一起。其时天气晴明。父就问:“现在时候已不早,九点多钟了,怎么小孩子还没有上学?”我也随便作客,无非今天是星期几,功课不忙这一类语,桌子角上却摆着《燕知草》,h君就说:“燕知草》我看见了,有些很好,有些我不喜欢看”,语调不很响。我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关于他的一部分作品,因为感触,所以不愿看。我说“的确如此,我刚才梦见您,您也是这么说的,巧极了。”(实则并非无此梦,只自说有此梦耳,却不觉是说慌。)其时已觉得h君是再生了,神气还与昔年仿佛,心里略感诧异;从他死后到我们离去杭州中间颇有日子,不知在这个时期内,他那里耽着?想问这再生的经过又觉得不便,怕他不愿意重提这些事恰好手中牙齿还在,就告以前梦,并说做梦也不该会有实在东西留下来。他淡淡的说,“这也说有什么奇怪,会忽然而来,安知待一忽儿不会忽然而去。”h君平时颇信神鬼奇异,这话也是照例的,我心里却不很以为然,“这未免太不科学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夜,清华园南院。

〔跋〕最巧的事情,是夜l也梦见h君了。他的梦虽短而又不很清楚,却不失为一种珍闻,即依l报告的口气记之。——与父同在清华,不觉得父亲身故。在清华何处,也不觉得。f君来了,穿着酱红色的长袍,好像是父的老朋友。父脸冲着别处,没有看见f,我对f恭敬地鞠躬,f从前在燕京教过我的。父回过头来见f,对他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其时我立在父侧,f似乎方才觉得我们的关系;本来虽认得父亲,也认得我,却连不起来。父对f用南方口音说:“这个孩子道理是好的嘘,名理是不行的。”(所谓“道理”指的是求学,“名理”指的是世故,梦中把字用错了。)二十七夜,清华新宿舍。

从书山上滚下来之后

上午似上课,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以甚重甚长之物指点而敷陈之,觉得颇有胜义。下午环偕小孩,都去看电影或者什么去了。我闲着,就想午睡,却被k拉了出门赴某姓亲戚家,又似在一客寓中。晤其家主人,致吊唁之礼,却闹了不少的笑话。觉得地下奇软俨如茵褥,一磕头往前一躘铳,一磕头往前一姝铳,最后一次头竟冲到供桌下去,弄得很狼钡,与某略谈,其弟亦在,即行。行时又忘记了帽子,转身去取。外甥出来送我,并说,“舅舅的帽子太矮了,盖不住脸,不大好。”“花很多的钱呢。”“贵难贵,样子不好。我们的帽子(指他们兄弟)都是盖着半截脸的。(其意若曰,依舅舅这个身份,更非多遮盖点不可。)”

且行且谈,已在下山。也并非身在山上,只是我们直往地底下去耳。高不高不觉得,只见无数阶级,都是往下的,很不好走。三囡还在送,我叫他别再送了,路难走。他说,“我们走惯的。”我心中觉得诧异,“你们走惯的!”后来他就不见了。

以上并不觉得k在何处,现在倒的确是他哩。我埋怨道,“我本说要好好睡觉的,你带我到这些地方来做什么?”(吊丧原非目的,目的在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记得k有回答。其时已不见石级,简直是一座书山,也不能算是走,简直是从书山上,滴厉阁碌地滚下来。

到了。我说,“你又要引我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好玩!”(觉得就在这一晚上,于另一梦中到过的,只是很简单的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故事,所以说不好玩。事实上究竟曾梦得或否,也是问题。)这一秘密窟,又是一女子商店,又和国立某大学有关系。长方形一大屋,电灯明亮,正中有好几个柜台,有三五个人在奏西乐,年纪都不轻,都很难看。四围也是柜台出卖东西,也全是“女招待”,也都是半老的。我明白这是一种不大正当的营业,性质略似“台基”,所卖的都是吃的,却都是奇形怪状。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顾客除我们以外,不见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伴我的已不是k,而是姊妹了。她叫她们弄一种东西,一种软而暗黄色的,形略似贝壳,先灌满了水,然后用剪剪开,泡在一把壶内。这仿佛是女人吃的,也许是男人为着女人吃的,有这两个可能的解释,却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我胆小,不敢吃。女人吃的果然不必吃;万一是“春药”呢,岂不更要露马脚。她们都说,吃了不要紧,昨天有一乡下人吃了,只是个串门子而已。(打茶围的意思吧。)其实也不是真说,只是带笑的一种神秘的表示。我说,“乡下人和我不同。”意谓你们虽不敲乡下人的竹杆,许会敲诈我。——这地方是有美人的,只是不来,总要买了货物或者吃点东西,才可以被引到她们那儿去。——我迟迟疑疑,老怕是“春药”,她们老是笑,也不肯说。

相持不下中,忽听见有人说,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你还不看看布告牌!”抬头一看,果然有布告,一格一格的横列着,几点钟做什么,几点钟做什么,四点半上写着:要有警察来,一哄而散。其时钟上已三点五十分。她们淡然不着急,好像时候还早呢,又好像这是照例的事情;而警察之来也不为驱逐她们,还是要干涉国立某大学。

一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六时,北京老君堂。

人力车夫

七点多钟,似在一大旅馆的门首,l要先走,似去清华。他身边没有钱,问我借。我有一元,以外零钱只有一毛,我先给他这一毛,后又折入旅馆,到柜上去换那一元,换得之后就把这一块钱零的给了他,又取回那一毛,他购些零碎,雇车而去。旅馆门首有高整的台阶,l下阶时忽失一腿带,却不觉得,扬长而去。另外有一车夫看见了就叫他,他还是不理,车夫殊有烦言。却被我见而取之,自思“l善于丢物,等我到清华时给他这一根;可是也许,他又把那一根带丢了。这两根带亦不知能再会合否?”

八点半有戏。这是有上文的,却记不清楚:似与k长谈,这戏颇有价值,为着研究的意思可以一看。然而现在先得回去,再雇车出来看戏。心中不十分决定:回去了再出来吗?就此不出来看吗?大概还是要来的。谁知一上了车,奔腾奋迅,心肺为荡,绝不可耐。他们的许多车都在大道之另一面,我前边只有一车,似为y,我连呼“车子慢点走!”而车夫置之不理,颠簸弥甚,其时心中甚怒而又着急。仍相将行,经过一处,似有树林,黑沉沉的,有人突出,疑为路劫。定睛一看乃l姊。我们的车方才停下来,以后走着也就不甚快,大家随意在车上谈话。又有点模糊了,好像谈的还是今晚要看戏这回事。戏价很贵,来的是上海很时髦的“角儿”。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三时,清华园。

庙里

在爬山,一条路在山崖上走,一条路在山坳里走,我自然取其后者。在梦里我也不会得爬山的。

不知道此山何名,总在西湖边上耳。大概认为保叔山,父亲去过而我独不曾;父亲归来说其上有玲珑嵯峨的怪石。保叔之外,杂以葛岭,雷峰,这是梦中之感。

有一两个同伴却也欠分明。上去一看,一座空庙,大庙,——也不全似庙,重重的殿阁,回廊,空廓,荒秽,寂寞。不但没有谁住着——看这神气,自然有人住过的,却不知道在几十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连人踪迹,人影儿,人味儿也找不着。不但没有人,鸟雀的啾唧都一点听不见,虽然殿上廊下积着铺着,不知是鸟粪呢,也不知是蝙蝠屎——或者什么都不是,干脆是多年的灰尘。脚底下悉悉索索,净是些黑而厚,厚而软的,只好轻轻的踹。——不大敢往下踹,一踹瑟缩着。

不知该多咱早晚了,天宇老是这么莹澈,树木老是这么苍蔚。眼底青松翠柏,都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也不响,暗沉沉。

静默是平常,空虚也还好,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埋伏在严肃的气象里面,使我真有点儿慌。一步一步挨着往里走,就一步一步增加我的心悸。到了前边,吓!了不得!一并排五开间正殿,竦立巨大,雕梁画栋,绚彩庄严。仰面于尘封纲罥之中,窥见昔日藻井的金翠痕迹。殿前宽廊,朱柱一列,廊前白石琢成的栏干阶级。阶尽迫峰崖,前临一片明湖,波光在眼。景致非常,可还是看不见一个人。怪!真觉得怎么也不是,往前走不妙,就是往后退也不大敢。反而从容地小憩廊间,和一二友人“排排坐”在殿前阶石上。回头一看,泥塑的三位大人高高在上,彩色微见剥落。两庑净是些偶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的班列,肃恭地奉陪我们。大家不言语。默得可怕。——这真是可怕吗?不!不!不!它们还是别言语的好。想都不敢想了!

靠近我们,左庑有一偶像,木栅让之,少年,赭色的脸,手拿棍棒之类,粉饰尚新,站着的。它和咱们相对。眼睛怎么转也是碰着它,真糟心。我向伙伴说句闲话,“这儿要让女人来住着,不知道多们怕呢。”——嘭!——我愕然四顾,犹以为耳朵响,幻觉。已经有点毫毛直竖,还保持镇定,姑且大胆地再说着一遍。又是这么——嘭!!——什么也顾不得,往后就跑。已隐约听见打开栅栏门,偶像下地走动的声响……一九三一年一月八日晨五时,清华园〔跋一〕当我乍醒,环亦在梦中叫醒,故此两梦实同时也。——书室中墙上有一暗柜,一锁室门则暗柜亦锁上;其外有一红签信封为识。旁有纸一叠,尘封,有蛛网。我取下一看:一长脚蜘蛛,连脚有皮球那么大。丝先绕在我手上,后来蜘蛛也往手上爬。我叫平,平坐在椅上,不理。〔跋二〕我从前常有一个梦境,可惜记不真了。“甚矣吾衰也!”现在久已梦不见了总是这么一座庙,偶像之多而可怕,离离奇奇,房子构造也幽暗曲折,重重叠叠。偶梦不奇,而以前却有时连夜遇见却奇。老实说,这个空气就是目下也依然活()现,只是说不出所以然耳。这大概可以作本梦之张本。本梦可怕之点很分明,而此等昔梦则迷杂而可怕又过之。庙宇中房屋大而偶像多,对于童心大概是一种巨大的胁迫。大约是九日晨罢,我又梦见少林寺,露天(屋宇不存)站着许多陈旧的偶像,因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无从追溯了。这也是本梦的一余波。少林寺的遗迹我从来不曾访过,却在《书道大全》上见过《少林寺碑》(本月五日),当时曾略一动念。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日灯下记。

秦桧的死

听说秦桧赐死,使者就要去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使者捧着敕命,方方的黄布包,像一印信模样。我们走进一大室,窗棂轩敞,晴日射之。桧一中年人,微赤的脸,仪容凡琐,正坐在书桌面前。使者致了敕命,同时仆人持一书札与桧,桧友所致。信中有琐事干谒,桧拆阅讫。其时他自知将死,颜色有些惶遽,而仍欲故未镇定,乃取一惨碧色笺,挥洒作答,字为行书,颇潦草。上书某兄大人,因小女有病等等,只写了一行多,(自然不说起赐死一节)看他简直写不下去了,即就未完之札匆匆画押;押文有类“并”,却似某字一半,不全也。押毕开印盒钤一小印,似玉微红,长方形,文凡三字“貂衣侯”。我很可怜这秦桧,心想这“貂衣侯”三个字恐怕永不能再用了。他料理既毕,向我们说,可否容他入内诀别家人,因其时正式的诏书还未到,时间颇从容。他即入内,我想不久就要听见举室号啕了,非但不觉高兴,且为之惨然。秦桧原来不过如此。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一日晨,清华园。

4、俞平伯:俞平伯诗词精选

俞平伯:俞平伯诗词精选

端午节

晨兴才启户,艾叶拂人头。

知是中天近,邻居为我留。

半帷呻吟

瞢腾偎扁枕,浑不辨朝暮。

反顾欲语谁,方知人已去。

东岳集五言杂咏六首

茅檐绝低小,一载住农家。

照影西塘水,贪看日易斜。

其二

东岳庙恢扩,闻当街北头。

何年消劫火,空以集名留。

其三

樱子黄先赤,红桃间绿桃。

塘春嬉扁嘴(方言,鸭也),延颈白鹅高。

其四

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

北头卖蔬果,南首市鱼虾。

其五

小灯易明灭,娇怯怕风侵。

欲破周遭暗,荧荧藉尔深。

其六

窗小光难透,门低久立童。

高粱麻杆热,烟焰起熊熊。

将离东岳与农民话别

落户安家事可怀,自憎暮景况非材。

农民送别殷勤意,惜我他年不管来。

楝花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

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花开细叶浓。

楝花

此树婆娑近浅塘,繁英飘落似丁香。

绿阴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

绩麻

脱离劳动逾三世,来到农村学绩麻。

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

端午节

清润端阳节,茅檐插艾新。

分尝初表,惭荷对农民。

玉楼春·和清真韵寄环

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

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

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

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

霜花腴·尚湖泛舟

稻塍径窄,耐浅寒、低颦屡整罗裳。

风懒波沉,橹稀人淡,深秋共倚斜阳。

暮山静妆。对镜奁、还晕丹黄。

溯来时、翠柏阴多,故家乔木感凄凉。

谁醒泛秋轻梦,近荒城一角,夜色茫茫。

邀醉清灯,留英残菊,连宵倦客幽窗。

旧游可伤。纵再来、休管沧桑。

更西湖、倩影兰桡,哪堪思故乡。

浣溪沙·立春日喜晴

昨夜风恬梦不惊。今朝初日上帘旌。半庭残雪映微明。

渐觉敝裘堪暖客,却看寒鸟又呼晴。匆匆春意隔年生。

菩萨蛮·成梦中句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

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

沉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

风露湿闲阶。知谁寻燕钗。

蝶恋花

望眼连天愁雪拥。身到天涯,翻把三春送。

闻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

钿合香囊何处冢。一曲饧箫,谁见双飞凤。

效得微情酬密宠。空怀也被明珠哄。

踏莎行·辛未七夕寄环

天上初逢,人间乍别。这遭又负新秋节。

有心聚散做新愁,中庭瓜果为虚设。

却忆残荷,应怜残月。无眠不爱蛩声切。

离家情味你知么,回家我也从头说。

思越人

三十年来事已陈。口脂眉画各如尘。

从知躞蹀街头步,亦是明珠掌上身。

看翠袖,对红裙。旧情疑假又疑真。

邻家小女无相识,却说姆姆打扮新。

菩萨鬘·庚申小春病榻

烟空一望无相识。飘零不记闲踪迹。

料理浴归舟。夕阳明舵楼。

云端疑幻墨。知是谁家笔。

欹枕看鱼禽。碧波红浅深。

鹧鸪天

良友花笺不复存。与谁重话劫灰痕。

儿嬉未识王纲解,老讶居邻鲜弟昆。

人已去,总休论。清朝无事到黄昏。

斜风细雨长亭路,且待新来客扣门。

南柯子·和清真

小扇团团雪,轻罗剪剪冰。偶循阑曲听蛩声。恰讶一枝凄艳付闲庭。

索笑脂饧泫,低眸粉泪清。幽姿何意媚宵行。宛转因风履响逗流萤。

浪淘沙·和后主

秋雨听潺潺。叶子珊珊。炉烟不暖客心寒。约略春归才几日,如梦悲欢。

翠袖倚危阑。迟暮江山。鳞游无翼去原难。拟把鱼书凭雁足,寥落人间。

齐天乐·残灯

沉沉寒雨如年夜,西窗只余凄哽。渐减清晖,频移永漏,自惜伶俜孤影。瞢腾梦醒。已金粟垂花,玉荷生暝。几许兰膏,为谁辛苦镇长炯。

华堂欢宴乍歇,背人()深拥髻,娇倩曾凭。未驻春嬉,唯怜岁晚,咫尺天涯愁凝。凭伊管领。点无际昏茫,一星犹迥。伫立遥天,晓风帘外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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