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凝:安德烈的晚上_铁凝:哦,香雪

1、铁凝:安德烈的晚上

铁凝:安德烈的晚上

这座城市和棉花有着亲密的关系。在它四周的乡村,农民几百年来靠种棉为生。所以,当有一天这座城市突然在棉田的包围中矗立起来,人们就想,让我们拿什么来作这城市发展的根基呢?我们有棉花,也许我们应该建造纺织厂。于是,从50年代开始,这座城市在苏联老大哥的帮助下,一口气建造起近十家纺织厂。说它一口气,仅用此形容神速。好比我们形容那些身大力不亏的强壮妇女,说她们一口气生了多少个孩子。这些纺织厂,不仅设备、厂房、技术由苏联人提供,就连生活区的建造也由苏联专家一手设计。很快的,这些纺织厂和由它们派生出的生活区就占据了这城市近一半的面积。如今,当90年代的我们经过这些由苏联人设计的纺织工人住宅区的时候,我们一面端详着那些面目相近、老旧而又略显笨拙的楼群,端详着楼房顶端那一溜溜熏得乌黑的排烟道,一面仍能体味出苏式建筑的用料实惠、宽大沉稳和向往共产主义的浪漫热情。比方说每一片生活区内整洁规矩的绿地花园;比方说与花园们相匹配的职工俱乐部。在每一个俱乐部屋顶上,都竖着两个相隔很远的龙飞凤舞的红色大字:舞——会。远远看去,这两个站立了四十多年的瘦削的大字,好似两个彼此相望、却永远也走不到一起的孤独的舞者。

接着,有外地工人为支援纺织厂的生产一批批进入这城市了:天津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学会了吃鱼;上海工人的到来使这个城市的居民体味了糯米的奇妙。这是一个由纺织工人填充起来的城市,一个让苏式住宅覆盖了的城市。安德烈就出生在这座城市里。

安德烈姓安, 名叫德烈。安德烈的出生年月大概是1954年3月左右。安德烈这名字是父亲为他所起,名字本身也是当年中苏友好的一种体现。安德烈的父母就是响应政府的号召,由上海搬入这里支援城市建设的,他们都是中学教师。父亲穿过苏联印花布衬衫,母亲也穿过苏式“布拉吉”。当年他们都向往过苏联老大哥的美妙生活,他们也希冀着小安德烈长大之后能够去苏联留学。当然,他们想不到国际局势和国内局势的快速变幻,使安德烈不再会有去往苏联的可能。不过,假设真要能去,安德烈真想去么?他的父母从没问过他有什么打算,他的打算对他们也许并不重要。

那么,安德烈究竟属于一种什么样的人呢,他似乎属于那种年龄越往前走、思维越往后退的人。他很少自己做主选择什么,他就读的小学、中学都是父母替他选择的。小学三年级,有段时间他很迷恋朗诵,曾经想要报名参加学校业余朗诵小组,父母得知后立即做了阻止:意义不大。他们说。安德烈便停止了朗诵。到了后来,“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社会一片混乱,学校停了课,大部分同学都去了农村插队,安德烈却由于母亲一个熟人的关系,进一家区办罐头厂当起工人。这在当时特别叫人羡慕。但让安德烈高兴的并不是他留在城市做了工人,而是同班的李金刚也留了下来。

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学一年级就是同班同学,后来又一块儿上了同一所中学。小时候,他们永远坐同桌,他们一块儿写作业,他们合伙组装矿石收音机,他们互相串门——多半是安德烈到李金刚家去。李金刚的父母都是来自天津的纺织工人,他们家就在纺织厂的某一片苏式住宅区里。安德烈喜欢李金刚的居住环境,那些一模一样的楼群和一模一样的楼间花园给了他一种生活本身的宽厚和稳定感,无论从哪一个单元里出来的居民都是笑吟吟的,叫人感觉这些大楼的哪一扇门都可以是李金刚的家。安德烈的家是不具备这种气质的,他家住在父母为之工作的中学宿舍区,有点严肃,叫人拘谨。安德烈和李金刚从小区大门口那个冰棍车上买过冰棍喝过汽水,也在周末的夜晚,溜进戳有“舞会”大字的职工俱乐部看过大人跳舞。他们还在小花园里剥过一只死猫的皮(猫系李金刚掐死)。“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高年级的一些造反同学曾经在校园里堵住安德烈,质问他为什么起一个“苏修”才叫的名字,安德烈回答不出,旁边的李金刚挺身而出地替他作了回答:“为吗不能叫?知道安德烈的‘德烈’是哪个德哪个烈么?是朱德的德列宁的列!”高年级同学被朱德和列宁震住了,李金刚的天津口音也使他显得格外理直气壮,李金刚的机智勇敢更是让安德烈深深折服。从此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把自己那个烈字去掉了下边四个点。日月如梭,李金刚始终是安德烈须臾不可缺少的挚友。他们从两个男生长成了两个男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安德烈娶了自己的表妹,李金刚一直在纺织厂当电工,和一名纺织女工结了婚。

安德烈的表妹是安德烈姨妈的女儿,因为父母早逝,她从小就生活在安德烈家里。安德烈对表妹很好,表妹也十分依恋安德烈。安德烈的父母早已看出了这种依恋,出于对这女孩子的怜惜,他们愿意安德烈娶她为妻。或者,这种考虑还出于上海人的清高和对这座城市的提防,他们愿意一家人还是一家人。他们暗示安德烈,安德烈接受了这暗示。当他接受了这暗示的时候,他第一次试着用打量恋人的眼光打量他的表妹,结果他发现无论如何她更像是他的妹妹而不像他的恋人。她苍白、纤弱,下颏尖尖的,老爱半张着嘴像是对什么事表示不理解,又仿佛随时要你告诉她什么事应该怎么做。安德烈望着他的表妹,执拗地想起他刚当工人那会儿,十七岁吧,有一天和李金刚一块儿到纺织厂浴室去洗澡。那是一间男女合用的浴室,男女轮流使用。他们进来的一小时前,女工们刚刚使用过这间浴室。虽然浴池里的澡水已经换过,但室内仍然蒸腾着让男人敏感的女人的体味儿。安德烈就在迈进浴池的时候,就在一团团热乎乎的女人气味中,发现浴池边缘散落着几枚女工遗忘的黑色发卡,其中一枚还缠绞着一丝纤细的长发。他长久地盯着它们,体内突然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他几乎无法自持,他把自己潜入池中以遮掩自己的羞涩。他冲动着,头脑里闪过班上一些女生的样子,他发现他头脑中的女性里没有他的表妹。

爱情是什么呢?爱情是怎样的?安德烈不知道,可是他已经决定结婚了。父母为他们搞了一个小小的订婚仪式,没请外人,就是家中原班人马和一桌有别于平时的晚饭。那是食物比较匮乏的年代,桌上摆一瓶八毛五分钱的红葡萄酒,已能看出格外的喜庆。全家人都喝了一些酒,表妹也兴奋地猛喝一大口,结果她让酒给呛着了。酒呛得她剧烈地咳嗽着,单薄的肩膀抖得厉害。当她终于平息了咳嗽,却半天说不出话来。她靠在椅背上,微微闭住眼,淡青色的眼皮不停地跳,眼皮上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安德烈注视着表妹跳动的眼皮,他看见有一颗眼泪从她稀疏的睫毛下边钻出来,顺着眼角流到颧骨上。表妹的眼泪使安德烈有种重任在肩之感,他就仿佛是要替他的全家、也替他死去的姨父和姨妈承担起照顾这孤女一生的义务。他认可了这个事实和义务,一边又有点心酸。他抽空儿去了李金刚家。当他走进那片熟悉的楼群,当他推开李金刚家那扇被他推过无数次的门时,他几乎落下泪来。李金刚知道他要说什么,拉着他到小酒馆喝酒。但是安德烈什么也没说,他也没有掉泪。他只是需要看见李金刚,和李金刚呆一会儿。在安德烈的生活里,从前没有,以后也再没有别的男性朋友了。

后来,安德烈有了女儿。女儿是先天性心肌炎,妻子在生产之后又患了风湿性心脏病。安德烈需要照顾两个病人,对此他却没有更多的抱怨。也许因为他是个健康的男人,他体态匀称,行动敏捷,方方面面都很正常,具备这样的健康他理应照顾病弱的亲人。也许不仅仅因为他健康,是他那后退的思维使然吧;生活要我这样啊。有时候他想。他上班,下班,照顾妻女,买菜做饭……到了90年代中期,安德烈已经是罐头厂有着二十多年工龄的“老”工人了。

安德烈进厂之初,罐头一词在中国还是与奢侈一词联在一起的,它不仅标志着食品的一个至高无上的档次,也常见于某人用于揭发批判某人的腐朽生活方式,诸如:“某某一家不顾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竟然常常拿罐头当饭吃,甚至把吃不完的罐头倒进垃圾箱,是可忍,孰不可忍……”等等。罐头是尊贵的,罐头又似乎应该受到鄙视。可罐头毕竟是馋人的,于是做罐头的工人便也不可小视。那时安德烈每月都能从厂里带回一些免费的罐头给妻女享用:糖水蜜桃,糖水山植,糖水鸭梨……这是厂里给工人的优惠。这种时候他从不忘记李金刚,他常在下班之后回家之前,拐到李金刚家也给他放下两听糖水蜜桃什么的。在这样的一座城市,市民能够吃饱饭,还能隔长补短地享受一个罐头,生活就显得挺安稳。安德烈和李金刚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对生活是满意的。

但是时代不饶人。商品经济的发展带来了全球商品的大流通,糖水蜜桃仿佛在一夜之间就失去了往昔的魅力。当这个城市忽然有一天连美国苹果和委内瑞拉香蕉都在水果摊子上随处可见时,当人们口袋里的人民币也渐渐多起来时,人们为什么还要光顾那些吃着不新鲜,开起瓶来又费劲的糖水蜜桃罐头们呢。安德烈的罐头厂只能生产千篇一律的水果罐头,没有上马新品种的技术、资金和设备,它就只能走下坡路。到了后来,工资发不出来,厂里就用罐头顶工资,每月发工资那天,工人们只能把几箱罐头领回家。

安德烈在封盖车间干活儿,从前他坐在传送带前看无数玻璃瓶从眼前流过,他坐着,手下的瓶瓶罐罐被封盖机咬住瓶口,密封之后再从机器下滑出来,闭着眼他也能毫无差错地将它们各归其位。这种简单的重复性的劳动无需动用强体力,却尽动用体力之外的语言——闲聊天,久而久之这车间的工人就把聊天当做了劳动的一部分。安德烈的对面坐着一个名叫姚秀芬的女工,和安德烈差不多同时进厂。因为坐对面,安德烈和姚秀芬说话最多。二十多年之后,当有一天安德烈决定离开罐头厂时,他发现他生命的二分之一时间,却原来是和姚秀芬一起度过的。聊天使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家境,彼此的经历,甚至彼此爱吃的食物。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父母虽然都是上海人,可他最爱吃饺子;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没有什么不爱吃的东西。姚秀芬知道安德烈有个朋友叫李金刚,纺织厂的电工,还会修半导体收音机。安德烈知道姚秀芬是本地人,她的爷爷奶奶就在这城市的周围种棉花。他们聊着,直聊到彼此都结了婚,他们吃了彼此的喜糖,还聊。姚秀芬知道安德烈的女儿有心肌炎;安德烈知道姚秀芬夫妇和瘫痪的公婆一起住,她有时候迟到,是因为给老人换尿褯子……他们有一搭无一搭、有上句没下句地聊着,姚秀芬羡慕安德烈好听的普通话,却不修饰她的本地口音。她还使安德烈知道了很多这城市独有的词,比如她把“告诉你”叫做“递说你”;请人拿好一件东西时,她会说成“捉住它”。姚秀芬的本地话使安德烈觉得真实而有生气,她的口音伴随着封盖机单调的“咔哧、咔哧”声,从不使安德烈感到沉闷。中午了,当他们更熟一些的时候,也交换彼此饭盒里的午饭。在这时姚秀芬比安德烈表现得要主动,当她得知安德烈喜欢吃饺子以后,她的饭盒里有时候就装着饺子。她把饺子换给安德烈,从安德烈饭盒里要过一些似是而非的食物:一块烙煳的饼,或是两个蒸得碱大的馒头。她观察着安德烈制造的食品,告诉他制作面食的一些常识,比如饼煳的原因可能有两个,一是火急,二是面硬。还有什么“软面的饺子硬面的面”之类的口诀。有一个中午,车间里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在吃饭,姚秀芬咬着安德烈饭盒里一块又干又硬的葱花饼,突如其来地落下眼泪。她似乎是在替他委屈,她似乎是对着嘴里的硬饼说:你是一个男人,可你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但是她什么也没说,她从不随意品评别人的家庭。安德烈却还是从姚秀芬那不期而至的眼泪里发现了一种关切。这使他感到陌生,又有点不安。多年来他好像已经成了一个不需要被关切的人,他更是一个不需要让异性为他落泪的人。当时他很想抬起手为她擦擦眼泪,犹豫之间,却见姚秀芬自己很快地把泪擦干,并努力对他笑笑。他们的眼光碰在一起,安德烈发现姚秀芬那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

后来市场上出现了速冻饺子。有一天安德烈带来一盒速冻饺子,想以此阻止姚秀芬再为他包饺子。姚秀芬却对安德烈的饺子嗤之以鼻:贵,她说。也不香,她说。她撇着嘴,像一个家庭妇女在家庭利益受到侵犯时表现出的那样。

安德烈说,包饺子太麻烦。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不嫌麻烦。

安德烈说我挺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就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也高兴。

姚秀芬说你高兴我更高兴。

安德烈说你高兴我更更高兴。

至此,他们突然打住不再说话,就像被彼此这畅如流水的对答吓住了。

这样的日子,安德烈和姚秀芬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封盖车间闲散的聊天气氛没有了,人们都在急躁地激烈地讨论着怎样才能离开这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只有安德烈和姚秀芬闭口不谈这个话题,虽然他们知道,这话题于他们也是万分紧要的:物价在涨,医疗没有保证,堆在家里权作工资的水果罐头没法处理——眼下谁也怕一日三餐拿罐头当饭吃,安德烈念初中的女儿又因病休了学……他们却不谈这个话题,仿佛要共同坚守住他们持续了二十几年的闲聊,或是深怕因此谁会比谁先离开一步。这时候李金刚到安德烈家去找安德烈了。

李金刚最近也一直在为离开纺织厂奔走。时代的发展使棉农们越来越不愿意种棉花,他们或是捡着好伺候的种,或是干脆离开土地外出去做生意: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吸引力。这城市的纺织厂原料就奇缺了,工厂的工资也是有了上月没下月。李金刚在为自己找出路的时候,看见报纸上有一则广播电台招聘播音员的广告,他立刻想到了安德烈,便撺掇安德烈去试试。他鼓励安德烈说在小学你朗诵就比别人好,说不定能考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

是啊,从实际出发,离开罐头厂生活才有希望。安德烈也这么想。他觉得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希望”这个概念了,他又觉得广播电台对他是太遥远了,是李金刚的提醒才使他回忆起小时候他的确酷爱过朗诵。他还在这时想起了姚秀芬。他想着,又竭力打断着这想念,姚秀芬是他的什么人啊。就在他怀疑、畏缩、自卑的时候,李金刚又自作主张为他报了名,并陪他去应试。结果安德烈被广播电台选中。

安德烈是封盖车间第一个找到新职业的人,并且这新职业是如此地让大家觉得不可企及。 他们要他请客, 在一个青工的提议下,他们还“揍”了安德烈一顿。“不打你一顿真是咽不下我们心里这口气啊!”他们嘻嘻哈哈地把安德烈推来掇去,他们的话又热乎又知己。姚秀芬和两个女工在一边看着,笑得比别人更厉害,她有些夸张地拍着手,把腰弯得很低。安德烈从来没听她这么高声地笑过,他觉得他的心都要碎了。

姚秀芬的笑声还使安德烈忽然有一种久违了的冲动,他非常希望能有一个清静的地方,能有一个单独的时间和姚秀芬在一起。他奇怪为什么二十多年他们从来没有设想过单独在一起那么一次,二十多年他们就像两根平行的铁轨那样,距离是如此迫近,却永远平行着伸向不知去处的远方。就在这天下班前,他叫住了姚秀芬,问她打算怎么办。她知道他是问她的以后,就告诉他说,她和丈夫可能去乡下给承包了果园的一个亲戚打工,辛苦是辛苦,钱比罐头厂有保证。他仍不放她走,断断续续地说着词不达意的意思,那是一个幽会的意思,是一个多年来始终被他们有意无意不断掩埋的意思。但是姚秀芬立刻领会了,她知道这将是他们的告别,而这告别不是为了再见。她没有忸怩,只问了一句:“你觉得哪天好?”他告诉她,他打算去找李金刚。

晚上安德烈找了李金刚,李金刚为此作了一个切实可行的策划:明天,晚饭以后, 7点钟之前,他会把老婆孩子引到岳丈家中,空出房子给安德烈,时间是三个小时。 也就是说,明晚7点至10点,李金刚家是独属于安德烈和姚秀芬的。李金刚说完当即把家门钥匙给了安德烈。安德烈攥住李金刚的钥匙,就像攥住了一个暧昧而又确凿的事实,这事实让他突然糊涂了一下,也突然惊怕了一下。

第二天一上班,安德烈就把晚上的安排告诉了姚秀芬,姚秀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一个白天,他们很少讲话,心中擂着鼓,脸上却加倍地漠然。中午,姚秀芬一反常态连午饭也不吃,说是要回趟家。她的回家使安德烈禁不住一阵阵胡思乱想,他想她是躲了我吧,他想她是后悔了吧。直到下午上班姚秀芬准时出现在车间里,安德烈才定住神。

下班了,安德烈和姚秀芬骑上自行车各走各的,他们在李金刚家附近一家电影院门前碰了头,一块儿把车存上,再步行着往李金刚家走。这是安德烈的主意,他觉得把车骑到李金刚的楼门口目标太大。

这是初春的一个晚上,乍暖还寒的气候,华灯初上的时刻,安德烈和姚秀芬向着李金刚的家,向着纺织厂那片生活区走。他们走得很急,像是怕被熟人认出来,又像是怕这宝贵的三个小时耽误在路上。他们似乎都知道他们奔了李金刚家要去干什么,这共同的知道又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有点慌张和惭愧。就这样,只半站地的路,他们却像是走了一辈子。

终于,安德烈看见了那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夜幕下。他看见了进入住宅区的大门口,从前停着冰棍车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闪着霓虹灯招牌的美容厅。他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来他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地出入李金刚的家,他不用也从来没打算记一记李金刚的门牌号码。他对李金刚家的熟悉是一种无需记忆的熟悉,就像一个每天吃饭的人,当他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用不着提醒自己“别送进鼻子里去”。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晚上,他丧失了记忆。他仰望着在夜色中显得更加一模一样的笨重的楼群,仰望着那些被漠不关心的灯光照亮的窗,甚至连李金刚家那座楼的方位也找不准了。他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荒诞无稽的噩梦。他被急出了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夜风吹得他打颤。他手握李金刚的钥匙,那钥匙几乎被他攥出水来。站在他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更让他焦虑无比。他走进一处楼间花园,妄想以此唤起记忆。但是他发现这里的花园一模一样,站在花园里他无所收获,这里没有丝毫痕迹能让他发现李金刚的家之所在。他们出了花园,又走上了楼间两路。偶尔有人打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安德烈几次下决心开口打听,却几次放过了眼前的人。因为他是安德烈,他觉得他无法开口。可他们不能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安德烈逼迫自己必须硬着头皮朝一幢可能是李金刚家的楼房走。他们走进了那楼,安德烈假装着记起了单元、楼层的房号,就算是为了安慰姚秀芬他也要假装。他假装着已经找到了门,伸出钥匙去捅那扇门的锁,但他没能捅开,因为这扇门里有动静。接着门哗地开了,房内传出麦克尔·杰克逊的歌声,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冲安德烈说:“你想干什么!”年轻人那张营养很好的脸上是公开的敌意。安德烈愣在那里,就像小时候遭到高年级同学质问时那样答不上话来。身后的姚秀芬却显出少有的镇静,她说这不是李金刚的家么,我们是李金刚的亲戚,住在他家的。年轻人说什么李金刚啊这楼里没有叫李金刚的。说完砰地关了门。

安德烈和姚秀芬逃也似的出了楼,只有再次把自己投进黑暗。钥匙仿佛握在安德烈手中,他却不敢再去试着捅一扇没有把握的门。哪一扇门里都可能有人,哪一个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乱捅别人家的锁,必要时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扭送到派出所。这想法让他们气馁,也使他们狼狈。他们没有目的,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和李金刚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事情却没有一样能帮他记起李金刚的家。时间在奔跑,他们不敢看腕上的手表,但他们都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时间在奔跑,10点钟就这么来到了。10点钟让安德烈做出决定,他们应该离开这里了。安德烈追随着远处的霓虹灯,朝着那间美容厅走。在一盏路灯下,他扭头看了一眼姚秀芬,他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许多。他看着她,像是问:咱们在哪儿分手?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的一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说:“饺子,你的。”安德烈就去接饭盒,心中想着,却原来姚秀芬连晚饭都准备好了的啊。他奇怪一个晚上他竟没看见她手中拿着一个饭盒,他也才明白了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接了饭盒,但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安德烈离开了罐头厂,去广播电台报到。他将在经过一个月的短训后,成为该台一个经济栏目的播音员。这晚他独自去了李金刚家,像要验证自己,像要考试自己。他顺利地走过了那间美容厅,顺利拐进黑沉沉的楼群。他无遮无碍地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就走进了李金刚的楼,敲响了李金刚的门。门开了,李金刚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告诉安德烈,今天他闲得无聊,在街上花四块钱买了两张社会福利奖券,居然连中两辆自行车!安德烈似听非听,只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这儿了。”

这晚他没有走进李金刚的家,他向他的挚友道了别,下了楼,又独自在楼房的阴影中站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职工俱乐部里传来的节奏激烈的音乐声,说不清心中是安静还是疼痛。他已经出人意料地逃离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可他分明觉得,他连同他那个背时的名字——安德烈,又被一同网进了这片苏式旧楼。他和这些旧楼有着一种相似的背时,所以他和它们格外容易相互愚弄。他想起连李金刚也要离开这些旧楼了,李金刚准备辞职开一间家用电器修理部。安德烈家的冰箱已经坏了两个月,他打算过几天让李金刚帮他修修冰箱。这才是他的生活。

他骑上车往家走,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备继续用它装以后的午饭。他觉得生活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就被这个城市彻底抛弃了。

2、铁凝:哦,香雪

铁凝:哦,香雪

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它和它的十几户乡亲,一心一意掩藏在大山那深深的皱褶里,从春到夏,从秋到冬,默默的接受着大山任意给予的温存和粗暴。

然而,两根纤细、闪亮地铁轨延伸过来了。它勇敢地盘旋在山腰,又悄悄的试探着前进,弯弯曲曲,曲曲弯弯,终于绕到台儿沟脚下,然后钻进幽暗的隧道,冲向又一道山粱,朝着神秘的远方奔去。

不久,这条线正式营运,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的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可是,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的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也许乘车的旅客提出过要求, 他们中有哪位说话算数的人和台儿沟沾亲;也许是那个快乐的男乘务员发现台儿沟有一群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每逢列车疾驰而过,她们就成帮搭伙地站在村口,翘起下巴,贪婪、专注地仰望着火车。有人朝车厢指点,不时能听见她们由于互相捶打而发出的一、两声娇嗔的尖叫。也许什么都不为,就因为台儿沟太小了,小得叫人心疼,就是钢筋铁骨的巨龙在它面前也不能昂首阔步,也不能不停下来。总之,台儿沟上了列车时刻表,每晚七点钟,由首都方向开往山西的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

这短暂的一分钟,搅乱了台儿沟以往的宁静。从前,台儿沟人利来是吃过晚饭就钻被窝,他们仿佛是在同一时刻听到大山无声的命令。于是,台儿沟那一小变石头房子在同一时刻忽然完全静止了,静的那样深沉、真切,好像在默默地向大山诉说着自己的虔诚。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的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得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姻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然后,她们就朝村口,朝火车经过的地方跑去。香雪总是第一个出门,隔壁的凤娇第二个就跟了出来。

七点钟,火车喘息着向台儿沟滑过来,接着一阵空哐乱响,车身震颤一下,才停住不动了。姑娘们心跳着涌上前去,像看电影一样,挨着窗口观望。只有香雪躲在后面,双手紧紧捂着耳朵。看火车,她跑在最前边,火车来了,她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

“香雪,过来呀,看!”凤娇拉过香雪向一个妇女头上指,她指的是那个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怎么我看不见?”香雪微微眯着眼睛。

“就是靠里边那个,那个大圆脸。看,还有手表哪,比指甲盖还小哩!”凤娇又有了新发现。

香雪不言不语地点着头,她终于看见了妇女头上的金圈圈和她腕上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但她也很快就发现了别的。“皮书包!”她指着行李架上一只普通的棕色人造革学生书包。就是那种连小城市都随处可见的学生书包。

尽管姑娘们对香雪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她们还是围了上来。

“呦,我的妈呀!你踩着我的脚啦!”凤娇一声尖叫,埋怨着挤上来的一位姑娘。她老是爱一惊一咋的。

“你喳呼什么呀,是想叫那个小白脸和你答话了吧?”被埋怨的姑娘也不示弱。

“我撕了你的嘴!”凤娇骂着,眼睛却不游自主地朝第三节车厢的车门望去。

那个白白净净的年轻乘务员真下车来了。他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也许因为这点,姑娘们私下里都叫他“北京话”。“北京话”双手抱住胳膊肘,和她们站得不远不近地说:“喂,我说小姑娘们,别扒窗户,危险!”

“呦,我们小,你就老了吗?”大胆的凤娇回敬了一句。姑娘们一阵大笑,不知谁还把凤娇往前一搡,弄的她差点撞在他身上,这一来反倒更壮了凤娇的胆,“喂,你们老呆在车上不头晕?”她又问。 “房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那是干什么用的?”又一个姑娘问。她指的是车相里的电扇。

“烧水在哪儿?”

“开到没路的地方怎么办?”

“你们城里人一天吃几顿饭?”香雪也紧跟在姑娘们后面小声问了一句。

“真没治!”“北京话”陷在姑娘们的包围圈里,不知所措地嘟囔着。

快开车了,她们才让出一条路,放他走。他一边看表,一边朝车门跑去,跑到门口,又扭头对她们说:“下次吧,下次一定告诉你们!”他的两条长腿灵巧地向上一跨就上了车,接着一阵叽哩哐啷,绿色的车门就在姑娘门面前沉重地合上了。列车一头扎进黑暗,把她们撇在冰冷的铁轨旁边。很久,她们还能感觉到它那越来越轻的震颤。

一切又恢复了寂静,静得叫人惆怅。姑娘们走回家去,路上还要为一点小事争论不休:

“谁知道别在头上的金圈圈是几个?”

“八个。”

“九个。”

“不是!”

“就是!”

“凤娇你说哪?”

“她呀,还在想 '北京话' 哪!”

“去你的,谁说谁就想。”凤娇说着捏了一下香雪的手,意思是叫香雪帮腔。

香雪没说话,慌得脸都红了。她才十七岁,还没学会怎样在这种事上给人家帮腔。

“他的脸多白呀!”那个姑娘还在逗凤娇。

“白?还不是在那大绿屋里捂的。叫他到咱台儿沟住几天试试。”有人在黑影里说。

“可不,城里人就靠捂。要论白,叫他们和咱们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再照火车那些闺女的样儿,把头发烫成弯弯绕,啧啧!'真没治'!凤娇姐,你说是不是?”

凤娇不接茬儿,松开了香雪的手。好像姑娘们真的在贬低她的什么人一样,她心里真有点替他抱不平呢。不知怎么的,她认定他的脸绝不是捂白的,那是天生。

香雪又悄悄把手送到凤娇手心里,她示意凤娇握住她的手,仿佛请求凤娇的宽恕,仿佛是她使凤娇受了委屈。

“凤娇,你哑巴啦?”还是那个姑娘。

“谁哑巴啦!谁像你们,专看人家脸黑脸白。你们喜欢,你们可跟上人家走啊!”凤娇的嘴巴很硬。

“我们不配!”

“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

… …

不管在路上吵得怎样厉害,分手时大家还是十分友好的,因为一个叫人兴奋的念头又在她们心中升起:明天,火车还要经过,她们还会有一个美妙的一分钟。和它相比,闹点小别扭还算回事吗?

哦,五彩缤纷的一分钟,你饱含着台儿沟的姑娘们多少喜怒哀乐!

日久天长,这五彩缤纷的一分钟,竟变得更加五彩缤纷起来,就在这个一分钟里,她们开始跨上装满核桃、鸡蛋、大枣的长方形柳条篮子,站在车窗下,抓紧时间跟旅客和和气气地做买卖。她们垫着脚尖,双臂伸得直直的,把整筐的鸡蛋、红枣举上窗口,换回台儿沟少见的挂面、火柴,以及属于姑娘们自己的发卡、香皂。有时,有人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沙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

凤娇好像是大家有意分配给那个“北京话”的,每次都是她提着篮子去找他。她和他做买卖故意磨磨蹭蹭,车快开时才把整蓝地鸡蛋塞给他。又是他先把鸡蛋拿走,下次见面时再付钱,那就更够意思了。如果他给她捎回一捆挂面、两条沙巾,凤娇就一定抽回一斤挂面还给他。她觉得,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和他的交往,她愿意这种交往和一般的做买卖有区别。有时她也想起姑娘们的话:“你担保人家没有相好的?”其实,有没有相好的不关凤娇的事,她又没想过跟他走。可她愿意对他好,难道非得是相好的才能这么做吗?

香雪平时话不多,胆子又小,但做起买卖却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旅客们爱买她的货,因为她是那么信任地瞧着你,那洁如水晶的眼睛告诉你,站在车窗下的这个女孩子还不知道什么叫受骗。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你望着她那洁净得仿佛一分钟前才诞生的面孔,望着她那柔软得宛若红缎子似的嘴唇,心中会升起一种美好的感情。你不忍心跟这样的小姑娘耍滑头,在她面前,再爱计较的人也会变得慷慨大度。

有时她也抓空儿向他们打听外面的事,打听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人,打听什么叫“配乐诗朗诵”(那是她偶然在同桌的一本书上看到的)。有一回她向一位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打听能自动开关的铅笔盒,还问到它的价钱。谁知没等人家回话,车已经开动了。她追着它跑了好远,当秋风和车轮的呼啸一同在她耳边鸣响时,她才停下脚步意识到,自己地行为是多么可笑啊。

火车眨眼间就无影无踪了。姑娘们围住香雪,当她们知道她追火车的原因后,遍觉得好笑起来。

“傻丫头!”

“值不当的!”

她们像长者那样拍着她的肩膀。

“就怪我磨蹭,问慢了。”香雪可不认为这是一件值不当的事,她只是埋怨自己没抓紧时间。

“咳,你问什么不行呀!”凤娇替香雪跨起篮子说。

“谁叫咱们香雪是学生呢。”也有人替香雪分辨。

也许就因为香雪是学生吧,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

台儿沟没有学校,香雪每天上学要到十五里以外的公社。尽管不爱说话是她的天性,但和台儿沟的姐妹们总是有话可说的。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了,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像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她不明白她们的用意,每次都认真的回答:“两顿。”然后又友好地瞧着她们反问道:“你们呢?”

“三顿!”她们每次都理直气壮地回答。之后,又对香雪在这方面的迟钝感到说不出的怜悯和气恼。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那不是吗。”相雪指指桌角。

其实,她们早知道桌角那只小木盒就是香雪的铅笔盒,但她们还是做出吃惊的样子。每到这时,香雪的同桌就把自己那只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这是一只可以自动合上的铅笔盒,很久以后,香雪才知道它所以能自动合上,是因为铅笔盒里包藏着一块不大不小的吸铁石。香雪的小木盒呢,尽管那是当木匠的父亲为她考上中学特意制作的,它在台儿沟还是独一无二的呢。可在这儿,和同桌的铅笔盒一比,为什么显得那样笨拙、陈旧?它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

香雪的心再也不能平静了,她好像忽然明白了同学对她的再三盘问,明白了台儿沟是多么贫穷。她第一次意识到这是不光彩的,因为贫穷,同学才敢一遍又一遍地盘问她。她盯住同桌那只铅笔盒,猜测它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猜测它的价值肯定非同寻常。三十个鸡蛋换得来吗?还是四十个、五十个?这时她的心又忽地一沉:怎么想起这些了?娘攒下鸡蛋,不是为了叫她乱打主意啊!可是,为什么那诱人的哒哒声老是在耳边响个没完?

深秋,山风渐渐凛冽了,天也黑得越来越早。但香雪和她的姐妹们对于七点钟的火车,是照等不误的。她们可以穿起花棉袄了,凤娇头上别起了淡粉色的有机玻璃发卡,有些姑娘的辫梢还缠上了夹丝橡皮筋。那是她们用鸡蛋、核桃从火车上换来的。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

火车停了,发出一阵沉重的叹息,像是在抱怨着台儿沟的寒冷。今天,它对台儿沟表现了少有的冷漠:车窗全部紧闭着,旅客在黄昏的灯光下喝茶、看报,没有人像窗外瞥一眼。那些眼熟的、长跑这条线的人们,似乎也忘记了台儿沟的姑娘。

凤娇照例跑到第三节车厢去找她的“北京话”,香雪紧紧头上的紫红色线围巾,把臂弯里的篮子换了换手,也顺着车身不停的跑着。她尽量高高地垫起脚尖,希望车厢里的人能看见她的脸。车上一直没有人发现她,她却在一张堆满食品的小桌上,发现了渴望已久的东西。它的出现,使她再也不想往前走了,她放下篮子,心跳着,双手紧紧扒住窗框,认清了那真是一只铅笔盒,一只装有吸铁石的自动铅笔盒。它和她离得那样近,她一伸手就可以摸到。

一位中年女乘务员走过来拉开了香雪。香雪跨起篮子站在远处继续观察。当她断定它属于靠窗的那位女学生模样的姑娘时,就果断地跑过去敲起了玻璃。女学生转过脸来,看见香雪臂弯里的篮子,抱歉地冲她摆了摆手,并没有打开车窗的意思,不知怎么的她就朝车门跑去,当她在门口站定时,还一把扒住了扶手。如果说跑的时候她还有点犹豫,那么从车厢里送出来的一阵阵温馨的、火车特有的气息却坚定了她的信心,她学着“北京话”的样子,轻巧地跃上了踏板。她打算以最快的速度跑进车厢,以最快的速度用鸡蛋换回铅笔盒。也许,她所以能够在几秒钟内就决定上车,正是因为她拥有那么多鸡蛋吧,那是四十个。

香雪终于站在火车上了。她挽紧篮子,小心地朝车厢迈出了第一步。这时,车身忽然悸动了一下,接着,车门被人关上了。当她意识到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时,列车已经缓缓地向台儿沟告别了。香雪扑在车门上,看见凤娇的脸在车下一晃。看来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她确实离开姐妹们,站在这又熟悉、又陌生的火车上了。她拍打着玻璃,冲凤娇叫喊:“凤娇!我怎么办呀,我可怎么办呀!”

列车无情地载着香雪一路飞奔,台儿沟刹那间就被抛在后面了。下一站叫西山口,西山口离台儿沟三十里。

三十里,对于火车,汽车真的不算什么,西山口在旅客们闲聊之中就到了。这里上车的人不少,下车的只有一位旅客,那就是香雪,她胳膊上少了那只篮子,她把它塞到那个女学生座位下面了。

在车上,当她红着脸告诉女学生,想用鸡蛋和她换铅笔盒时,女学生不知怎么的也红了脸。她一定要把铅笔盒送给相雪,还说她住在学校吃食堂,鸡蛋带回去也没法吃。她怕相雪不信,又指了指胸前的校徵,上面果真有“矿冶学院”几个字。相雪却觉着她在哄她,难道除了学校她就没家吗?相雪一面摆弄着铅笔盒,一面想着主意。台儿沟再穷,她也从没白拿过别人的东西。就在火车停顿前发出的几秒钟的震颤里,香雪还是猛然把篮子塞到女学生的座位下面,迅速离开了。

车上,旅客们曾劝她在西山口住上一夜再回台儿沟。热情的“北京话”还告诉她,他爱人有个亲戚就住在站上。香雪没有住,更不打算去找“北京话”的什么亲戚,他的话倒更使她感到了委屈,她替凤娇委屈,替台儿沟委屈。她只是一心一意地想:赶快走回去,明天理直气壮地去上学,理直气壮地打开书包,把“它”摆在桌上。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倒底有多大本事。

列车很快就从西山口车站消失了,留给她的又是一片空旷。一阵寒风扑来,吸吮着她单薄的身体。她把滑到肩上的围巾紧裹在头上,缩起身子在铁轨上坐了下来。香雪感受过各种各样的害怕,小时候她怕头发,身上粘着一根头发择不下来,她会急得哭起来;长大了她怕晚上一个人到院子里去,怕毛毛虫,怕被人胳肢 (凤娇最爱和她来这一手)。现在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惊肉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萃萃的声音。三十里,一路走回去,该路过多少大大小小地林子啊!

一轮满月升起来了,照亮了寂静的山谷,灰白的小路,照亮了秋日的败草,粗糙的树干,还有一丛丛荆棘、怪石,还有满山遍野那树的队伍,还有香雪手中那只闪闪发光的小盒子。

她这才想到把它举起来仔细端详。它想,为什么坐了一路火车,竟没有拿出来好好看看?现在,在皎洁的月光下,它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的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东西进去。她丛兜里摸出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放进去,又合上了盖子。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它又想到了明天,明天上学时,她多么盼望她们会再三盘问她啊!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合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像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像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像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台儿沟一定会是“这样的”: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丛从容容地下车。

今晚台儿沟发生了什么事?对了,火车拉走了香雪,为什么现在她像闹着玩儿似的去回忆呢?四十个鸡蛋没有了,娘会怎么说呢?爹不是盼望每天都有人家娶媳妇、聘闺女吗?那时他才有干不完的活儿,他才能光着红铜似的脊梁,不分昼夜地打出那些躺柜、碗橱、板箱,挣回香雪的学费。想到这儿,香雪站住了,月光好像也黯淡下来,脚下的枕木变成一片模糊。回去怎么说?她环视群山,群山沉默着;她又朝着近处的杨树林张望,杨树林悉悉萃萃地响着,并不真心告诉她应该怎么做。是哪来的流水声?她寻找着,发现离铁轨几米远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小溪。她走下铁轨,在小溪旁边坐了下来。她想起小时候有一回和凤娇在河边洗衣裳,碰见一个换芝麻糖的老头。凤娇劝香雪拿一件汗衫换几块糖吃,还教她对娘说,那件衣裳不小心叫河水给冲走了。香雪很想吃芝麻糖,可她到底没换。她还记得,那老头真心实意等了她半天呢。为什么她会想起这件小事?也许现在应该骗娘吧,因为芝麻糖怎么也不能和铅笔盒的重要性相比。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被人盘问她们每天吃几顿饭了。娘会相信的,因为香雪从来不骗人。

小溪的歌唱高昂起来了,它欢腾着向前奔跑,撞击着水中的石块,不时溅起一朵小小的浪花。香雪也要赶路了,她捧起溪水洗了把脸,又用沾着水的手抿光被风吹乱的头发。水很凉,但她觉得很精神。她告别了小溪,又回到了长长的铁路上。

前边又是什么?是隧道,它愣在那里,就像大山的一只黑眼睛。香雪又站住了,但她没有返回去,她想到怀里的铅笔盒,想到同学门惊羡的目光,那些目光好像就在隧道里闪烁。她弯腰拔下一根枯草,将草茎插在小辫里。娘告诉她,这样可以“避邪”。然后她就朝隧道跑去。确切地说,是冲去。

香雪越走越热了,她解下围巾,把它搭在脖子上。她走出了多少里?不知道。尽管草丛里的“纺织娘”“油葫芦”总在鸣叫着提醒她。台儿沟在哪儿?她向前望去,她看见迎面有一颗颗黑点在铁轨上蠕动。再近一些她才看清,那是人,是迎着她走过来的人群。第一()个是凤娇,凤娇身后是台儿沟的姐妹门。

香雪想快点跑过去,但腿为什么变得异常沉重?她站在枕木上,回头望着笔直的铁轨,铁轨在月亮的照耀下泛着清淡的光,它冷静地记载着香雪的路程。她忽然觉得心头一紧,不知怎么的就哭了起来,那是欢乐的泪水,满足的泪水。面对严峻而又温厚的大山,她心中升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骄傲。她用手背抹净眼泪,拿下插在辫子里的那根草棍儿,然后举起铅笔盒,迎着对面的人群跑去。

山谷里突然爆发了姑娘们欢乐的呐喊,她们叫着香雪的名字,声音是那样奔放、热烈;她们笑着,笑得是那样不加掩饰,无所顾忌。古老的群山终于被感动得颤栗了,它发出宽亮低沉的回音,和她们共同欢呼着。

哦,香雪!香雪!

一九八二年六月

3、铁凝:国

铁凝:国

国跟他爹来百舍赶集买花,国他爹开花坊。这年国十二,头上留着“瓦片儿”。

花市设在茂盛店里。茂盛店临街,三间土坯房,房前常年搭着罩棚。棚下设两张白茬长桌,赶集的、住店的在大棚下吃豆芽焖饼、喝糊汤。有个卖咸驴肉的在棚下操刀卖肉,有人买了肉,借茂盛的盘子盛,还找茂盛要醋蒜。茂盛不用徒弟,自己掌勺自己跑堂。

茂盛店面狭窄,后院宽敞,一带土坯院墙圈起两亩大的院子。院里常年滚着牛马粪,人和牛马把墙的边边缘缘蹭得溜光。贴墙几棵老椿树让牲口啃光了皮,可树照样疯长,瘦高。这里晚上留宿过往车马,白天清静,只在逢五排十大集时才热闹——花市占着。外地开花坊的在这儿收花,给茂盛好处。

国他爹沿着一溜摊开的花包查看,和卖花的讨价还价。他不急于买进,只等行市。太阳正南时才是收花的好时辰,卖花的都急着回家,放松花价。

国替他爹守着花堆。刚买进两份,花堆还小,堆前横着大秤和杠。国坐在花堆上玩秤砣,提起秤砣往花上扔。秤砣沉入花堆,国就插进胳膊找,找出来再往里扔。他一次比一次扔得高,秤砣一次比一次沉得深。

米子在卖花,穿着藕荷小袄,黑薄棉裤,头上蒙块素白羊肚手巾。米子不蒙花手巾,她觉着花红柳绿反倒贫气。这手巾两头各有一行红字,这头是“祝君早安”;那头是英文老花体的“good morning”。这儿的人都蒙这种手巾,这儿的人都不深究这两行字的含意。可人们都假装研究米子的手巾。米子知道人们不是看手巾,是看她。

每次米子卖花,宝聚都叫米子连外屋水瓮旁边的花一块儿包走。米子不。她只顾自己,这是体己。外屋的留给宝聚卖,那才是她和爹的缠缴①。哪怕缠缴不够时米子再往外拿,她也要攒体己。她钻窝棚也想着以后,她要寻人,她要生儿育女,她不愿意只带着一张穷嘴走。

① 缠缴:生活费用。

宝聚的花包小,在花市尽头。

国他爹从米子跟前走了好几趟,不看米子的花包,也不看米子的手巾。米子拿眼瞟他,心想:充什么大尾巴牲口,你不就是开花坊的。你那小算盘我知道,左不是耗人呗。

米走看见国他爹在远处抓挠着卖主的花和卖主杀价,知道他杀价杀得狠。可等钱用的卖主还是扛起花包跟着国他爹走。

也不知转了多少趟,米子到底憋不住叫住了国他爹。米子说:“哎,我说买花的,怎么光走,也不怕把鞋底子磨出窟窿呀。”国他爹站住,说:“你的花我收过,被伤①。”米子说:“谁被伤?”国他爹说:“开花坊的被伤,买主被伤。”米子说:“怎么被伤?”国他爹笑笑,又走了。米子觉出有点讪。她想着等这个汉们再过来怎么对付。她觉着太阳走得很慢,日子过得很慢。

① 被伤:不划算

国他爹又过来了,这次米子不再叫他,倒把脸狠狠一扭,一行“good morning”正对准国他爹的眼。国他爹觉出了眼前这行字。他头上也有一块这样的羊肚手巾,却从未觉出手巾上有字,可眼前有字。他捉摸这行字像什么,像蚰蜒,他想。像蚰蜒爬。

像长虫吧。

像蚰蜒。

米子知道买主在看她的背影,腾地转过来说:“转够了,转饿了,咱俩到前头吃焖饼喝糊汤去,我掏钱还不行。”

米子一句话把国他爹说红了脸,不知是因为私看了米子的手巾还是米子说要请他吃焖饼。他打算站住,打算和米子认真点。可他一时叫米子的话给说闷了,寻思一阵,伸出胳膊就到米子花包里抓花。米子说:“哎、哎,放下放下,不卖不卖。”国他爹把弓下的腰又直了起来,把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不敢正眼看米子,却说:“不卖撂这儿作什么,撂这儿就能看。”米子说:“递说你不卖就是不卖。”国他爹说:“莫非你的花和别人的花两样?”米子说:“还三样啊。”国他爹说:“四样我也得看着。”

他看了一眼米子,米子正拿眼睛直勾勾地盯他。可她不恼怒,像受了谁的屈。国他爹心里说:敢情你早盯了我半天。莫不是我说话说走了嘴?我说的两样不是那个意思,你分明是多了心,才“三样”“四样”地拿话点我。花,也来之不易,我收了吧。国他爹又去抓花,米子说:“怎么还抓?”国他爹收住手,拍拍说:“我要了。”米子说:“你要,还有个我卖不卖呢。就不兴不卖?”国他爹说:“出个大价还不行?”米子说:“纵然给匹金马驹子也妄想扛走。”国他爹说:“怎么这宗买卖越说越远。”米子说:“刚知道。”国他爹猜不透米子的心思,干吃米子的话头,也讪了。他看了米子一会子,看不出什么,心想走吧。

国他爹刚走,米子却说:“你回来。”国他爹站住了,说:“还有事儿?”米子说:“怎么不扛你的花?”国他爹说:“不是说不卖?这死说话说。”米子说:“不卖花谁在这儿站着,站得都腿酸。”国他爹说:“扛过来吧。”米子说:“还没出价呢。”国他爹撩起大祆,拽住米子的手,把两人的手捂住说:“这整,这零儿。”这里买花、买牲口有唱码成交的,也有拉手成交的。国他爹拽米子的手不算过分,可他拽住了米子的手。米子想想这价倒不算小,嘴里却说:“就算白扔给你吧。”国他爹说:“还不快扛过来。”米子说:“让谁扛?”国他爹说:“你扛。”米子说:“扛不动。”国他爹看看米子,扛起了米子的花包。

卖主们都在笑这宗买卖。

国他爹扛着米子的花包走,排列在地上的花包拍打着他的腿。米子在后头跟着,钟样的薄棉裤腿拍打在花包上。

国他爹放下花包用大秤勾住过过,解开就往花堆上倒,花堆高了。国他爹给米子数钱,国把扑散下来的花往上攒,指着花对他爹说:“爹,你快看。”米子知道国让他爹看什么,就斥打着国说:“有什么看头儿。”国他爹信手从堆上抓起一把笑笑说:“杂。”米子说:“杂?是不()是花?再给你扛一包袱好的去。”

米子把一叠老绵羊票掖进衣兜,跑着去找宝聚,一路想着她那花的不整状。在买主雪白的花堆上,她的花像故意寒碜她,洋花里掺着笨花,还有人头大一团紫花。

宝聚的花还没卖。米子扛过宝聚的花包,硬逼着国他爹过秤。国他爹抗不过米子,米子旋风般地把宝聚的花也倒上花堆。国又指着花让他爹看,国他爹又信手抓起一把说:“怎么又使潮又使白土?”

4、铁凝:对面

铁凝:对面

我从北门市搬到南门市,多半是为了逃离肖禾的追逐。

我第一次接触的女人便是肖禾,那时我们念高三,肖禾被我们男生称作“洋马”。她那高大蓬勃的身材和手臂上浓密的金色汗毛,以及微微上翘的圆屁股,使很多人想入非非。加上她那个既天真幼稚、又欠庄重的坏毛病——吮大拇指,更使校园里的气氛时不时地显出焦躁和压抑。

我与肖禾是邻居,她家住在我家的楼上。高考之后等待录取通知书的一个下午,她打电话叫我上楼,说要让我看一样东西。我上楼按了她家的门铃,她吮着大拇指给我开了门。那个长期被唾液浸淹着的大拇指离我很近,味儿很酸,很膻,使我心中突然像多了点儿累赘,虽然我也同许多男生一样,为她做过一些想入非非的梦。

她请我坐下,从桌上的铅笔盒里取出一张字条塞给我说:“你自己看吧。”说完就进了厨房,就像有意给我腾出看字条的时间。我打开字条,上面写着“肖禾我想和你性交”。以我当时不满十九岁的年龄,很为这几个字感到羞惭,感到震惊,感到太阳穴蹦蹦乱跳,还感到一种欲望的不可扼制。虽然这字条不是出自我手,却直白地表述了我意识的深处。虽然肖禾大拇指上的气味儿破坏了我对她的整体感受,此刻我却急迫地想再细看看整个的肖禾。她从厨房里出来了,神情有点犹豫不定,两眼却坚定地望着我。她挨着我坐下,默不做声地低着头。好像那小字条使她蒙受了天大的耻辱,只有我才能帮她抹去这耻辱。或者干脆那小字条就是我写的,而她甘愿为我照字条上所写的去做——和我做。她说此刻她爸她妈不在家。见我没反应,她又强调了一遍她爸她妈不在家,这之前我与肖禾甚至连朋友也说不上,可是突然间她把我弄得必须得为她做点什么。在这里我用“为她”一词好使我显出和她在意识上的区别,实际真要做起来,我也是为我——虽然看上去我像个无辜者。

她又说了一遍她爸和她妈不在家。果然,我的精神和欲望被这暗示抖擞起来,一套只有我和肖禾的房子和一张只有我们俩看过的字条使一切都不在话下。房间骤然变得窄小了,我似乎顶天立地,浑身说不出的憋闷,下巴一个劲儿哆嗦。我伸手试着去摸她的脸颊,她闪开我,站起来领我走进她的房间,然后我们在她那张整洁的小床上做了我们想做的。对于事情的全过程我一直缺乏细节的记忆,尽管细节肯定存在。 我完全不记得那天她穿的衣服, 也不记得她是怎样在我面前把自己脱光(或者没脱光)。我只记得我怀着战胜了所有男生的得意,怀着邪恶的激动匍匐在一堆白花花的物体之上忙活了一阵。我手忙脚乱却装作充满活力;我害羞腼腆却装作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因为要装见过世面的大男人,一直沉默不语的我还忽然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声“亲爱的”。在我的间接经验里,这三个字似乎是文明的做爱必不可少的内容之一,这初次对它的脱口而出使我对自己恼恨万分,因为它是那样地做作,那样地口是心非。这装腔作势的摹仿是那样拙劣,我盼望肖禾根本就没有听见。但是她听见了。

我的“亲爱的”使肖禾那闭着的双眼睁了开来(当她睁开眼时我才发觉她一直闭着眼),她伸出双臂搂住我的脖子,被男生们向往过的那些汗毛蹭着我汗津津的脸,使我心中升起一股无名火,因为我觉得她这么搂我也是一种摹仿。我们摹仿着又在心中揭穿着彼此的摹仿行为(至少我是这样),直到像两个陌生人一样分开。我们快速穿好衣服,闹了别扭似的谁也不看谁。又愣了一会儿,我离开肖禾回到自己家。一连几天,我们碰面时不说一句话,仇人一般。我初次领会到做这事不仅可以紧密地结合男人和女人,更可以残酷地分离男人和女人。我为我这初次的领会感到一种无处诉说的委屈:我不曾与谁做爱,我只是在猝不及防的机会到来时“做事”。

很久之后我偶然地读过一段“荆轲刺秦王”的野史,其中写到燕太子丹为了笼络荆轲使之为其效力,绞尽了脑汁。比如荆轲骑千里马游玩归来,偶然提及千里马的肝分外鲜嫩,燕太子丹马上叫人杀马取肝,烹调成菜献给荆轲;又比如荆轲夸赞一位给他斟酒的宫女手长得好看,燕太子丹立即叫人砍掉宫女双手,放在铜盘中献给荆轲。这使我想起了我在肖禾家度过的那个下午,那个白花花的身体与肖禾本人并无关系,那只是一堆纯物质的皮肉,好比宫女那双放在铜盘里的手。那双美丽的玉手倘若不复长在宫女身上,它便只能具有标本的意义。当我们用自己最初的全部柔情,用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小心翼翼地注视着我们一无所知的神秘的少女,以无限朦胧而又丰富的想象编织我们与她们之间的故事时,这少女突然直截了当地脱去衣裙朝我们逼来,爱和柔情便逃遁了,剩下的只有明白的欲望和粗鲁。更何况,我对肖禾从来就不曾发生“脆弱的柔情”,事后我甚至怀疑那张小字条是她自己写的,她假借别人之口说出了她想要我做的,我则利用了这“假借”。我的虚荣我的好奇我满脑瓜的胡思乱想和这“假借”纠缠在一起,助我完成了这初次的毫无意思的体验。为此我憎恨肖禾,她的手段使我领略了也丧失了我应该体味和享受的一切:细致的顾盼,美妙的暗示,彼此相见时那心花怒放的情绪,甚至平淡无奇的琐碎对话。

后来我等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去了北京,肖禾没有等到。四年之后我大学毕业又回到北门市,肖禾早在北门市一所大学的实验室找到了工作。我们仍然是邻居,在校园里肖禾仍然被人想入非非,其中有涉世未深的学生,也有稍具阅历的教师。有一次她坦率地告诉我,她已经和几个男人有过交往,他们使她体味了这件事情的快乐,也使她学会了如何快乐。她却因此而更加想念我。她要弥补从前我们那苦涩而又尴尬的经历,她要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把我应得的一切给我。每次见面谈话,我们都是先绕着这个主题,可结果还是归到这个主题之下。说这话时她已不像当年那么拘谨、生硬,却仍然吮着大拇指,有一瞬间我觉得她像个淫荡的白痴。白痴并不是不能激起人的欲望,有时候在街角垃圾桶旁坐着的女乞丐、女傻子会莫名其妙地引起男人()理直气壮的冲动,使我相信人有时候会有一种自然的企盼淋漓尽致地亵渎自己的妄想。

肖禾并不是乞丐、傻子,她所以又激发起我的兴致,正因为她声称她和除我之外的一些人干过,而他们给了她快乐。这使我恨不得立刻将她按倒在地立刻讨伐她,以证实我的出色。此时我的状态好比两个为了吉尼斯纪录而比赛喝啤酒的人,起决定作用的并非他们对啤酒的爱,而是战胜对方的渴望。肖禾就是啤酒,我必得通过这啤酒来挽回从前的手忙脚乱,从前的羞涩腼腆,从前那一声虚假做作之至的“亲爱的”。

我们重复了那个下午的事情。事后肖禾夸奖了我,她甚至激动得哭起来,任鼻涕眼泪乱七八糟地往下流。她说她相信这几年我肯定也有过女伴,但她不在乎,她要用跟我结婚来证实她的不在乎——这时仿佛我又成了那比赛中的啤酒。

我还不想结婚,尤其不想同肖禾结婚。她的坦率能勾起我的性欲,她的坦率也使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明确了:我不要这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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