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韩少功:北门口预言
韩少功:北门口预言
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
城楼靠河,乌鸦总是栖在城墙上,凝视河水里涌荡着的夕阳或晨星。船到了,船客们钻出船篷,忽觉世界明亮耀目,脸上红红的兴奋,便开放在满河的捣衣声及其回声之中。外地人东张西望,鼻梁几乎承受不住凌空欲下的楼影,还有斑驳的青苔,蓬生的蒿草,以及城门上“古道雄关”几个汉隶大字。他们顾盼之间不免暗生一丝惊愕,觉得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大事,只是无从打听。
船客们的竹背篓里,多背着穷人的营生。他们有时付不起船资,就用劳力作为抵偿。从辰州到这里溯水上行,一路上三十六滩。每遇到河道狭窄处,哗哗白浪一排排自天而下,船靠岸略停,不用吩咐,这时候自有一些船客挽起裤脚下船,依次搭上一条纤索,拉着船体逆水而上,就算是给船家交钱。纤索悠悠弯弯地悬垂,似乎并未吃上力,却不知纤夫们何以拉得一个个都四肢伏地,一颗颗屁股高高翘起被太阳烧烤。他们胀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暴出,大口喘气的嘴巴几乎就要啃着地,啃着河岸上粉红色的野花,啃着岩鹰偶尔投撒过来的影子。本地人把行船叫作爬船,我开始以为是对划船的误读,后来才觉得叫爬船也很切——纤夫们一路上确实就像狗一样爬着。
他们沿着河爬进山来,是为了这里的桐油,竹木,砂金,兽皮、还有鸦片和枪。揣度外乡人的目光,首先来自北门口的一些老妪。她们端坐街面上,守着面前小摊上的粽粑、甜酒和醋萝卜,脸上布满着如网皱纹,面色油黑光亮,酷似一件件烟熏火燎过的根雕。如果不是逢集,街面人少,她们便少有买卖,但她们仍然天天守在这里,似乎不是为了买卖,只是要列阵迎接暮色,静观岁月在小城里的流逝。
过了街口,有粪臭和蝇飞,有汉子们抽着烟三两相聚,便是牛马场了。这里买牛不论老少,用一根竹条箍量牛的前肋,再以拳宽比量竹条,依长短定出价格。水牛至十六拳为大,黄牛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拳牛”。买马则须论老少,看牙口,看毛色,还用木棒从地面比至鞍脊,高至十三拳为大,此为“比马”。至于木柴买卖,人们从不用秤,只是把劈柴码成四方垛,用脚比量柴垛的长短,就算估出价格。他们对脚的大小从不注意和计较。
北门口以前是杀人的地方。
买卖若谈成了,汉子们一高兴,大多会去饭店喝酒。店堂里支着几口铁锅,锅下炭火不熄,锅里浑汤长留,周围有蹿来蹿去的狗,还有杂乱的板凳或矮椅,留住客人们在木板上的余温。新来的客人一进门,对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点头笑笑,叫一碟牛肉或猪脚,选一口锅倒入,从容烫热下酒。若是客人多了,锅不够用,店家会取来铁质隔网插入汤锅,将一锅隔成两区或三区,让两三拨客人各得其所。这样一来,锅中食料虽有分隔,但油汤隔网相串,故名“百家汤”;因常年不绝,浅了便加水,加水又见浅,再得名“万年汤”。这种老汤熬煮各种肉骨和菜蔬,翻滚着热辣辣的红油,不知被多少双筷子搅和过,黏乎乎聚天地百味之精华与千家万户之和气,最让客人们欢喜。
酒到三分,他们脸上放出红光,忍不住一手托腮,开始相邀对歌。与拉山歌不一样,这种近距离对歌不在乎声高,只在乎辞巧,因此托腮几成歌手的标准动作,有点像以手遮嘴讲点悄悄话。他们上一板,下一板,一接上头便要比个输赢,常常唱得凉凉暮色流进店来,注入他们的衣袖和他们空空的酒碗,还迟迟不肯散去。在这时候,听歌人其实比唱歌人还忙碌,目光齐刷刷地随着歌声在对歌者之间来回转移,待歌声一落,便评议歌词的优劣。这句好。这句杀得有劲。张老板肚子里文章好多呵。诸如此类。他们精确地审度形势,及时地表彰优胜,巧妙地挑唆情绪,促成一场场诗歌的拼杀。歌手不斗气他们不开心,真斗气了他们又急急劝解,甚至掏钱买酒给歌手们一些安抚。
唱到斗气时,歌手们常有的诅咒之辞是“你烂嘴烂舌讲鬼话,北门口去啃泥巴”。北门口是杀人的地方。“北门口去啃泥巴”一语自然恶毒。这里的人都知道,以前只要铜号声一响,北门口就特别热闹。不用士兵吆喝,摊贩们纷纷闪避,让出城门下那一块地坪空空荡荡,任蝴蝶在那里翻飞嬉舞。因为人们已有经验,有些死囚性子烈,死到临头还要发点脾气,把士兵的手咬去一块皮肉,或者一路上把货摊哗啦啦踢个遍。有一次,一口炸油饼的油锅被死囚踢翻,扬起一匹金浪,烫着了一条狗。这条狗的屁股头至今还红鲜鲜地溃烂了一块,难以摆脱苍蝇的追绕。出于同样的理由,娃崽们此时最让人悬心。他们闻号而动,焦急万分地迅跑,小小赤脚在麻石街上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接下来在大人们腰边或胯下钻挤,一心把杀人场面看个真切。母亲们免不了到处寻找自己的娃崽,一旦找到便咒骂,便揪耳,便打屁股,把他们鸡一样提回家去,原来的刽子手姓曾。姓曾的老了以后,又换上了一个姓周的,人称周矮子,周老二。姓周的比姓曾的杀得好,动刀前不用喝酒壮胆,下刀时也不大声念咒,自己身上干干净净,从不曾沾一滴血。他不用板刀,只用拐子刀,每次刀口朝外,贴在自己右臂一侧,听到行刑官下令,便从死囚身后抄上去,横肘一抹,人头落地,动作轻捷利落,旁人还来不及看清刀下奥秘,他的差事就已经完成。人们说,他还可以双刀斩双头,动作一次性完成,叫左右开弓,叫阴差阳错,此绝技不轻易示人。
要是他事先得了死者亲属的银钱,自然会在刀下做点手脚,横肘一抹时看似威猛,刀却极有分寸地暗暗带住,留下一两寸未断的颈皮,连接死者的头颅和身躯,这叫留一个全尸。至于没有亲属来事先打点的,或是獐头鼠目面相刁恶的,痛哭流泣贪生怕死的,周老二一声冷笑,嚓——人头便扬起黑发嘀溜溜地旋转,旋得飞快,旋出老远,一直旋到街边的粪水沟里,五官被粪水污得一塌糊涂。脑袋受了这等折磨,身躯还必定扑通一声向前扑倒,算是最后伏罪一拜,尊严荡然不存。
这种死法,自然让各位看客目光僵直,倒抽一口冷气,很长一段时间内还精神恍惚。据说有一奸夫,虽然奸情并未败露,但自从在北门口看过一次杀人,已吓得魂不附体,疯疯癫癫几日以后,一根绳子上了吊。
周老二杀人杀得名气大了,便杀出了新规矩。每次完成差事,他提着拐子刀从北门口大摇大摆回家,见到肉案,不用问是谁的,不用看是什么肉,随心所欲砍上一刀,三斤就是三斤,五斤就是五斤,挂在刀尖上,扬长而去,无须说话更无须付钱。这叫作吃“揩刀肉”,谁也奈何他不得。以至后来一听到北门口号响,街上的肉贩子都神色慌张,赶紧收拾摊子躲避,怕被周老二撞见。
周老二没碰上肉案,气不打一处来,便用刀尖戳几个馍,戳一串饼,也算聊作退而求其次的补偿。他的拐子刀泻一道寒光,是他这一天白吃白喝的特权,指向哪里,哪里就得有贡献,哪里就有人陪笑脸。有些人也许是想早早与他拉好关系,见他来了总是尊称“四爷”,又是搬椅子,又是泡茶水或切瓜剥果,阿谀奉承之辞不绝于嘴,似乎只有把这位爷侍候好了,自己日后才有全尸的可能。
“刘麻子他胆敢躲老子!”周老二咬牙切齿,指的是一个肉贩子。
讨好者跟着愤愤:躲什么躲?四爷不是看得起你,会到你的案子上揩刀么?
或者说:这家伙不仁义,将来总要落在我们四爷手里。
只是此语的意思稍嫌含混,不知“落在周爷手里”一语,是指到时候砍下猪肉还是砍下人肉?
不过,周老二也有碰到对头威风扫地的时候。这一次,县衙发布文告,处决一个土匪头。此人是个黑大汉,魁伟身材,从监房一直骂到北门口,又大喊“姓彭的你在云家湾等呵——”不知话里隐着什么故事。他临刑前拒不低头,更不求全尸,挨过第一刀以后,扬着血脖子差一点站起来,挨过第二刀以后,脑袋虽已栽倒,但骂声仍在继续。最后,他挨了第三刀,第四刀,第五刀……让周老二颇费一番手脚,拖泥带水地很没面子。更重要的是,他估计周老二在身后靠近,很有心计地突然改变姿势,由双膝跪地改为盘腿而坐,双腿朝前顶着,暗暗用力,确保自己倒下时是坐死而不是跪死,是仰死而不是俯死。颈腔向后一翻,鲜血还喷溅过来,喷红周老二衣襟,使他狼狈不堪,少见地污了身子。见此情景,看客们都暗暗敬佩,有位后生情不自禁大喊一声“好——”,兴冲冲地一个劲卷衣袖,似乎受到什么启发,就要上场去比试比试什么。
土匪头身坯肥大。要抬他去游乡示众,四个人还抬不动他,只好把他拦腰锯断,分开负担。锯到骨头的时候,发现骨头太硬,怪不得周老二大费周折,于是嘎嘎锯骨声从北门口一直顺着石阶滚下,蹦跳到河滩上,惊动了河边的船客——大家不知道是什么声音。恰逢天气很热,为了防止尸体速腐,保证四乡百姓都受到警示,兵丁们给他全身抹上消毒去虫的石灰。他们没有料到的是,石灰沤过的人肉慢慢变成了绿色,兵丁们只好抬着这绿手绿脚绿脑袋,如抬着一个地府阴曹的厉鬼,走进稻草垛子散发出来的炎炎初秋。
像以前某些土匪头一样,黑大汉在伏法前已被从头到脚搜过多次,未搜出什么珍奇,以至众人疑心他腰缠万贯的传说恐是虚名。不过,他的小老婆最后赶到北门口,嚎哭一阵以后,从容脱去亡人的鞋子,套在脚趾头的八个金戒指一亮,跳入围观者的眼中。有人立即捶胸顿足,娘哎娘哎地悔恨自己刚才粗心,诅咒自己的命运。
这都是一些传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此地官匪难分。有些官军脱了制服便成了土匪,有些土匪穿上制服又成了官军。但不管是哪些人穿制服,坐衙门,贴文告,周老二照旧一把拐子刀干他的差事。曾经有一次,一位新来的长官倡导新制,用枪毙代替斩首,差点端了周老二的饭碗。不过这位长官很快便被更新的长官当土匪给斩了,一切又回复旧规矩。人们也觉得还是旧规矩让人放心。用周老二的话来说,放枪嘣一下就了事,放个屁一样,杀没有杀威,死没有死相,还费铁子,成何体统?
这位倡导新制的长官是外来人,号召富人减租,要求穷人读书,令众人颇感新奇。他不抽鸦片,不纳妾,不嫖娼,不赌钱,不收礼,还不坐轿子,也不准手下人这般逍遥。一位强奸民女的结拜兄弟,被他割耳朵下了大牢,令百姓拍手叫好深为敬佩。但跟着他长久了,他手下人便渐渐觉得清苦乏味,没有多少好处。连钱都不能赌,连女人都不能嫖,那不等于跟着他坐牢么?百姓们开始还觉得他仁义,但后来发现这家伙自己走路,自己扫地和擦灯罩,哪像个官呢?发现这家伙不常杀人,那还有谁怕呢?再想想,不像个官的人,大家都不怕的人,能把衙门坐得长久?
他们开始叫他“王圣人”,后来叫他“王癫子”,见他和善如常并不气恼这一绰号,更认定他确确实实癫了,去北门口啃泥巴,恐怕是迟早的事。
又一支军队来了,把王癫子一伙赶到霸王岭,连攻十六日没攻上去。最后传下命令,凡下岭投降的,只要办一桌谢罪酒饭,洗心革面,三年之间欠租的减租,欠捐的免捐,祖坟一律受到保护。其中献上王癫子的更可得重赏。这一招果然灵,不到两天,王癫子便由他们的几名卫士五花大绑押下岭来。
北门口的号又吹响了。人们拥挤着争看墨迹未干的文告。听文告上说,匪首王犯文彬,江西某州某县人氏,惯以伪善欺世,实为衣冠禽兽,曾奸宿其婶其嫂其媳,每天还食人肉若干……众人看此文告都大吃一惊:还有这样的事?还有这样丧尽天良的畜生?一些曾经在王癫子管束下很少逍遥的人,一看文告更加上火:他娘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呵?他原来也是一肠子屎,为何倒压着我们当菩萨?
正当人们交头接耳之际,一位女子哭天喊地冲到北门口,头发散乱、泪流满面,一只鞋子脱落。她冲着汉子们抢地磕头,央求道:彭家大叔,罗家大叔,石家大叔,你们讲句公道话吧。我家文彬没有吃过人肉,没有吃过人肉哇——汉子们沉默,低下头往别人身后躲。也许他们并非胆怯,只是说话得有凭据,得给他们慢慢查实的时间。他们躲过女子的目光,皱着眉头,抹抹脸皮,深深呼吸,似乎暗示他们正准备这样去做。
冯家大叔,张家大叔,李家大叔,你们大家都讲句公道话哇。我家文彬从不伤风败俗,压根儿就没有嫂嫂和儿媳呵——没有嫂嫂和儿媳,可婶娘呢?汉子们个个都义道,但仍然无法声援,只能含糊。
女子的声音逐渐嘶哑和稀薄了。她被两名士兵揪住头发,拖到牛马市那边去了。北门口只留下她的一只鞋子。
王癫子就是在这天一命归西。他似乎不怎么好汉,临刑前居然哭了起来,让周老二十分看不起。周老二下手时狠狠用力,让死者的脑袋不但尽旋,而且蹦跳,一路血泪交迸,最后滚到臭粪沟里。只是收刀以后,周老二觉得背上扭得有点阴痛。开始还没在意,回家后觉得越来越痛,最后摸到蚕豆大小的一肉团,硬得让人心疑。他请郎中看,郎中说是毒疔,来者不善,一定是来收命的。
几天之内,这颗毒疔越来越硬,竟有碗口大小,黄色的脓头密集相聚,如一颗饱满熟透的石榴鲜红而美艳。一到夜里,半个镇子都可以听到刽子手彻夜的嚎叫,狗吠也随着此起彼伏。再仔细听听,在嚎叫间歇的寂静里,有麻石街上轻轻的脚步声,时有时无,似远似近,不知是何人还在深夜独步。
有人说,可能是王癫子冤死,周老二才遭此冤死鬼的报应。人们这才想到,王癫子可能确有冤情。比如说他吃人肉,那时候北门口几乎没吹过号,他有什么人肉可吃?难道是去掘坟吃腐肉不成?又比如说他淫乱,但他当时不妾不嫖,有什么理由要打几个黄脸婆的主意?……这一想,人们又议论他的遗书。据说他女人只收存了亡夫一纸遗书,后来一直帮人家打豆腐,确实没有接下什么家产。遗书上写着:“既为民生,当为民死。行恶民仇,名善民嫉。仇兮嫉兮,不亦梦兮。”似乎写得有点没头没脑。一位老郎中最通文墨,把这份遗书看了好半天,也支支吾吾没说出个意思。
人们想到王癫子临刑前的仰天痛泣,惴惴的有些不忍,最后在老郎中提议下,凑了点钱,把尸体从乱坟岗挖出,置一口棺材,燃一通炮竹,重新下葬了。
周老二也凑了一份钱。大概是凑得及时,破财消灾,他背上的毒疔竟脓净封疤,好了。他的操刀营生接下去还干了多年,照样杀得很好,照样赚过好些揩刀肉。
我第一次来到北门口的时候,这里早已不是刑场。城楼旁边升起了百货公司的水泥墙,还有邮局、书店、银行以及政府机关,成了守摊老妪们新的背景。有一位伞匠把手中铁板敲得丁当响,走过街市,播一路防雨的警告,又像是敲打出什么暗号。间或有些大城市来的游客,看看残破的城楼,尝尝老妪们兜售的零食,用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把小城拍来拍去。我就是这样知道了北门口的来历。
至于有名的周老二,据说他还活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偶尔去酒店喝一盅包谷酒,在牛马买卖双方之间当中人。他一手拉住买方的手,一手拉住卖方的手,手都伸到对方袖筒里,指头捏一捏,就捏出些暗号,让对方心知肚明。一旦左右两手捏出的价位趋同,就算讨价还价结束,他抽回手一拍,一桩机密的买卖宣告完成。人们说,他年过八旬还精明出众,只是身骨子不太强了,而且看人时还习惯性地往颈根上看,说人还习惯性地往颈根上说。比方说到人的身体,他不大说胖瘦高矮,只说颈根太粗或者太细,说颈根嫌长或者嫌短,让人们有些诧异。说到某人当上了林木站站长,他就说此人干不了大事,颈根与脑袋一样粗,颈后有个扁担坨,活脱脱的贱相,同邮局的彭老三差不多。这里的问题是,说人就说人,为什么又说到颈根?邮电局确有个彭老三,但彭老三从不与他交道,他为何如此熟悉对方的颈根?是什么时候仔细观察并且牢记在心?甚至可随口拿来打比方?
周老二有时还在干部面前吹嘘,说他也有过革命功绩,理应受到政府的福利照顾。按照他的说法,那年革命党号召剪辫子,没有什么人响应,后来不就是全靠他周老二一把板刀?镇守使授权他惩治长发鬼(有时候他说红军是授权方)。他忙得没日没夜,肩上背着一捆长辫,成天提着板刀在墟场上转(有时候他又说自己骑了马)。只要见到长辫子,他一把揪住,拖到某个肉案上,揪得那人引颈于案,手起刀落,银光一闪,嚓,一条辫子就体温犹存地落入他手中。他革命好几个月,容易吗?总共斩下了几百条辫子(有时候说斩下了几千条,包括洋教士们的假辫子),容易吗?当年再强霸的后生也被他斩得抱头鼠窜,乡下人好几个月都不敢上街赶场。一个最先消灭长辫子的模范县就诞生在这里呵。这样的丰功伟绩,怎么就一笔勾销了?
有个后生很崇拜地看着他,说你这样革命,后来怎么还去坐牢?
冤案,冤案么!周老二用没有牙齿的嘴巴说,张镇长他公报私仇呵,他占了我家的坟地还硬说我入过洪帮,完全是无中生有……干部们对以前的坟地和洪帮都不感兴趣,溥衍他几句,就向酒店里其他熟人搭腔。那些人也无意听周老二讲古,假装没看见他,只顾划拳或对歌,闹出一阵阵喧哗。就这样,他没争到福利照顾,只好自斟自饮,久久地呆坐,任三两只苍蝇叮在他的眼角,似乎已无气力去摇头或扬手,把讨厌的苍蝇们赶开。他衰弱的目光依旧颤颤抖抖地浮游出去,停留在人们一棵棵可爱的颈根上,把它们逐一轻柔地抚摸。
我住进这个小城,正碰上这里的一件大事。在县里某基建工地出土了一批西汉时期的石俑,共有八个,除了挖断一条手臂,其余基本上完好。最大的一座石俑有活人般高大,神态生动,堪称绝品。连省文物部门派来的专家都惊叹不已。县政府也立即筹资建文博中心,计划利用这些石俑,再加上本地悬棺、城楼以及溶洞,发展本地的旅游事业。
本地人争相来看稀奇。据说有乡下来的一位老妇人,看到最大的那座男俑时突然大惊失色当场晕倒。后来,她醒来时喃喃,说她看见文彬了,那个石头人就是王文彬!
王文彬是谁?后辈人都不明白。有几个老街坊寻思半晌,讨论片刻,才想起王某就是多年前在北门口啃泥巴的王癫子。他们急忙忙再来石俑面前核对,左看看,右看看,觉得确实有点像,但又不怎么太像。
老妇人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咽了气。她留在街心的一只鞋子重新被人们传说,她后来的命运我也慢慢得知一二。她改嫁一位桶匠,生有二男一女,住城东的小村里,门前有荷塘。她的儿女现在都在外地工作。
我曾沿着河岸散步,看月光如水,把对岸的山影洗得模糊,把流水声洗得明净而清晰。这条陌生的河流,闪着月亮的波光,流向哗啦啦的黑暗。在波光熄灭的前面那一片河滩,野渡无人,有一条隐约可见的空船,似乎也将滑向无边黑暗不再回来。我来到石俑前,再一次细细观看它们,发现其中最大的一尊双眼平视远方,嘴唇紧闭,似乎不愿说出往事。我摸到了他的腿,感到一种刺心的冰凉。他真像一个什么人吗?真像一个时隔两千多年以后的某个死囚吗?
我不知道这件古物的制作者是谁,也不知道当年制作时是否参照过什么人的面容。但我摸到了两千年的冰凉。
我还听到了哭泣,左()右寻找,才发现不是石俑在哭——哭声来自临江的一座木楼,一户陌生的人家。
这篇文章将要结束了。也许还可以附带说说另一件事。人们告诉我,十年前曾有一位白发老人路过此地,预言十年后这里将土里出金,河里流血。刚好十年过去了,第一句似乎已经灵验:石俑出土,旷世珍奇,招八方游客,纳滚滚财源,不就是“土里出金”么?至于第二句,经好事者们机警周密地思索,终于附会给一家化工厂。那化工厂不知生产什么,排出的废水殷红如血,染红了半条江。烟囱里还飘出红色粉尘,红了墙瓦和道路,红了晾晒的衣衫,红了老人的白发,红了鸡鸭和猪狗,甚至连人拉出的粪便也泛红。我曾见到某家的一只老鼠,如全身抹了胭脂,一道红光射入衣柜底下。这就是十年前老人所预言的“河里流血”?
我走出红色。为了反应群众的强烈要求,我把搬迁化工厂的事记下来,答应回去后向有关政府部门报告。1992年6月
2、韩少功:诗猫
韩少功:诗猫
我还没有说到我家的猫,这乡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员。我们本来并没有打算养猫,但入居新家的那一段,每夜都不得安宁,不是面条成了碎渣,就是腊肉少去半块,连储藏室的木门也被咬去一角。
生存保卫战刻不容缓。我们下了毒鼠药,设了捕鼠夹,效果均乏善可陈。老鼠们贼头贼脑,小眼睛嘀溜溜转,是何等聪明的高手,吃了一次亏以后,下次决不上当。无论我们如何机密行事,把下毒药说成“请客”,把设夹子说成“开床”,把老鼠一律爱称为“少爷”或者“相公”,但它们躲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能听懂这些黑话,一举识破我们的阴谋。
到最后,绕过毒米吃好米,戳倒了夹子再吃肉——它们总要大破我们的天门阵。报纸上说,省农业厅服务站有“电猫”出售。我赶到城里购得一只,其实是一套微型电网。这种电网需要主人小心布线,让裸线离地两公分左右,再接通电源,等待老鼠前来触网,啪啪地爆出火光。不幸的是,新武器一天天只是准确打击着空气,连老鼠影子也没打下来一个。
有天夜里妻子听到()鼠叫,以为正义之战终于开打,兴冲冲起来检阅战果,不料没看见什么战果,倒是自己不小心被电猫咬了一口,惨兮兮地大叫。
一切手段都失败之后,我们不得不接受农民的建议,返回最原始的方法。一只刚满月的小猫,毛乎乎的一团,由龙老师从三江镇带来,被我们随口一叫,就定名为“咪咪”。“咪陀”、“咪相公”、“咪大爷”、“110”等,是后来衍生的一些称谓。它背黄胸白,毛色鲜亮,机灵活泼,每天早上大练武功,翻滚,拳击,鱼跃,追逐自己的尾巴,陀罗一样飞旋不停,让人看得眼花缭乱。一张椅子靠背的两道横栏,成了它反复翻腾和穿插的高低杠,难度系数不断攀高。农民送来一面祝贺新居的大镜子,没有地方好挂,一直靠墙闲搁着,眼下便成了它早上必用的练功镜——它把自己足足折腾一两个钟头,左翻两周半,右旋三圈半,乌龙绞柱,掀身探海,倒踢紧金冠,最后朝镜中盯上一眼,把自己美美地欣赏再三,满心崇拜着这个镜中的芭蕾男之星。
它把老鼠吓得无影无踪,自以为英雄盖世,仗着自己的年少气盛,更是独立和反叛,正如时下的某些新人类,把听话当作丢人的勾当,把傲慢当作流行的风度,不饿的时候根本不愿理人,甚至不愿回家。不管主人怎么叫,它就是不露脸,就是不应答,一点面子也不给。它情愿雍容矜持地蹲在墙头,观赏学校那边的广播操或者篮球赛;或是仙风道骨地蹲在院门顶上,凝望远处一片青山绿水,凝固在月光里或霞光里,如一尊久经沧桑的诗人,不,诗猫——正心事浩茫思接千古。
它是要写出七律还是要写商籁?
是正沉溺于婉约还是在蕴积着豪放?
3、韩少功:夜晚
韩少功:夜晚
月亮是别在乡村的一枚徽章。
城里人能够看到什么月亮?即使偶尔看到远远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于无数路灯之中,磨损于各种噪音之中,稍纵即逝在丛林般的水泥高楼之间,不过像死鱼眼睛一只,丢弃在五光十色的垃圾里。
由此可知,城里人不得不使用公历,即记录太阳之历;乡下人不得不使用阴历,即记录月亮之历。哪怕是最新潮的农村青年,骑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机,脱口而出还是冬月初一腊月十五之类的记时之法,同他们抓泥捧土的父辈差不多。原因不在于别的什么———他们即使全部生活都现代化了,只要他们还身在乡村,月光就还是他们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飘摇的月光,溪流上跳动的月光,树林剪影里随着你前行而同步轻移的月光,还有月光牵动着的虫鸣和蛙鸣,无时不在他们心头烙下时间感觉。
相比之下,城里人是没有月光的人,因此几乎没有真正的夜晚,已经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无眠白天与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觉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长白天之后来到了一个真正的夜晚,看月亮从树阴里筛下的满地光斑,明灭闪烁,聚散相续;听月光在树林里叮叮当当地飘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哗啦哗啦地拥挤。我熬过了漫长而严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里的凉台设计得特别大,像一只巨大的托盘,把一片片月光贪婪地收揽和积蓄,然后供我有一下没一下地扑打着蒲()扇,躺在竹床上随着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书里说过的,我伸出双手,看见每一道静脉里月光的流动。
盛夏之夜,只要太阳一落山,山里的暑气就消退,辽阔水面上和茂密山林里送来的一阵阵阴凉,有时能逼得人们添衣加袜,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妈妈或奶奶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银河系星繁如云星密如雾,无限深广的宇宙和无穷天体的奥秘哗啦啦垮塌下来,把我黑咕隆咚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一个凉台上吗?我已经身在何处?也许我是一个无依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腾和漂浮?也许我是一个无知无识的婴儿在荒漠里孤单地迷路?也许我是站在永恒之界和绝对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见和盘问?……这是一个必须绝对诚实全盘招供的时刻。
我突然明白了,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
山谷里有一声长叫,大概是一只鸟被月光惊飞了。
4、韩少功:莴玮
韩少功:莴玮
冬天,公社一时要建粮食仓库,一时要建中学,总是往下来派任务:每人交烟砖五口。马桥没有钱买砖,只好到岭上去挖坟砖一当然是一些没有主的野坟。山里人多住茅棚或木屋,坟墓却里决不马虎,总是耗费不少烟砖,有一种千年万载永垂不朽的模样。这些坟历时太久,坟堆多已经坍塌,茂密的荆棘茅革覆盖其上,与平地的草木连成一片,随便看上一眼的话,不大容易想错坟的所在。我们用弯刀把坟上的草木砍除,用锅头将表土渐次掀开,让墓拱的青色烟砖一块块浮露出来。到这时候,胆子小的女知青便害怕地跑开了,躲得远远的。男人则一个比一个更勇敢,争着把钯齿插入砖缝,慢慢摇,摇得砖块松动,再猛地撬掉第一口砖。
如果是保存得比较好的坟,就像保温性能很好的一口锅,破坟之时,必有蒸腾的白色汽雾,一浪一浪从缺口翻涌而出,染开一片腥涩的尸骨之味,使我的胃不由自主地要呕。待白汽慢慢散尽了,我们怯怯地凑上前,从破开的砖孔里,窥见坟内黑暗的世界。借着一缕颤颤抖抖探入的阳光,可以看见曾经经历人生的骷髅,空大的眼窝或宽阔的盆骨。也可以看见乱糟糟的积土和朽木。一般来说,我们这些掘坟者不会期待能在坟里找到什么金银财宝,能找到一、两件铜器或陶器就算不错。何况我们所见的骷髅好几个都是朝下俯伏的姿态,照当地人的说法,这样的人都是恶死,比如遭雷劈的,吊颈的,枪杀的,后人不愿他们重返旧世延续恶运,断断乎不能让他们转生 ,让们脸面朝下,就是让他们无法重见天日的重要措施。
人活着不一样,死后也有不同的待遇。
有一次,我们挖出一具女尸,发现她虽然已成白骨,但头发乌黑发亮宛然还有活气,长度足可齐腰。两颗门牙也居然没有腐败,独秀于嘴而且向外延伸,似有三寸多长。我们骇得四散逃跑。最后,还是队委会研究,以两斤肉一斤酒为代价,请出最不怕祸的黑相公,给那具尸骨浇了些柴油,一把火烧了,防止这个女鬼再闹出什么事来。多少年后,我从一位学者那里得知,这其实不算什么稀奇。人的死其实是一个慢慢的过程,头发和牙齿这两种器官比较特殊,在某种合适的环境里,相当时期内还可以继续生长。外国医学界已有这方面的研究。
从岭上担回来的坟砖越来越多了。尸骨当然抛散在岭上。据说那一段岭上多老鹰,在天上飘来滑去,大概是嗅到了什么腥味,发动了食欲。还有人说,晚上听到岭上男嚎女叫,一定是鬼都跑出来了,冻得受不了,在那里咒骂挖坟的人。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天天上岭干缺德的事。
兆青的胆子本来也很小,挖祖坟却从不落后。我后来才知道,他每每抢在前面,是想找到坟穴里的一种稀贵之物;形如一颗颗大小不等的包菜,色彩鲜红,耀眼夺目,长在死者口舌处,似乎是呼吸的一种凝结,在墓穴悠悠岁月里绽开一朵惊人的美丽。农民把这种包菜模样的东西叫作“莴玮”,说是一种最好的补药,聚人体之精气,可理气补血,可滋阴壮阳,可祛风,可保胎,可延寿。《增广贤文》里有“黄金无真,莴玮无假”一语,就是指的这种东西。他们还说,不是任何人死了之后都能从嘴里吹出莴玮的,只有那些富贵人,尝精品细,着绵枕皮,阳世里保养出金玉之体,才会有百年以后嘴上的成果。
有一天,兆青挖着地,突然长长地悲叹一声。
“想不得,想不得。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他摇摇头,“老子的嘴巴里以后是长不出莴玮来的。”
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面容也戚戚然。想一想每天日只吞下一些红薯丝和老包谷,只吞下黑乎乎的干菜,连屁都放不出什么臭味,还想嘴上长莴玮?
“罗伯是长得出的,”万玉很有信心,“他有干崽子在夷边寄钱来。”
“本义也有点指令他身上的精气足,肥料多。”兆青说,他贼娘养的三天两头到上头去开会,一开会就杀猪,肉坨坨把筷子都压驼。““干部开会是革命工作。你嫉妒呵?”仲琪说。
“什么工作,还不就是养莴玮?”
“话不能这么讲。要是人人都长得出莴玮,莴玮也就太便宜了,太不值钱了,还上得了《增广贤文》?”
“土改那年,老子也差点当了干部,”兆矮子无眼神往地回忆当年。
“你兆矮子连自己名字的倒顺都看不清,拿什么当于部?你要当得了于部,我天天倒起来用手走路”仲琪自己觉得这话好笑,咯咯咯地干笑了几声。
兆青说,“仲拐子,你看你那龙根样,天天把语录袋背起,把毛主席像章挂起,给哪个看呢?你还以为你嘴巴上也长得出莴玮?”
“我不要。”
“你长不出。”
“我不长,免得别个来挖坟。”
“你也有坟让别个来挖?”
兆青这句话很恶毒。仲琪无后人,在众人眼里,一直有死后无人埋的危险,而兆青一窝养了五六个娃崽,由他说出这句话,显然是仗着自己的优势,踩对方的痛脚。
“兆痞子,你烂肝烂肺的家伙。”
“这个猪嬲的货。”
“你爹娘没给你洗嘴巴呵?”
“你洗了嘴巴也没有用。一肚子粪。”
两人嘴里越来越不干净,越来越有戾气,好容易才被其他人的话插断。为了缓和气氛,复查便说起公社的周秘书,说本义算什么呢就算一个月开五个会,也只是间或油一下嘴巴,一肚子着丝包谷是化不开的。只有公社干部最好过,今天转到这里,明天游到那里,都有人招待,都是过年。你看周秘书那白里透红一身好肉,煎油都煎得一大锅。一条金嗓子中气最足,作一昼的报告还锣样响,比铁香的声音还好听。他以后长的莴玮还会小得了?
罗伯接过话头,“正是正是,不怕不识人,就怕人比人。要说本义嘴巴里长莴玮,顶多也就长出个芋头大,十个也比不上周秘书的一个,以后要是挖坟,还是要挖周秘书的。”
他们从周秘书说到何部长,说到县里、省里的大人物,最后说到毛主席。他们一致相信毛主席福气最大,福份最高,百年之后的莴玮肯定了不得——岂止是治百病,定是长生不老之神药。这样的国宝恐怕要用高级化学方法保护起来的,重兵日夜把守。
大家想一想,觉得也是这么回事。这时日头已经偏西,就悠悠地把锄头拖上肩回家去。
几天之后,周秘书来马桥检查派砖找砖任务的完成情况,顺便要我帮他用复写纸复写一份材料,一个劲地表扬我的仿宋体标题做得好看。看着他笑眯眯的肿脸,我时常有片刻的恍惚,在他的嘴上想象出一颗包菜大小的莴玮——被他顶着到处走。他嗓音确实很亮,总是随着广播里的音乐,唱着最新的一支关于北京的颂歌,还不时问我他唱得如何,听取我重复了多次的吹捧。他还问我,他到县里当个文化局长怎么样?我说,当然,当然,凭你的艺术细胞,明摆着是文化局长的料。他更加高兴,不但继续哼哼唱唱,而且见什么人都亲热地招呼,问问娃崽如何,问问猪如何。他对自己今后嘴上长出更大的一颗莴玮,似乎浑身洋溢着自信。
他让本义领着去看烟砖去了。在我看来,是一颗大莴玮被一颗小莴玮领着去了,看以后不会有莴玮的人们挑成砖去了——这种胡思乱想居然挥之不去,让我有点惶然。我猜想一定是这一段挖坟挖得太多了,挖得一脑子都有了尸臭,没有什么好东西。
“你说,()除了仿宋字还有什么好看的字?”
“莴玮”
“你说什么?”
“哦,你是问……”
“我问还有什么好看的字体。”
我恍然醒悟,赶忙回答关于字体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