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俞平伯:读《毁灭》
俞平伯:读《毁灭》
一
从诗史而观,所谓变迁,所谓革命,决不仅是——也不必定是推倒从前的坛坫,打破从前的桎梏;最主要的是建立新的旗帜,开辟新的疆土,超乎前人而与之代兴。这种成功的偶合的不是预料的,所以和作者的意识的野心无多大关系。作者在态度上正和行云流水相仿佛的。古代寓言上所谓象罔求得赤水的玄珠,正是这个意思了。
自从用口语入诗以来,已有五六年的历史;现在让我们反省一下,究竟新诗的成功何在?自然,仅从数量一方面看,也不算不繁盛,不算不热闹了;但在这儿所谓“成功”的含义,决不如是的宽泛。我们所要求,所企望的是现代的作家们能在前人已成之业以外,更跨出一步,即使这些脚印是极纤微而轻浅不足道的;无论如何;决不是仅仅是一步一步踏着他们的脚跟,也决不是仅仅把前面的脚迹踹得凌乱了,冒充自己的成就的。譬如《三百篇诗》以后有《楚辞》:《楚辞》是独立的创作物,既非依仿《三百篇》,也非专来和《三百篇》抢做诗坛上的买卖的,乐府变而为词,词变而为曲,虽说在文学史上有些渊源,但词曲者是别启疆土,以成大国的,并不是改头换面的五七言诗。
以这个立论点去返观新诗坛,恐不免多少有些惭愧罢,我们所有的,所习见的无非是些古诗的遗蜕、译诗的变态;至于当得起“新诗”这个名称而没有愧色的,实在是少啊。像我这种不留余地的概括笼统的指斥,诚哉有些过火了,我也未始不自知。但这种缺憾,无论如何总是一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即使没有我所说的那么利害。
又何必说这题外话呢,我觉得这种偷窃模仿底心习,支配了数千年的文人,决不能再让它来支配我们,我们固然要大旗,但我们更需要急先锋;我们固然要呐喊,但我们更需要血战;我们固然要斩除荆棘,但我们更需要花草的栽培,这不是空口说白话所能办的,且也不是东偷一鳞,西偷一爪所能办的,我觉得在这一意义上,朱自清先生《毁灭》一诗便有称引的价值了。
二
如浮浅地观察,似乎《毁灭》一诗也未始不是“中文西文化,白话文言化”的一流作品;但仔细讽诵一下,便能觉得它所含蓄着,所流露着的,决不仅仅是奥妙的“什么化”而已,实在是创作的才智的结晶,用聊绵字的繁多巧妙,结句的绵长复杂,谋篇的分明整齐,都只是此诗佳处的枝叶;虽也足以引人欢悦,但究竟不是诗中真正价值之所在,若读者仅能赏鉴那些琐碎纤巧的技术,而不能体察到作者心灵的幽深绵邈;这真是“买椟还珠”,十分可惜的事。况且,即以技术而论,《毁灭》在新诗坛上,亦占有很高的位置,我们可以说,这诗的风格意境音调是能在中国古代传统的一切诗词曲以外,另标一帜的。在中国古代诗歌中,有与《毁灭》相类似的吗?恐怕是很少,论它风格的宛转缠绵,意境的沈郁深厚,音调的柔美凄怆,近于《离骚》。但细按之,又不相同,约举数端如下:(一)《离骚》引类譬喻,《毁灭》系直说的。(二)虽同是繁弦促节,但《离骚》之音哀而激壮,《毁灭》之音凄而婉曼。(一个说到“从彭咸之所居”,而一个只说“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态度不同,故声调亦异。)(三)《离骚》片段重叠,《毁灭》片段分明。至于思想上,态度上,他们当然是不同的,也不用说了。后来还听见一种批评,说它有些像枚乘《七发》。单就结构而论,也未始没有一部分的类似。但《七发》全系平铺直叙,名为“曲终奏雅”,而实是结以老生常谈。《毁灭》则层层剥露转入深微,方归本意,固非汉代赋家劝百讽一的故态。而且一个是块段的铺填,一个是纹理的刻画,色彩虽同,技巧则回异。何况意想上,一个杂有俳优的色彩,一个是严肃的生之叫音呢。
再以现在诗坛中的长诗,来和《毁灭》相比较,也能立时发见它们的不同,现时的长诗的作法,以我看来,不外两种:(一)用平常的口语反复地说着,风格近于散文。(二)夹着一些文言,生硬地凑着韵,一方面是译诗,一方面是拟古。举例呢,可以不必,我想读者们对于这些作品或者已熟识了;即使不熟,要找来一证亦非难事。他们的优劣原不好说。以我的偏见,宁可做不成,不必勉强做。
第一种的长诗的作法,我承认这是正当的;不过因才力的薄弱,结果仿佛做了一篇说理叙事的散文,即使他自己是不肯承认。其实本想做诗后来做了一篇散文,也没有甚么要紧,但在一般诗人心中或以为重大。诗应当说理叙事与否是一事,现在的说理叙事的诗是否足以代表这种体裁又是一件事,有些批评者对于这点上似不清晰;有些呢,虽承认这个区别,但又固执地以抽象和具体的写法来分别诗的优劣。我觉得这种判断,未免笼统而又简单了。
从文学史上看,我们总不能排斥说理叙事的作品在诗的门外罢?无论中国与西洋,诗总不是单纯抒写情感,描写景物的,这大家也该承认罢?现在诗坛之不振,别的原因不计,我想总有两个原因:(一)大家喜欢偷巧,争做小诗。(二)“诗人非做诗不可”这个观念太强烈,不肯放开手去写。关于第一点,《毁灭》的作者已在《短诗与长诗》这篇评论中说得很饱满了。(见《诗》一卷四号)他说:有时磅礴郁积,在心里盘旋回荡,久而后出;这种情感必极其层层叠叠,曲折顿挫之致。……这里必有繁音复节,才可尽态极妍,畅所欲发;于是长诗就可贵了。
这真把他自己作长诗的精神充分写出了。我们看了《毁灭》觉得佩弦确是“行顾其言”,不是放空大炮不敢开仗的人。《毁灭》一篇,在这意义上,也有解析称引一番的价值。第二种的长诗是现在新近流行一种诗式,句法较为整齐,用韵较为繁多,郭沫若《女神》中有几篇诗已有这个倾向,而最近如田汉、徐志摩所作,这种色彩尤为明显。至于好不好呢,在作者有他的自由,在读者有他的偏好,原是不能断定的。我却以为如做得不好,很容易发生下列三项的毛病。(我自然不说这里边不会发生好诗。)(一)句法的不自然。
(二)韵脚的杂凑的生硬。
(三)文言白话的夹杂。
这种从词曲或西洋诗蜕化成的诗形,我只认它是一种“畸形物”,偶一为之则可,不相信是我们的正当道路。我们的路须得由我们自己去走,这是我的信念。
现在离题已太远了。上列的两种长诗,互有短长,与《毁灭》都不相似。下面归到本题。
三
上节从各方面作比较,《毁灭》的价值也因此稍显明了。佩弦作长诗原有他自己的一种特异的作风,如《转眼》、《自从》等诗都是的,不过在《毁灭》把这种风格格外表现得圆满充足,这诗遂成为现在的他的代表作。我自信对于这诗多少能了解一点——因我们心境相接近的缘故——冒昧地为解析一下。有无误解之处,当俟读者与作者的指正。
全诗共分八节。中间六节罗列各种诱惑的纠缠而一层一层的加以打破。作者的主旨在首尾的两节中,故这两节尤为重要。第一节说明自己的病根:白云中有我,天风的飘飘;深渊里有我,伏流的滔滔;只在青青的,青青的土泥上,不曾印着浅浅的,隐隐约约的我的足迹!
又说明自己的怅惘——身世之感:在风尘里老了,在风尘里衰了,
仅存的一个懒恹恹身子,几堆黑簇簇的影子!
第八节则把解决的方法全盘托出。他先说明他的“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
摆脱掉纠缠,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
……
我要一步步踏在土泥上,打上深深的脚印!
随后又发挥他的“刹那主义”:但现在的平常而渺小的我,只看到一个个分明的脚步,便有十分的欣悦——那些远远远远的,是再不能,也不理想会的了。
这两节的意思可谓明白极了,似无申说的必要。他这两种主义,原只是一个主义的两个名词,初非两橛。我再扼要地把他来信节引一点。他具体地说明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是什么。
我的意思只是说,写字要一笔不错,一笔不乱,走路要一步不急,一步不徐,吃饭要一碗不多,一碗不少;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有不调整的,总竭力,立刻求其调整。……总之,平常地说,我只是在行为上主张一种日常生活的中和主义。(十一,十一。七,信)他又再三申说他的刹那主义。
生活的各个过程都有它独立的意义和价值。——每一刹那有每一刹那的意义与价值。每一刹那在持续的时间,有它相当的位置;它与过去将来,固有多少的牵连。
但这些牵连是绵延无尽的,我们顾是顾不了许多,正不必徒萦萦于它们,而反让本刹那在他未看明这些牵连里一小部分之前、白白地闪过了。(同信)我的意思只是生活的每一刹那有那一刹那的趣味,或也可不含哲学地说,对我都有一种意义和价值。我的责任便在实现这意义和价值,满足这个趣味,使我这一刹那的生活舒服。至于这刹那以前的种种,我是追不回来,可以无庸过问:这刹那以后还未到来,我也不必多费心思去筹虑。……我现在是只管一步步走,最重要的是眼前的一步。(十二,一,一三,信)要说明他这种人生观是很长的,在这篇当然不能包举,所以即此为止了。但即使所称引的是这般简略,我想读者们已可以看见作者对于生活的意念及其对于人生问题的思索。他把一切的葛藤都斩断了,把宇宙人生之谜不了了之,他把那些殊途同归的人生哲学都给调和了。他不求高远只爱平实,他不贵空想,只重行为;他承认无论怎样的伟大都只是在一言一语一饮一食下工夫。现代的英雄是平凡的,不是超越的;现代的哲学是可实行的,不是专去推理和空想的。他这种意想,是把颓废主义与实际主义合拢来,形成一种有积极意味的刹那主义。他观察人生和颓废者有一般的透彻;可是在行为上,意味却不相同了。看第六节上说:况我也终于不能支持那迷恋人的,只觉肢体的衰颓,心神的飘忽,便在迷恋的中间,也潜滋暗长着哩!真不成人样的我,就这般轻轻地速朽了么?不!不!
他反对这种颓废的生活,共有三个理由:(一)现实不容你不理它。(二)迷恋中间仍有烦闷暗暗地生长着。(三)自己不甘心堕落在这种生活中间。这是读《毁灭》之后人人可以觉到的。他给我的信上也说:……他不管什么法律,什么道德,只求刹那的享乐,回顾与前瞻,在他都是可笑的。这正是颓废的刹那主义。我意不然!我深感时日匆匆的可惜,自觉从前的错误与失败,全在只知远处,大处,时时只是做预备的工夫,时时不曾做正经的工夫,不免令人有不足之感!(十一,十一,七,信)颓废的生活,我是可以了解的;他们也正是求他们的舒服,但他们的舒服实在是强颜欢笑;欢笑愈甚,愈觉不舒服,因而便愈寻欢笑以弭之;而不舒服必愈甚。因为强颜的欢笑愈甚与实有的悲怀对比起来,便愈显悲哀之为悲哀,所以如此。(十二,一三,信)这些话尤其痛快,更无解释之必要了。所以他所持的这种“刹那观”,虽然根本上不免有些颓废气息,而在行为上却始终是积极的,肯定的,呐喊着的,挣扎着的。他决不甘心无条件屈服于悲哀的侵袭之下,约言之,他要拿这种刹那观做他自己的防御线,不是拿来饮鸩止渴的。他看人生原只是一种没来由的盲动,但却积极地肯定它,顺它猝发的要求,求个段落的满足。这便是他惟一的道路。其余的逃避方法,如火热的爱恋,五色云里的幻想,玄冥像伏流一样的沈思,迷迷恋恋的颓废生活,小姑娘的引诱大力士的压迫的死,……都只是诱惑的纠缠,都只是迷眩人的烟尘而已。他虽不根本反对这些麻醉剂,但他却明白证明它们的无效。无效这两个字,已足毁灭那些诱惑而有余了。所以我说佩弦的刹那主义是中性的,是肯定人生的(他说,“对我有一种趣味”),是能见之行事的。这三个特色正是近代科学的特色,别人对于这个有何批评,我不知道;我自己呢,得益已多,故不能默然而息。回忆在去年春我即有这种感想,常和佩弦说:“我们要求生活刹那间的充实。我们的生活要如灯火集中于一点,瀑流倾注于一刹那。”但何谓充实?怎样方能充实呢?我当时可说不出来,但他却已代我明白地喊出了。在今年一月十三日的信里,他还有几句很痛快的话:我只是随顺我生活里每段落的情意的猝发的要求,求个每段落的满足,因为我既是活着,不愿死也不必死,死了也无意义;便总要活得舒服些。为什么要舒服是无庸问的,问了也没人能答的,直到永远?只是要舒服吧了。至于怎样叫做舒服,那可听各人自由决定。我意就是“段落的满足。”……人生问题在我们心中只是这么一个样子。(我冒昧地代他说话。)“你为什么活着呢?”
“我已经活着了,我且愿意活着。”
“你怎样活着呢?”
“我愿意怎样活着便怎样活着。”
这原来简陋得可笑,且不值得哲学家一笑的。可是我们决不能硬把明白单纯的化为艰深繁复,这真是没奈何的事情。渺小的我们,一生中的大事,只是认定“什么是我们的愿意!”
这真是容易极了。在我们却也不见得很容易呢。总之,《毁灭》这诗所给我们的至少有两个极重要的策略,在人生的斗争方面:第一个是“撇”字,第二个是“执”字,撇是撇开,执是执住,凡现在没有人能答的,答了等于没答的问题,无论大的小的,新的老的,我们总把它们一起撇开,且撇得远远远远的,越远越好。因为这些问题,我们既不能答,答了也无用;这简直是本来未成问题。即勉强要列入,也总归是个愚问,何如不答为佳。远远的将来时代我们原不能逆料,但我们留些问题给他们,也未必即是偷懒,也未必即是无用。宇宙间一切的问题,我们想包办不成?至于执字,却更为重要。我们既有所去,即不能无所取。取什么呢?能答的问题,愿答的问题,必要答的问题,这三项,我们不但要解决它们,且要迅速地充足地解决它们。再说清楚一点,我们要努力把捉这现在。刹那主义的所谓刹那,即是现在这一刹那。这一层意思,他也说得极为圆满:我觉我们现在的生活里,往往只怅惘着过去,忧虑着将来,将工夫都费去了,将眼前应该做的事都丢下了,又添了以后怅惘的资料。这真是自寻烦恼。……譬如我现在写信,我一心只在写信上,更不去顾虑别的,耽误了我的笔,我要做完了一件才去想别件;我做一件,要做得无遗漏,不留那不必留的到以后去做;因为以后总还有以后的事。(十二,一,一三,信)你如把今天的事推到明天,可是明天有明天的事呢?我们既肯定生活,——即使懒懒地活着,——就不能没有“执着”。希望一方面营生活,而又要屏去一切的执着,这完全是绮语,不但我们决不信,且这即使是可能,我们也觉得毫无所取。生活原是一种执着,我们既然已经活着,就不得不执着。我们所喜悦的只是老实而平常的话语。伟大的声音,在弱小的弦上不起共鸣;因此弱小忘了它的弱小,而伟大也无从见它的伟大。我们很相信,如自己肯承认是痴子,即使不是聪明人,也总可以少痴一点。
“撇开”是专为成就这个“执着”的。因为如不撇开那些纠缠,则有所牵萦,便不能把捉这生命的一刹那,便不能使现在的生活充实而愉快。老子说得最好:“无之以为用。”这就是《毁灭》的根本观念。必摆脱掉纠缠,然后才能还原了一个平平常常的我。《毁灭》便是生长。《毁灭》正是一首充满了积极意味的诗。我谨以此语贡献于读者诸君,不知是否有当于作者的原意,有当于读者们之心否?
四
我们要充分了解一件作品,除研诵本文以外,不能不略考作者的身世——成就作品的境遇。《毁灭》的中心思想既有如上所述;但这种思想意念决非突然而来,且非单纯地构成的。无论何等高远的思想,其成因必在日常生活上面很微细的事情。所以玄言哲理从表面上看,极崇高而虚浮;从骨子里看,极平常而切实,哲学只是从生活事情反映出来的(从文字谈说两方面传抄来的,只是门面话,不得谓为真的哲学)一种倾向,一种态度;所以人人应当有的,人人必然有的,不算什么稀罕事,若过于把它看得高大,则离真相便愈远了,故我希望读毁灭的人也只作如是观。
波特来尔说得好:“生命是一座医院。”所以哲学,如老实讲起来,只是治病的药方。(药方的好坏当然看治病的能力而定,不能看它药名的多少,签字医生的名气。)凡好的,真的哲学必是能治病的——能治一人一时的病——换过来说,就是哲人都是病人。我们对于一切的慧观,实在只是呻吟罢了!文化是一个回波,当人生感到不幸的时光,斗然奔沸着的。
除思想上的影响不计外,《毁灭》作者的病源,我所知及他自己说过的,至少有两个:家庭的穷困冲突与社会的压迫。这是凡读到《毁灭》第七节都可以知道的。我们读《笑的历史》(小说月报》第十四卷第六号),至少能领会一些。这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养成他的一种几乎过敏的感受性,和凄怆眷恋的气息,往往从他的作品中表现出来。周君志伊的《读毁灭》有句话说得很恰当:“……不是狂吼,不是低吟,只轻轻地带着伤痕似的曼声哀叹……”我意亦正是如此。
佩弦为人柔而不弱。我们只听他被家庭社会两重的压迫以后所发出的声音,可见他的本性绝非荏弱易折的。他现在所持态度,正是他自己的一服对症的药。以他家庭状况的不安,自己成就的渺茫;所以要一步步的走,不去理会那些远远远远的。以人生担荷的过()重,迷悟的纠纷;所以要摆脱掉纠缠,完成平常的自我。他承认解脱即在挣扎的本身上,并非两件事;所以明知道挣扎是徒劳的,还是挣扎着。他的人生观念——在《毁灭》及其他诸作中所表示的,是呻吟,也就是口令,是怯者的,也是勇者的呼声;总之,决不是一面空大鼓敲着来吓唬人,或者给人顽儿的。这对于他自己,对于同病相怜的我们,极容易,极切实,极其有用,不敢说即是真理;但这总是我们的一服药。
五色的花在灰色的泥土上烂缦着,银雪的涛在癴利的暗礁间涌沸着;读《毁灭》的是赞颂还是咒诅呢?象垂巨齿,鹿挺巨角,孔雀曳巨尾,作《毁灭》的自喜还是自怨呢?
一九二三年六月二十六日。
2、俞平伯:梦记
俞平伯:梦记
一
让贤公寓里
坐得高高的,是bus里吧。在悄悄的中夜,经过一些荒寂的林野,忽然看见了摩天的高屋,平滑的大道,像欧美名都的样子。其时天色微微的在发亮了,仿佛觉得,我该下车了,向c君说,“如到了columbiadistrict,请告诉车手我下车。”车突然一停,我知道到了。好容易走下梯子;忽然想起,行李还在车上,什么也没带,赶紧又回上去,心里着急,惟恐怕车开,下不去。第二次走到车口,车手已有点不耐烦,车在蒲蒲地作怪响。于着急之中,我终于下了车。所谓columbiadistrict,有一华人开的公寓,这是今夜的目的地。人力车特别贵,讲了两回都不成,却是走起来,真真才拐一个弯,就到了。这好像叫做让贤公寓,可是门口只是干干净净的一扇门,什么招牌也没有。其时c君已走了,有p君伴着我。
按铃而入,吓,点着电灯,一屋子的人。于我是重来,p也知道的,就想直往前走,走到房间里去休息。可是他们都嚷起来了,却也不怎么响,仿佛全都责备我的不念旧。我只得委曲地坐下来,和广东佬讲交情,论过节。
不大记得真店主人的脸,中年,不很胖,镶着金牙齿的吧?“敢是有些髭须?”女人更多,都是不认识的,虽然我知道她们都认识我,虽然我也知道我应该认识她们,至少我应当这样说的,不说不成。可是,实在不认识。其中也是中年人多,却有一位姑娘坐在沙发上,漂亮呢,也不见得。听见说,(p君吗?)老板所以在外国站得住,就靠这中英合璧的女儿;后来又听说,她现在不成了,现在是二小姐……老板嘴里吊着旱烟管,滔滔不穷地对我讲,无非是近年来生意不好,身子也一年一年的不成啦之类,我唯唯诺诺,很懂得的神气。把一屋子的生客都作熟人看待,已经不容易了,而其人其地于我寂无所感,偏要装作怀旧的心情面目,窘得受不了。又有人问:“上次同来的四小姐。怎么这回没来?”我回答,“暂时不回来呢。”
隔壁货房的门敞着,眼光透过去,里边电灯也是明亮,有无数油腻鲜明的腊肠鸭子叉烧之类,一串一串的从顶板上挂下来。心里想道:这味儿倒许不错。离我坐处很近,一点气味也没有,到底是外国地方,虽然中国人也干净。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呢?想来想去想不出,外国吧?夫外国亦大矣。后来问过c,他说,大约是旧金山。当真问过c吗?不!c君现任某大学校长呢。问的是p君吗?也不!与他久不见了,听说他娶了个外国太太,也很阔气了。(独此节非梦,自注。)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晨,清华园。
二
关于《燕知草》
以前在徐景文那儿“种”的门牙摇动了,终于掉了,虽不痛,却将牙肉带下一大块,满嘴的血,牙齿还连在牙肉上零零丁丁地,弄得不可收拾。正在着急,忽然好了。(后便认此为梦。)回手一摸,牙还好好的镶着,只是手中捏着一断牙,中间有一圆孔,正是镶嵌的那一个顽意儿。嘴里不曾缺,手中添了一个,觉得奇怪。
莫名其妙,又跑到曲园中去了,中间却没有梦断的痕迹。园中有廊,穿曲水亭过。我循廊北去。达齐南向,窗开着,吃烟的气味,知道h君来了。进去一看,果然在那边,和父亲在一起。其时天气晴明。父就问:“现在时候已不早,九点多钟了,怎么小孩子还没有上学?”我也随便作客,无非今天是星期几,功课不忙这一类语,桌子角上却摆着《燕知草》,h君就说:“燕知草》我看见了,有些很好,有些我不喜欢看”,语调不很响。我明白他的意思指的是关于他的一部分作品,因为感触,所以不愿看。我说“的确如此,我刚才梦见您,您也是这么说的,巧极了。”(实则并非无此梦,只自说有此梦耳,却不觉是说慌。)其时已觉得h君是再生了,神气还与昔年仿佛,心里略感诧异;从他死后到我们离去杭州中间颇有日子,不知在这个时期内,他那里耽着?想问这再生的经过又觉得不便,怕他不愿意重提这些事恰好手中牙齿还在,就告以前梦,并说做梦也不该会有实在东西留下来。他淡淡的说,“这也说有什么奇怪,会忽然而来,安知待一忽儿不会忽然而去。”h君平时颇信神鬼奇异,这话也是照例的,我心里却不很以为然,“这未免太不科学了。”
一九三○年十一月二十七夜,清华园南院。
〔跋〕最巧的事情,是夜l也梦见h君了。他的梦虽短而又不很清楚,却不失为一种珍闻,即依l报告的口气记之。——与父同在清华,不觉得父亲身故。在清华何处,也不觉得。f君来了,穿着酱红色的长袍,好像是父的老朋友。父脸冲着别处,没有看见f,我对f恭敬地鞠躬,f从前在燕京教过我的。父回过头来见f,对他说,这是我的小儿子。其时我立在父侧,f似乎方才觉得我们的关系;本来虽认得父亲,也认得我,却连不起来。父对f用南方口音说:“这个孩子道理是好的嘘,名理是不行的。”(所谓“道理”指的是求学,“名理”指的是世故,梦中把字用错了。)二十七夜,清华新宿舍。
三
从书山上滚下来之后
上午似上课,写了几个字在黑板上,以甚重甚长之物指点而敷陈之,觉得颇有胜义。下午环偕小孩,都去看电影或者什么去了。我闲着,就想午睡,却被k拉了出门赴某姓亲戚家,又似在一客寓中。晤其家主人,致吊唁之礼,却闹了不少的笑话。觉得地下奇软俨如茵褥,一磕头往前一躘铳,一磕头往前一姝铳,最后一次头竟冲到供桌下去,弄得很狼钡,与某略谈,其弟亦在,即行。行时又忘记了帽子,转身去取。外甥出来送我,并说,“舅舅的帽子太矮了,盖不住脸,不大好。”“花很多的钱呢。”“贵难贵,样子不好。我们的帽子(指他们兄弟)都是盖着半截脸的。(其意若曰,依舅舅这个身份,更非多遮盖点不可。)”
且行且谈,已在下山。也并非身在山上,只是我们直往地底下去耳。高不高不觉得,只见无数阶级,都是往下的,很不好走。三囡还在送,我叫他别再送了,路难走。他说,“我们走惯的。”我心中觉得诧异,“你们走惯的!”后来他就不见了。
以上并不觉得k在何处,现在倒的确是他哩。我埋怨道,“我本说要好好睡觉的,你带我到这些地方来做什么?”(吊丧原非目的,目的在到另一个地方去。)不记得k有回答。其时已不见石级,简直是一座书山,也不能算是走,简直是从书山上,滴厉阁碌地滚下来。
到了。我说,“你又要引我到这儿来了,有什么好玩!”(觉得就在这一晚上,于另一梦中到过的,只是很简单的这么一个地方,没有什么故事,所以说不好玩。事实上究竟曾梦得或否,也是问题。)这一秘密窟,又是一女子商店,又和国立某大学有关系。长方形一大屋,电灯明亮,正中有好几个柜台,有三五个人在奏西乐,年纪都不轻,都很难看。四围也是柜台出卖东西,也全是“女招待”,也都是半老的。我明白这是一种不大正当的营业,性质略似“台基”,所卖的都是吃的,却都是奇形怪状。不认识,也叫不出名字。顾客除我们以外,不见有什么人,冷冷清清的。
伴我的已不是k,而是姊妹了。她叫她们弄一种东西,一种软而暗黄色的,形略似贝壳,先灌满了水,然后用剪剪开,泡在一把壶内。这仿佛是女人吃的,也许是男人为着女人吃的,有这两个可能的解释,却不能确定是哪一个,我胆小,不敢吃。女人吃的果然不必吃;万一是“春药”呢,岂不更要露马脚。她们都说,吃了不要紧,昨天有一乡下人吃了,只是个串门子而已。(打茶围的意思吧。)其实也不是真说,只是带笑的一种神秘的表示。我说,“乡下人和我不同。”意谓你们虽不敲乡下人的竹杆,许会敲诈我。——这地方是有美人的,只是不来,总要买了货物或者吃点东西,才可以被引到她们那儿去。——我迟迟疑疑,老怕是“春药”,她们老是笑,也不肯说。
相持不下中,忽听见有人说,好像是父亲的声音,“你还不看看布告牌!”抬头一看,果然有布告,一格一格的横列着,几点钟做什么,几点钟做什么,四点半上写着:要有警察来,一哄而散。其时钟上已三点五十分。她们淡然不着急,好像时候还早呢,又好像这是照例的事情;而警察之来也不为驱逐她们,还是要干涉国立某大学。
一九三○年十二月三日六时,北京老君堂。
四
人力车夫
七点多钟,似在一大旅馆的门首,l要先走,似去清华。他身边没有钱,问我借。我有一元,以外零钱只有一毛,我先给他这一毛,后又折入旅馆,到柜上去换那一元,换得之后就把这一块钱零的给了他,又取回那一毛,他购些零碎,雇车而去。旅馆门首有高整的台阶,l下阶时忽失一腿带,却不觉得,扬长而去。另外有一车夫看见了就叫他,他还是不理,车夫殊有烦言。却被我见而取之,自思“l善于丢物,等我到清华时给他这一根;可是也许,他又把那一根带丢了。这两根带亦不知能再会合否?”
八点半有戏。这是有上文的,却记不清楚:似与k长谈,这戏颇有价值,为着研究的意思可以一看。然而现在先得回去,再雇车出来看戏。心中不十分决定:回去了再出来吗?就此不出来看吗?大概还是要来的。谁知一上了车,奔腾奋迅,心肺为荡,绝不可耐。他们的许多车都在大道之另一面,我前边只有一车,似为y,我连呼“车子慢点走!”而车夫置之不理,颠簸弥甚,其时心中甚怒而又着急。仍相将行,经过一处,似有树林,黑沉沉的,有人突出,疑为路劫。定睛一看乃l姊。我们的车方才停下来,以后走着也就不甚快,大家随意在车上谈话。又有点模糊了,好像谈的还是今晚要看戏这回事。戏价很贵,来的是上海很时髦的“角儿”。
一九三○年十二月十七日三时,清华园。
五
庙里
在爬山,一条路在山崖上走,一条路在山坳里走,我自然取其后者。在梦里我也不会得爬山的。
不知道此山何名,总在西湖边上耳。大概认为保叔山,父亲去过而我独不曾;父亲归来说其上有玲珑嵯峨的怪石。保叔之外,杂以葛岭,雷峰,这是梦中之感。
有一两个同伴却也欠分明。上去一看,一座空庙,大庙,——也不全似庙,重重的殿阁,回廊,空廓,荒秽,寂寞。不但没有谁住着——看这神气,自然有人住过的,却不知道在几十百年前,或者几千年前——就连人踪迹,人影儿,人味儿也找不着。不但没有人,鸟雀的啾唧都一点听不见,虽然殿上廊下积着铺着,不知是鸟粪呢,也不知是蝙蝠屎——或者什么都不是,干脆是多年的灰尘。脚底下悉悉索索,净是些黑而厚,厚而软的,只好轻轻的踹。——不大敢往下踹,一踹瑟缩着。
不知该多咱早晚了,天宇老是这么莹澈,树木老是这么苍蔚。眼底青松翠柏,都直挺挺的站着,不声也不响,暗沉沉。
静默是平常,空虚也还好,只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败埋伏在严肃的气象里面,使我真有点儿慌。一步一步挨着往里走,就一步一步增加我的心悸。到了前边,吓!了不得!一并排五开间正殿,竦立巨大,雕梁画栋,绚彩庄严。仰面于尘封纲罥之中,窥见昔日藻井的金翠痕迹。殿前宽廊,朱柱一列,廊前白石琢成的栏干阶级。阶尽迫峰崖,前临一片明湖,波光在眼。景致非常,可还是看不见一个人。怪!真觉得怎么也不是,往前走不妙,就是往后退也不大敢。反而从容地小憩廊间,和一二友人“排排坐”在殿前阶石上。回头一看,泥塑的三位大人高高在上,彩色微见剥落。两庑净是些偶像,奇形怪状,高矮不一,森然的班列,肃恭地奉陪我们。大家不言语。默得可怕。——这真是可怕吗?不!不!不!它们还是别言语的好。想都不敢想了!
靠近我们,左庑有一偶像,木栅让之,少年,赭色的脸,手拿棍棒之类,粉饰尚新,站着的。它和咱们相对。眼睛怎么转也是碰着它,真糟心。我向伙伴说句闲话,“这儿要让女人来住着,不知道多们怕呢。”——嘭!——我愕然四顾,犹以为耳朵响,幻觉。已经有点毫毛直竖,还保持镇定,姑且大胆地再说着一遍。又是这么——嘭!!——什么也顾不得,往后就跑。已隐约听见打开栅栏门,偶像下地走动的声响……一九三一年一月八日晨五时,清华园〔跋一〕当我乍醒,环亦在梦中叫醒,故此两梦实同时也。——书室中墙上有一暗柜,一锁室门则暗柜亦锁上;其外有一红签信封为识。旁有纸一叠,尘封,有蛛网。我取下一看:一长脚蜘蛛,连脚有皮球那么大。丝先绕在我手上,后来蜘蛛也往手上爬。我叫平,平坐在椅上,不理。〔跋二〕我从前常有一个梦境,可惜记不真了。“甚矣吾衰也!”现在久已梦不见了总是这么一座庙,偶像之多而可怕,离离奇奇,房子构造也幽暗曲折,重重叠叠。偶梦不奇,而以前却有时连夜遇见却奇。老实说,这个空气就是目下也依然活()现,只是说不出所以然耳。这大概可以作本梦之张本。本梦可怕之点很分明,而此等昔梦则迷杂而可怕又过之。庙宇中房屋大而偶像多,对于童心大概是一种巨大的胁迫。大约是九日晨罢,我又梦见少林寺,露天(屋宇不存)站着许多陈旧的偶像,因当时没有记录,现在也无从追溯了。这也是本梦的一余波。少林寺的遗迹我从来不曾访过,却在《书道大全》上见过《少林寺碑》(本月五日),当时曾略一动念。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日灯下记。
六
秦桧的死
听说秦桧赐死,使者就要去了,高高兴兴地跟着他去看热闹。使者捧着敕命,方方的黄布包,像一印信模样。我们走进一大室,窗棂轩敞,晴日射之。桧一中年人,微赤的脸,仪容凡琐,正坐在书桌面前。使者致了敕命,同时仆人持一书札与桧,桧友所致。信中有琐事干谒,桧拆阅讫。其时他自知将死,颜色有些惶遽,而仍欲故未镇定,乃取一惨碧色笺,挥洒作答,字为行书,颇潦草。上书某兄大人,因小女有病等等,只写了一行多,(自然不说起赐死一节)看他简直写不下去了,即就未完之札匆匆画押;押文有类“并”,却似某字一半,不全也。押毕开印盒钤一小印,似玉微红,长方形,文凡三字“貂衣侯”。我很可怜这秦桧,心想这“貂衣侯”三个字恐怕永不能再用了。他料理既毕,向我们说,可否容他入内诀别家人,因其时正式的诏书还未到,时间颇从容。他即入内,我想不久就要听见举室号啕了,非但不觉高兴,且为之惨然。秦桧原来不过如此。
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一日晨,清华园。
3、俞平伯:春来
俞平伯:春来
“假定冬天来了,春天还能远吗?”您也将遥遥有所忆了,——虽然,我是不该来牵惹您的情怀的。
然而春天毕竟会来的,至少不因咱们不提起它就此不来。于是江南的莺花和北地的风尘将同邀春风的一笑了。我们还住在一个世界上哩!
果真我们生长在绝缘的两世界上,这是何等好!果真您那儿净是春天,我这儿永远是冰,是雪,是北风,这又何等好。可惜都不能!我们总得感物序之无常,怨山河之辽廓,这何苦来?
微吟是不可的,长叹也是不可的,这些将挡着幸运人儿的路。若一味的黯然,想想看于您也不大合式的罢,“更加要勿来。”只有跟着时光老人的脚迹,把以前的噩梦渐渐笼上一重乳白的轻绡,更由朦胧而涉茫,由渺茫而竟消沉下去,那就好了!夫了者好也,语不云乎?
谁都懂得,()我当以全默守新春之来。可恨我不能够如此哩。想到天涯海之角,许有凭阑凝想的时候,则区区奉献之词,即有些微的唐突,想也是无妨于您那春天的一笑的。
4、俞平伯:俞平伯诗词精选
俞平伯:俞平伯诗词精选
端午节
晨兴才启户,艾叶拂人头。
知是中天近,邻居为我留。
半帷呻吟
瞢腾偎扁枕,浑不辨朝暮。
反顾欲语谁,方知人已去。
东岳集五言杂咏六首
茅檐绝低小,一载住农家。
照影西塘水,贪看日易斜。
其二
东岳庙恢扩,闻当街北头。
何年消劫火,空以集名留。
其三
樱子黄先赤,红桃间绿桃。
塘春嬉扁嘴(方言,鸭也),延颈白鹅高。
其四
明日当逢集,回塘撒网赊。
北头卖蔬果,南首市鱼虾。
其五
小灯易明灭,娇怯怕风侵。
欲破周遭暗,荧荧藉尔深。
其六
窗小光难透,门低久立童。
高粱麻杆热,烟焰起熊熊。
将离东岳与农民话别
落户安家事可怀,自憎暮景况非材。
农民送别殷勤意,惜我他年不管来。
楝花
天气清和四月中,门前吹到楝花风。
南来初识亭亭树,淡紫花开细叶浓。
楝花
此树婆娑近浅塘,繁英飘落似丁香。
绿阴庭院休回首,应许他乡胜故乡。
绩麻
脱离劳动逾三世,来到农村学绩麻。
鹅鸭池塘看新绿,依稀风景似归家。
端午节
清润端阳节,茅檐插艾新。
分尝初表,惭荷对农民。
玉楼春·和清真韵寄环
花花草草随人住。形影相依无定处。
江南人打渡头桡,海上客归云际路。
消愁细把愁重数。执手正当三月暮。
今朝悄对杏花天,那日双看杨柳絮。
霜花腴·尚湖泛舟
稻塍径窄,耐浅寒、低颦屡整罗裳。
风懒波沉,橹稀人淡,深秋共倚斜阳。
暮山静妆。对镜奁、还晕丹黄。
溯来时、翠柏阴多,故家乔木感凄凉。
谁醒泛秋轻梦,近荒城一角,夜色茫茫。
邀醉清灯,留英残菊,连宵倦客幽窗。
旧游可伤。纵再来、休管沧桑。
更西湖、倩影兰桡,哪堪思故乡。
浣溪沙·立春日喜晴
昨夜风恬梦不惊。今朝初日上帘旌。半庭残雪映微明。
渐觉敝裘堪暖客,却看寒鸟又呼晴。匆匆春意隔年生。
菩萨蛮·成梦中句
匆匆梳裹匆匆洗。回廊半霎回眸里。
灯火画堂云。隔帘芳酒温。
沉冥西去月。不见花飞雪。
风露湿闲阶。知谁寻燕钗。
蝶恋花
望眼连天愁雪拥。身到天涯,翻把三春送。
闻道同衾还隔梦。世间只有情难懂。
钿合香囊何处冢。一曲饧箫,谁见双飞凤。
效得微情酬密宠。空怀也被明珠哄。
踏莎行·辛未七夕寄环
天上初逢,人间乍别。这遭又负新秋节。
有心聚散做新愁,中庭瓜果为虚设。
却忆残荷,应怜残月。无眠不爱蛩声切。
离家情味你知么,回家我也从头说。
思越人
三十年来事已陈。口脂眉画各如尘。
从知躞蹀街头步,亦是明珠掌上身。
看翠袖,对红裙。旧情疑假又疑真。
邻家小女无相识,却说姆姆打扮新。
菩萨鬘·庚申小春病榻
烟空一望无相识。飘零不记闲踪迹。
料理浴归舟。夕阳明舵楼。
云端疑幻墨。知是谁家笔。
欹枕看鱼禽。碧波红浅深。
鹧鸪天
良友花笺不复存。与谁重话劫灰痕。
儿嬉未识王纲解,老讶居邻鲜弟昆。
人已去,总休论。清朝无事到黄昏。
斜风细雨长亭路,且待新来客扣门。
南柯子·和清真
小扇团团雪,轻罗剪剪冰。偶循阑曲听蛩声。恰讶一枝凄艳付闲庭。
索笑脂饧泫,低眸粉泪清。幽姿何意媚宵行。宛转因风履响逗流萤。
浪淘沙·和后主
秋雨听潺潺。叶子珊珊。炉烟不暖客心寒。约略春归才几日,如梦悲欢。
翠袖倚危阑。迟暮江山。鳞游无翼去原难。拟把鱼书凭雁足,寥落人间。
齐天乐·残灯
沉沉寒雨如年夜,西窗只余凄哽。渐减清晖,频移永漏,自惜伶俜孤影。瞢腾梦醒。已金粟垂花,玉荷生暝。几许兰膏,为谁辛苦镇长炯。
华堂欢宴乍歇,背人()深拥髻,娇倩曾凭。未驻春嬉,唯怜岁晚,咫尺天涯愁凝。凭伊管领。点无际昏茫,一星犹迥。伫立遥天,晓风帘外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