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冬天的话题_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1、王蒙:冬天的话题

王蒙:冬天的话题

在v市,住着一位国内外驰名的“年轻的”小老头。老头名朱慎独,现年63岁,身高不足1.62米,鹤发童颜,精神矍烁。

他担任着科学院分院院长,科协主席,由于年轻时候写过几篇小说,所以还兼任着文联主席,作协分会主席。他担任一个以知识分子为主体的民主党派的v市支部负责人,他本人又在1981年入了共产党,1982年按期转正。

他的专业是生理卫生学。但他的名望并非来自他在人体解剖或者对人体器官功能追踪方面的新贡献,当然,更不是由于他青年时代写“风花雪月”(用他自己的话)的几篇文字。

他的盛名主要是由于他是国内外罕见的一位“沐浴学”权威。

沐浴就是洗澡,似是无甚奇处。但能给予科学的说明、概括、阐发的人并不多。n省这个地方素无沐浴的习惯,接照古老的传统一个人一生只沐浴2—3次。一般人沐浴两次,即出生时一次,入殓前一次。大富豪、大官僚、大儒师沐浴三次,即增加结婚时的一次。朱慎独的祖父早在19世纪末叶即受了西洋新思潮的影响,向祖宗的老传统发起了勇猛无情决绝的攻击,修建浴池,提倡沐浴,并公然明目张胆地提出每人每月可洗澡一次,在当时就算是惊天动地、大逆不道的壮举了。后来他老人家因“妖言惑众”“有伤风化”的罪名瘐死狱中。死后五年“大清皇上”为他平了反,还追谥了一个“清正君子”的封号。

此后n省沐浴之风渐盛,有人考证了《大学》上的论述,指出沐浴如果再加上斋戒,有助于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样,沐浴就有了出处和正解,士人们视沐浴为优良传统了。但到了朱慎独的父亲朱一心这一辈,由于他修建浴池向妇女开放又引起了轩然大波。

正人君子们指出,朱一心实际上是诱良为娼,变相开“窑子”。争论的性质完全超出了沐浴学的范畴。一时间n省的缙绅们视朱一心为洪水猛兽魔怪,“一心不死、大乱不止”的呼声响彻宗室内外。据说还有一位良家妇女,因听到别人劝她到朱一心家开办的浴池洗澡,愤慨于这种话的肮脏邪恶,竟用剪刀剪掉了听到这种“魔鬼的诱惑”语言的左耳耳轮。关于这位“烈女”的行藏,记录于v县县志之中。(v县改成市还是近30年的事。)朱慎独自幼继承了先人这种叛逆、反潮流、开拓、创新、敢为天下先的精神,于研究生理卫生与闲写“风花雪月”的同时,立志于沐浴学这一新学科的创建。他费时15年,写下了七卷《沐浴学发凡》、内容包括“人体与沐浴”、“沐浴与循环系统”、“沐浴与消化系统”、“沐浴与呼吸系统”、“沐浴与皮肤”、“沐浴与毛发”、“沐浴与骨骼”、“沐浴与心理卫生”、“沐浴与青春期卫生”、“沐浴与更年期卫生”、“沐浴与家庭”、“沐浴与国家”、“工矿沐浴”、“战时沐浴”、“沐浴与水”、“沐浴与肥皂”、“浴盆学”、“浴衣学”、“搓背学”、“按摩学”、“沐浴方法论”、“水温学”、“浴巾学”、“沐浴的副作用”、“沐浴与政治”、“沐浴的历史观”、“沐浴与反沐浴”、“沐浴与非沐浴”、“沐浴的量度”、“沐浴成果的检验”、“沐浴学拾遗”、“沐浴学拾遗续(一)——续(七)”等章,堪称洋洋大观,走在了世界前列。

这本《沐浴学发凡》被译成十余种外文,而且由于这七卷浩瀚巨着,有两个君主立宪国家授予朱慎独以皇家荣誉学位。看来前五千年,后五百年,神州内外,朱慎独是稳坐沐浴学头把交椅了。

每天晚上,朱慎独家都是宾客如云,其中特别有一批青年崇拜者,经常出入于朱家的会客大厅。年轻人,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说来说去,离不开“朱老”的七卷集。有的以善于背诵、诵起来一字不差而引人注目。有的以善于神聊、聊起来天南海北、云山雾沼,乍一听还以为跑了题,但最后都能归结为七卷中的某一卷某一页某一行某几个字(包括标点),因而亦赢得朱老的青睐。有的结结巴巴,嗫嗫嚅嚅,但表达了一种对朱老的虔诚愚忠。有的口若悬河,难免油腔滑调,但绝未越雷池一步……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自有一番风光热闹。

其中特别有一位身材苗条的淑女,年龄似大似小,说话奶声奶气,眼镜时戴时摘,噘着小嘴倒也招人疼。很自然的,她在众位年轻的客人当中处于率领群芳的地位。她的名字叫余秋萍。

v市的日子越过越好,朱慎独的日子也越过越好,越过越有规律。他的七卷集很快要出新的精装本了,他用四个月的时间细细从头至尾校改了一遍,一共改动了七个字六个标点符号,同时对版式和字型字号提出了一些新的设想,还请余秋萍代为起草了一篇752字的重版后记。他的兴致很不错。余秋萍表示,《后记》完成以后她要开始《朱慎独评传》的写作,并要求朱慎独整理他从少年时代至今的系列生活照片,搜集他的手稿墨迹。朱老欣然而笑,口里却说着“算了算了,有什么意思!”

如果不是这个突然的“赵小强事件”,朱慎独的好日子本来会像坚固耐用的欧罗巴造挂钟一样滴滴哒哒地正常地、守恒地运转下去的。

1983年11月22日晚8时,余秋萍匆匆走入朱慎独博士的会客室。她神色激动,脱大衣时竟拽掉了一枚美丽发光呈放射状的蓝扣子。她向朱博士的问安也不像平时那样甜柔荡漾,而是显得急躁慌乱。朱慎独皱了皱眉又抬了抬眼皮,只见余秋萍不等坐上沙发便开了口:“小赵公然跳出来反对您!”

“什么小赵,什么反对?”朱慎独不知这话从何谈起。

“就是那个赵小强!”

“什么赵小强?”朱慎独更不悦了,他从齿缝里挤出赵小强三个单音,好像谈论一种从大便里检验出来的名称古怪的微生物。

“就是那个秃小子,”余秋萍愈急愈说不利索了,“他妈离过婚,他上小学的时候偷过公园果树上的鸭梨……他不是到加拿大留学去了吗,他留了三年学学什么养金鱼,他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洗澡的时间应该是在早晨!”

朱慎独只觉得耳边嗡了一声:“什么?早晨?”他结巴起来,“如果早早早早早晨可以洗澡澡澡,那么说话就可以用脚脚脚后跟,下蛋也可以找公公公公公鸡了!”

余秋萍打开了自己的式样新颖的人造革小手提包,找出了一张当地出的晚报,在晚报的第三版上,登载着署名赵小强的连载文章《加国琐记》。然后朱博士找老花镜忙活了一阵子,他最后戴上了镜子,找到了余秋萍已经用红铅笔划出了道道的要害语句:

“……我国多数人的习惯是晚上入睡前洗澡,但这里人们更喜欢清晨起床后洗澡……”

(着重点是余秋萍加的。)

看来看去只有这么一句话,虽然加上了红杠杠和着重点,在近旁便是《生活小常识——怎样消除口臭》的晚报第三版上,这一段文字只不过值得朱博士“哼”了一声。

“说实在的,”余秋萍说话时凸起了可爱的小嘴,下唇像一把小铲子似的一伸一缩,“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这并不是一件小事。他赵小强有什么?不就是去过一次加拿大吗?

加拿大的月亮就比中国的圆吗?让我去加拿大我还不去呢!为什么去过一次加拿大就以为自己了不起呢?为什么认为加拿大人的沐浴方法就一定是正确的呢?难道在我们v市住的是加拿大人吗?难道占我们v市人口的百90%以上的工人、干部、郊区菜农果农去过加拿大吗?难道加拿大人不孝敬父母我们也不孝敬父母吗?而且加拿大是……”

朱慎独只听得满耳都是“加拿大”,令人头胀欲炸,便摆了摆手:“很幼稚的小孩子嘛,不必理他……”

这时门铃响了,又有朱慎独的三个得意门生连夜前来拜访,也是为对不知天高地厚的赵小强的“奇谈怪论”表示同仇敌忾而来。他们特别强调了赵小强对朱老的大不敬的态度。

还说,这样搞下去沐浴学就会从根本上被推翻。“不要说了,”朱老有点动怒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出洋转了转,拾人牙慧,信口雌黄,何足挂齿!”说完,他打了一个大哈欠,急剧的送气引起了声带的颤抖,发出了洪亮的“喔——哈”声,如雄鸡之夜啼。这照例是送客的表示。但今夜这一声,却似乎平添了些“风雨如晦”、“风雨如磐”的气氛。

这一晚上朱慎独的姿态其实是满高的。但两天之后已是满城风雨:“朱慎独生气了”,“朱慎独说赵小强不知天高地厚”,“朱老骂赵小强混蛋、该死”,“朱教授说赵小强品质不好”,“朱博士说赵小强是放洋屁”,“朱慎独说……”

各种消息不胫而走,全部传到了赵小强耳朵里。

赵小强也有一帮“哥儿们”,围着赵小强转。其中最活跃的是一位跛足的瘦高挑青年,年轻轻的留起了胡子,两只大眼睛像女人,名叫栗历厉。他愤怒地击掌说:“他们没有文化,他们没有知识,他们愚顽不灵,他们的沐浴学全是废话,他们的任务只剩下了一条——目标正前方:火葬场!”

赵小强是攻读动物学的,他确实常常拿金鱼作遗传变异的实验,所以被余秋萍讥为:

“出国学养金鱼”。他完全没有料到他在晚报报屁股上的一篇文章竟引起了这样大的风波,他后悔自己不该写这种扯淡之作。他严厉地制止了栗历厉对朱慎独的抨击。他说:“朱老师还是有成就的。他世代相传提倡洗澡,在v市起了了不起的进步作用。他的历史功绩是不容怀疑的。朱老的日语也说得不错。朱老一直是关心我,培养我的。我能去加拿大学习,和朱老师的推荐分不开。朱老是我的恩师,扪心自问,我从未敢忘记。这里顶多存在一些小误会,解释开了就行了。”

栗历厉气得嘴唇哆嗦,他指着赵小强说:“书呆子!书生气!读书越多越不通!这就是林彪的名言了——脑袋掉了不知道怎么掉的。”

赵小强付之一笑。对栗历厉一类客人,他从来是欢迎的,一起说说笑笑,有时也不无收获。但他毕竟与他们不同,他不可能也不准备把他们聚拢在一起,充当他们的“精神领袖”。他不需要也从未想过让栗历厉他们作他的参谋或者羽翼。他不需要也从来没想过需要参谋、羽翼、思想库、抬轿人。他们说话,他们提供信息,他不过听听就是了。他有他的事,他的观点,他的思路。

第二天他就给朱慎独打电话,上午打了好多次打不通。中午打通了,朱慎独正在吃饭,听说是赵小强来电话,不接。过了22分钟再打电话,说是朱老已经休息。下午打电话,老是占着线。五点钟,干脆闯了去。朱慎独悻悻地接待了他,谈谈天气,话不投机,有些尴尬。不由说起加拿大。朱慎独说:“去了一次加拿大,就目空一切了,不好。”赵小强惟惟称是,又觉得不是滋味。他结结巴巴地说:“我给晚报写文章,只是偶然提到了洗澡的事,我并不是针对任何人……”

话没说完,朱慎独喊了起来,从沙发上一跳老高,真是老当益壮。他说:“不要对我讲这些了,好不好?我没有请你来给我上课讲沐浴学!我不是没有文化吗?没有常识吗?我不是愚顽不灵吗?我不是只剩了一条任务——目标正前方——火葬场吗?”

赵小强目瞪口呆。怎么不到24小时以前栗历厉在他家说的话,这么快就几乎一字不漏地传到了朱慎独的耳朵里?莫非朱老在他家安装了窃听装置?要是真安装了窃听装置反而好了,那么朱慎独就会弄明白,那些胡说八道的话并不是他赵小强嘴里说出来的,也不是他同意的,相反他严肃地制止了这种胡说。当然,他仍然不能辞其咎,因为这话是在他家说的,是他为栗历厉提供了说这话的空间与时间,是他接待了说这种不负责任的、简直就是谩骂的话的人。很简单的一个逻辑,栗历厉没有到朱慎独家说这个话,没有在大十字路口发表演说讲这个话,而恰恰是在他家里大放厥词,能说是与他没有关系吗?他能向朱慎独发表声明,把自己“择”(读翟)出来,把栗历厉抛出去,然后与朱慎独一起骂一通栗历厉吗?

所以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开初,朱慎独听人对他讲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不大相信的,一气,他就把这些话都提了起来。气是真的,话是不是真的他仍然不敢肯定。然而,赵小强的心中有鬼的态度使他断定这种话确实是赵小强说的了。否则,赵小强为什么不断然否认、断然辟谣呢?好一个赵小强,竟这样恶毒地辱骂他!想到这里,他几乎气昏过去。

赵小强闷闷地步行回家,一路上耳边响着朱慎独发怒的声音,眼前跳动着朱慎独怒不可遏的身影,特别是朱慎独发怒时鼻子一耸耸,上下唇紧紧并起、由于并得用力,上唇几乎瘪进去变得像刀削一样直平的神情,使赵小强觉得特别刺激、恐怖。他真后悔不该冒冒失失去看朱老,简直是自取其辱。这样心不在焉地走着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几乎被一辆“皇冠”

小汽车撞上。三个来自不同方向、驶向不同方向的汽车在他面前“戛然”而止。交通民警与汽车司机一同对他申斥。然后,他被叫到一边接受交通民警的个别教育。他没有听到民警说的任何一个词,只是随着那莫名其妙的单调的声音的节奏不住地点头称是。“你态度还不错,这次就不罚款了,以后自己注意点!”民警的最后嘱咐也就是大赦令,他终于听懂了,他笑了笑。

他在路口停留了两分钟,他看着灯光下的一副巨大的电影广告画——《咱们的牛百岁》,上面画着一个胖乎乎的农民拿着筷子端着碗,斜坐在炕上,大概是在哄自己的正在生气的媳妇吃饭。他觉得生活真好笑,而且疲劳。他的心情反而变得开朗些了。

回到家里,一边吃着饭一边与爱人一起看电视新闻,有好几个国家领导人接见外宾的场面。宾主都态度雍容、胸怀坦荡,连地毯、沙发、茶具、吊灯与挂在墙上的画都有一种舒展稳定,落落大方的气派,赵小强觉得很受启发。后来电视节目是“世界各地”,介绍的是一个非洲国家。一会儿是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城市,一会儿是一望无垠的沙漠,一会儿是原始性的舞蹈。再往后是一台晚会,激光乱射,颜色乱变,“歌星”们拿拿捏捏,令人觉得滑稽。

第二天上午,赵小强的同事们与他谈起有关“沐浴学”的争论,赵小强从容地一笑,那笑容几乎赶上了接见外宾的水平,他说:“其实这些问题讨论讨论也很好嘛,在洗澡的问题上也可以百花齐放嘛。各抒己见,活跃思想,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说:“我当然对朱慎独老师是十分尊重的,对于他在沐浴学上的造诣,我也是充分肯定的。但这并不等于他说的句句都是终极真理呀!也不等于我就不能客观地报道一点加拿大的情况,或者说一点不同的,补充性或者商榷性的看法呀!”

赵小强发现、尽管他说这些话时,非常真诚、自然、悠雅,听他这些话的人却大多显出·迷·惑·不·解·乃·至·不·安的神色。

朱慎独那天晚上与小赵大吵了一通,之后,他对自己的失态有些懊悔。但他的性格是越发现自己做错了事便越要迁怒于人。他坚信如果没有别人的敌意、破坏、挑衅和诱惑他是不会犯任何错误的。当然,他毕竟不能与赵小强这样一个黄口小儿一般见识,他不能有失身份。所以,此后几天,他也在一些场合说了一些高姿态高风格的话:“好嘛,欢迎争鸣嘛!”“怎么样沐浴更合理,可以讨论嘛!”“我的书并不是结论,真理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嘛!”“年轻人蔑视权威,敢于提出新问题、新见解,还是好的嘛!”“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蔑视权威、都是反传统反潮流的老手呀!”“我就是靠反传统起家的嘛!”此外,还加上一些“真理是愈辩愈明的呀!”“真金不怕火炼呀!”“真理是在战胜谬误中发展的呀!”之类的作为真理的发言人而讲的恢宏豪壮的话。

双方说的这些话都传到了对方的耳朵里。这时日,连政治局的会也常常传出消息,更何况其他!彼此听后,自然休战,都安宁了些。

但沐浴学的争论已经成了v市乃至n省相当一部分地区的知识界内外的初冬的话题。与张笑天的小说《离离原上草》被批评、羽绒衣展销会在v市举行、一个娇生惯养的女孩因为母亲没有给她买回冰棍、下老鼠药毒死了母亲、又被父亲掐死、而父亲在掐死六岁的小女儿后又上了吊这些事一道,一老一少的沐浴之争引起了这里的各界人士的普遍关注。大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是:朱慎独与赵小强的“·关·系·问·题”是怎样发生的?他们两个人发生矛盾的背景是什么?他们渴望发现其中的深层奥妙。

不同的人分别找到他们两位,提出了上述问题。赵小强不情愿地叙述了他给晚报写的报屁股文章,朱慎独也勉强地说起了早晨洗澡与晚上洗澡的问题。他们的回答都使听者问者失望,都认为这样的歧见实在没有多大意义。也没有多大意思,不足以构成戏剧性的紧张关系。朱慎独和赵小强都否认和对方有什么“关系问题”但这种讳莫如深的态度似乎更加证明了他们俩的“关系问题”是如何的严重与深刻。“不一般”、“有隐情”、“既有历史渊源又有现实利害冲突”,这是多数人的看法。

在n省v市,似乎有一些人有分析别人的“关系问题”的业余爱好。而且他们似乎有一种业余的“联邦调查局”或者“国家安全委员会”式的机构与效能。不久,就挖掘出了不少的背景材料,提供了不少内部参考信息。余秋萍和她的朋友考证说,赵小强对他现在的工作单位职务,待遇与住房条件不满。赵小强留洋镀金之后,本来希图担任n省科学院生物研究所的所长,希望能提两级浮动一级共三级工资,希望分一套三室一厅的房子,还希望评上研究员的职称,还希望他的刚上初中的独生女能考入重点中学。但这几条他都没有实现。于是他怀疑是由于朱慎独这位老权威的阻拦,他产生了怨心和疑心,他伺机打击朱老的威信以泄私愤。还有人提供补充材料说在一次科学家的茶话会上,赵小强早早伸出手要与朱慎独握手,但当时朱慎独正忙于与政协主席交谈,忽略了小赵尴尬地伸出的手,无意中的冷淡大大伤害了赵小强的自尊心……栗历厉和他的朋友们则着重分析一个事实,在v市,凡有志于学术界文艺界钻营的人都成天价往朱慎独家跑,一登龙门,身价十倍。谁拜了朱家码头,谁就算领了特许营业执照,谁就能在各个路口得到绿灯。然而赵小强生性耿直,书生气重,在他自加拿大返国返v市后,竟然时过一个月没有登朱老的门,遂使朱老饮恨在心,怎么看怎么觉得赵小强不顺眼。

有人放低声音补充了一个“绝密”材料:说是v市住着一位农学家,时堪虑教授,素来是朱慎独的对立面。赵小强留学归来的第二天便登门拜谒时教授,并给时教授带去了速溶咖啡两听、“咖啡知己”一听、电动剃须刀一个、六用电子广播钟一个和西洋补药两大包。而对朱慎独是一个半月以后才去了一次,只带了“三五”牌香烟一条和骆驼牌打火机一个。一碗水没有端平,种下了不和的种子。

这样便从历史的考察进入了心理——性格考察的更深层次。有人说朱慎独越老越爱嫉妒人,不容许任何人在任何一点上超过他。“朱慎独爱吃醋”,他们边说边笑。有人说赵小强少年气盛、一帆风顺、目中无人,不容许任何人挡道。从这里又进入政治学与新闻学的考察,什么“少壮派与元老派”啦,“新党与旧党”啦、“洋风与土风”啦,大家说得头头是道、津津有味。有一位业余口头专栏评论家甚至把这件事扯到了“实践”与“凡是”上。

总之,业余关系观察分析研究家们差不多一致认为,“朱赵矛盾”是绝非偶然的、合乎规律的、无法避免的、文章后面有文章、戏后有戏的。总之,这是无例外地存在于上上下下许多地方的深刻的社会矛盾与时代矛盾在v市的具体表现。

颇有一些人——其中不乏年轻人闻矛盾则喜、闻矛盾则神往、闻矛盾则垂涎三寸、跃跃欲试。他们可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喝着老白干、就着炸虾片与松花蛋,从早到晚、从晚到午夜无尽无休地探讨朱赵之争的始末、意义、秘闻、最新动向、前途预测。可以在一次交谈中重复33次援引同一个材料。例如关于赵小强给时教授带礼物的问题,每次说法都有小的创造带来的小的差异。但谁听着都不厌烦,听第33次的时候仍然像听第一次时一样地新鲜;说第33次时仍然像首次披露一个秘闻时一样地眉飞色舞、挤鼻弄眼、击掌顿足、煞有介事!人事矛盾的魅力真是无穷!春秋战国合纵连横的传统正是源远流长、经久弥新!举世无匹!关系学癖足可以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关系狂。据说西方有“性爆炸”、“信息爆炸”,我国则有“关系爆炸”、“名单爆炸”足以与之抗衡!中国的小说家与其写爱情、写生死、写探险、写侦破、写哲理、写性格、写意识流、写风俗画、写人情美、写伤痕、写典型,还不如去写人事关系、写人与人而且多数情况下是好人与·好·人·之·间·的·勾·心·斗·角!这才能触动读者心灵深处的一根富有民族感、历史感、乡土感、集体潜意识感、传统感与现代感的神经!这才能雅俗共赏、古今通用、老幼咸宜、居家旅行均须必备!

分析完了人们就行动起来。分别找到朱慎独或者赵小强,等而下之的也要找到余秋萍或者栗历厉去“站队”。“站队”是“文革”创造的摩登词眼之一,意思是站在某某人(当时口头上说是某某路线)一边。“站队”好比押宝,好比在旧上海或者现今的香港的跑马场上把赌注押在某一匹马上。有些人认为这是在人生战场上取胜的一条捷径。于是一些人找赵小强,没头没脑先骂一通朱慎独再说。骂的内容非常广泛,甚至一时骂得赵小强摸不着头脑。

另一些人去找朱慎独,阐明从赵小强身上看到社会风气太坏、学风太坏、青年人的风气太坏。有些人去找余秋萍提供赵小强小时候的一些不良言行材料,连赵小强的独女上幼儿园时抓破过小朋友的脸也作为“有其父必有其女、反之有其女必有其父”的逻辑验证被提举了出来。另一方面,从栗历厉的耳进口出,关于朱慎独的老伴虐待保姆的民间故事开始出现在一些人的话题里,甚至有一位早在v市小有名气,年龄比赵小强大13岁,工资级别比赵小强高六级的“学长”也找了一个机会抓住赵小强的手,两眼瞪得圆圆的直视着赵小强,嘴里的热气扑到了赵小强的脸上,他说:“来日方长,小强同志,你会看出来的,我是跟着你的,我是拥护你、拥戴你的!”

赵小强一阵反胃,差点没把头天晚上吃的两碗青韭猪肉馅馄饨吐出来。

有一位会练硬气功、又在晚报上发表过两篇微型小说的长发小伙子找到了朱慎独。他说:“我早他妈的看出赵小强这个小子不地道来了!朱老,您老人家只要看得起我,有用得着的时候您给一个眼神就行,鞍前马后,供您驱遣!”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整整24小时朱慎独心率过速。他实在怕长发小伙子用硬气功或特殊功能要了赵小强的命。

另外有些比较机灵的人,他们不搞“站队”,而一心搞平衡。见到朱老是笑容满面,见到小赵是满面笑容。见到小赵是寒暄一番,见到朱老是一番寒暄。见到朱老是亲切愉快,见到小赵是愉快亲切。半斤八两,不差分毫,小心翼翼,不偏不倚。

朱老和小赵都觉得这种气氛、这种议论太无聊,太不正常,但躲又躲不开,抗议又无法抗议。朱老总不能与余秋萍翻脸、把余秋萍轰走吧?小赵总不能与栗历厉翻脸、把栗历厉轰走吧?他们总不能自己挖自己的墙脚,自己孤立自己。见怪不怪,其怪自败,置若罔闻可也,小赵这样勉励自己。大人不计小人过,医心如水,读书深处意气平,朱老这样自己安慰自己。但他们已经陷入了被同情被告密被参谋的泥沼,他们已经扮演了某种“派头头”的角色,而且无法自拔。

渐渐的,这个话题有些淡了,热衷于这个话题的人转而分析v市市长的接班人是谁去了。

首都出版的一家小刊物在这1984年的1月号刊登了一篇题为《留学归来话争鸣》的报道,是该刊物记者——赵小强的一位老同学半年多前来访赵小强后写的。赵小强早把这件事忘了,收到了一式两份杂志,他才想了起来。

文章“基本属实”,但也有不少添油加醋的话。一想到记者们的才华正是表现在这种添油加醋里,一些记者和报告文学家正是靠添油加醋才扬了名、才受到广大读者的喜爱,赵小强便也释然。

《话争鸣》文章援引赵小强的话说:“我们太缺乏争鸣,缺乏对事不对人的讨论,缺乏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的精神了!在国外,我常常见到几个人在学术讨论时为争一个问题争得面红耳赤,会下却仍然是极好的朋友。在我们这里,争鸣争鸣说了好几十年了,却总是争不起来。首先得罪人这一关你就过不了,稍微提一点不同的看法,你就会被认为是针对谁、矛头指向谁、向谁挑战挑衅,于是就会得罪一个、几个、一片、一大片!最后甚至究竟在争什么、为什么而争都忘了,只记得双方誓不两立、争吵不休、全无头绪!这样下去,怎么可能有学术的昌盛呢!”

文章又援引赵小强的话说:“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说说轻巧,做起来何其难哉!不要说权力、权势、权威、地位,‘官大一级压死人’了,就是资格和年龄,也往往成了事实上的检验真理的标准!与年高德劭的人争论,不论谁是谁非,首先就有一个态度问题。不虚心、狂妄,五个字就为一切学术争鸣定下了结论!”

文章最后花花哨哨地描写道:“赵小强远渡重洋,求学他乡,雄心壮志,溢于言表,谈笑风生,尖锐透辟,一语中的,入木三分,眉宇间流露着英气,挥手投足,都显出了大干一场的决心,看来他给故乡的学术界带来了春风,看来他是一只报春的百灵鸟!”

要命!

赵小强看了这篇文章,唉声叹息,坐卧不安。妻子安慰了他半天,“很明显嘛,你这次谈话是半年以前的事嘛,绝对不是针对任何人的嘛,不信他们可以写信到北京去查一查嘛,这又不是你自己写的嘛,是你那位在咱们家喝了半斤加拿大造威士忌的老同学添油加醋、笔下生花嘛……”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谁又给你调查去?吴晗写《海瑞罢官》的时候根本还没有开“庐山会议’呢,硬说《海瑞罢官》是为彭德怀的罢官鸣冤叫屈,你上哪儿说理去!”

“现在不一样了啊!”

“我也没说就一样啊!”

按下赵小强夫妻俩的争鸣不表,这篇文章不啻一枚原子弹爆炸在朱慎独的眼前。余秋萍这次不再紧张哆嗦了,她连红线和着重点也没有标,只是拿着杂志,粉蝶儿般轻盈地走到朱老跟前,把杂志递给朱慎独,伸手取来了朱慎独的老花眼镜。

一篇短文章,朱老整整读了45分钟,他一字一句地细细地品味着。先是脸红一阵、青一阵、黄一阵、白一阵,越读就越冷静,终于从愤怒升华到了平静,从屈辱冷凝成了淡漠。

看完了,他一声未吭,只是淡淡地一笑,上唇略略往里一缩一瘪。

这次余秋萍也显得特别有灵性,见朱老这神气,她也“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地、一声未响地悄悄退了出去。

朱慎独一夜无眠,只听得叭叭脆响,不绝于耳,同时嘴巴子火辣辣的。那赵小强硬是左右开弓,打了他无数个耳光啊!

早晨洗澡,晚上洗澡,也就罢了!总不能媚加拿大而轻中华。将何以对祖宗?何以对神州山河?何以对先烈?何以对导师?想到这里,朱慎独只觉热血沸腾,热泪盈眶,拚将头颅热血,决不能让赵小强的异端谬说得势!死不足惜。一点骨气,两袖清风,一副臭皮囊,何足道哉!七卷《沐浴学发凡》不足惜。祖孙三代,愚公精神,万古业绩,都可付诸一笑!但总不能让山河变色,日月蒙羞!士可杀而不可辱!朝闻道夕死可也!书生意气,寒士生涯,惜的是名节,重的是迂直!如果赵小强之类的小贼子得势,国将不国,浴将不浴,我是死不瞑目啊!

一种崇高悲凉的感觉使朱慎独只觉得正气凛然,浩气如虹!

从第二天起朱慎独上下左右,奔跑如穿梭,党政群军工农商,各部门各单位他都讲了赵小强的问题。他讲的很严肃、很庄重也很得体。没有任何人身攻击,没有任何过激刺激,也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相反,他强调他是“对事不对人。”他强调赵小强年轻、有才华、有培养前途,正因为他对赵小强寄予厚望,才对他的误入歧途感到分外难过和痛心。他还强调说,他即将辞去一切社会职务,专攻学术,沐浴学的问题完全可以心平气和从长计议地讨论下去。他欢迎人们对他的《沐浴学发凡》提出批评意见,他一贯做人的原则是“满招损、谦受益、闻过则喜”。但是他不能不对更重大得多的事情发言,他不能不鲜明地表示自己的态度,否则他将成为国家的罪人,历史的罪人,民族的罪人,科学的罪人!

在他这样到处讲、到处说、讲了说了几次以后,是否说服了旁人,他还没有把握,但他确实说服了自己。他太认真了!他太笃诚了!他太郑重了!他太革命了!他挺身而出了!他誓死扞卫了!很久很久,许多年以来他已经没有体会过这种正义感和激昂感、悲壮感了!

“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没错,这是大是大非的原则争论,这是举什么旗、走什么路、迈什么步的问题!

诚于中而形于外,慷慨激昂快要达到声泪俱下的程度了!这种悲壮情绪很快感染了余秋萍和她的朋友们,激烈的讲话到处在进行。

接着感动了v市晚报的总编辑与大小编辑。那个原先发过《加国琐记》稿的责任编辑受的感动尤深。他诚惶诚恐,疾首痛心,意在将功补过。晚报上开始出现了一些似乎是批评赵小强又似乎不是批评赵小强的文章。一篇是评论“认为加拿大的月亮比中国的月亮圆”的。

一篇是评论“有的人占领了地主的庄园,就连地主的鸦片枪与小老婆全接收了去”的。

都讲的头头是道。

天下的事是很有意思的,有朱慎独的慷慨陈词,又有了关于月亮、烟枪和妾的评论,赵小强的形象陡然变得可疑起来。各种流言在v市及其方圆四百公里之内流传开了。“赵小强建议废除筷子,改用刀叉”,“赵小强主张早七时以后所有浴池都应停止营业”,“赵小强给他的媳妇涂了绿眼圈”,“赵小强主张废除汉字,改用加拿大文”,一直发展到“赵小强在加拿大有个相好,他准备与妻子离了婚移民到加拿大去,已经办好了加入加拿大国籍的手续”,“赵小强的相好来信称赵小强为dear——就是亲爱的”,以至“海关扣留了赵小强从海外带来的40个微型收录机”,“赵小强带回了海外淫书淫画”,“赵小强入境时被搜出了美洲出产的新式避孕工具!”

热心的友人们有的不辞劳苦专程跑来,有的随时及时顺便发布,有的写来挂号信和平信,有的打来电话,每天都有多起多次把这些流言的新发展报告给赵小强夫妇。有些报告的太勤、太细、太生动、太多而讲述者的神情又太兴奋、注意力太集中,以至有一次赵小强与妻子研究,是不是这些流言恰恰就是这些向他报信、向他表示效忠的人自己想象与制造出来、传播出去、又赶来报告的。但他们旋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如果按这个逻辑想下去,只能是良莠不分,一概排斥、亲者痛而仇者快,自我彻头彻尾地孤立。

一小时以后,赵小强对妻子说:“真糟糕!我想,我们刚才的那种多疑的想法本身就有些病态。在加拿大,遇到这种情况人们就去找精神科医生,去进行心理分析。有时候需要吃一点药片。听说我们v市的精神病防治院开设了心理咨询业务,不到两个月就又把这项业务取消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如果是在渥太华或在多伦多……”

话没说完,妻子突然火了:“讨厌!说的那话就讨厌!又是加拿大!够了,你那个该死的加拿大!害得我整整等了三年,有一次停电又停水,又刮起了大风,飞沙走石,咱们的玻璃都劈哩啪啦的响,可你呢,你在加拿大,说不定在那里跳迪斯科呢……”妻子顺子一挥,砸了一个玻璃怀。

赵小强完全怔住了,好像他培养的杂交金鱼突然变成了海龟。他终于悟到,某些关于他在加拿大的风流韵事的流言,尽管迄今好心妻子并未相信,潜意识中却不能排除接受某种暗示的可能——他真是罪该万死。

v市的一位有影响的人物在听取了朱慎独的汇报以后讲了几点意见。后来又在几个会议上大同小异的讲了这几点意见。他的措词很温和也很谨慎。他说,对于一些发表错误意见的同志还是要团结,要注意政策界限。他们还是好同志,他们还是爱国的。他们毕竟还是回来了嘛。不回来也可以是爱国的嘛,许多外籍华人还不是我们的朋友?要允许人家的思想有一个转变的过程。要善于等待。一个月认识不了可以等两个月。一年认识不了可以等两年嘛!

无产阶级为什么要怕资产阶级呢?东方为什么要怕西方呢?社会主义为什么要怕资本主义呢?我看不要紧张嘛。我们的力量是强大的嘛。政权,军队都在我们手里嘛。既要弄清思想,又要团结同志嘛。连蒋经国我们也要团结嘛。我们欢迎他回来走一走,看一看,看完再回台湾也可以嘛。当然,这不是偶然的。我们越是实行开放政策,就越要界限分明,加强……温和而慎重的讲话传达到了每个党小组,传达的时候反复强调不要紧张不要紧张,千万不要绝对不要紧张……不希望紧张的意图的真诚性是无可怀疑的,但客观上每强调一次“不要紧张”便增加几分紧张空气,谁也弄不清这到底是怎么个道理。

最为难的还是浴池的从业人员。要知道,截至20世纪80年代,包括大城市居民的中国人的绝大多数家庭,自己是没有洗澡设备的。有的住宅的卫生间里安装了浴盆,但没有热水供应,浴盆形同虚设。人们洗澡,靠的是进公共澡堂。随着人口的增加与澡堂收费偏低造成了澡堂有减无增,洗澡越来越紧张。浴池的营业时间也都延长了。在v市,一般浴池的营业时间都是从早晨7时到晚10时,每天营业15小时。自从朱赵之争发生并且激化以后,自从传出了温和而又谨慎的指示以后,浴池业就考虑起自己的“站队”问题来。在v市,朱家祖孙三代对于浴池业来讲,其威信等于鲁班之对于铁匠、木匠、泥水匠,卡夫卡之对于80年代青年习作者。得知矛盾的发生以后,首先有一家“清快浴池”贴出布告:

“本浴池适应广大群众要求与祖宗习惯,坚持晚间洗浴达数十年如一日。今特郑重宣布,每日营业时间为下午4时30分至夜12时,而不走上清晨沐浴的牙路。”

除了“牙”字为“邪”字之误以外,“清快浴池”的布告颇有些闻风而动的爽快。“清快浴池”的经理贴出此布告以后,感到一种快意,好像别人打架时他打了一个“便宜手”,好像他亲眼看到直上青云的赵小强吃了瘪。虽然他压根不知道赵小强是谁。紧接着又有几家采取了类似措施。

栗历厉有一位好友在郊区新建的一家“时代浴池”工作,由于栗历厉的强大影响,这家浴池独树一帜,贴出布告:

“本浴池本着提高人民消费水平与促进洗浴现代化宗旨,自下周一开始,营业时间改为每天晨3时至上午11时。上午11时后一律停止洗浴,改售酸奶,希众周知。”

这个浴池的做法受到了上下左右一致的攻击,特别是受到了各兄弟浴池的攻击。但“时代浴池”的经理益发感到自己是走在时代潮流的先列了。他也有他的乐趣。而且他收到了一些人的声援信。有一位老前辈亲自给赵小强打电话,说是“时代浴池”的做法不好,要注意。12个字一共说了一分钟。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赵小强哭笑不得,他和“时代浴池”

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赵小强自身也碰到了问题。洗不洗澡?什么时候去洗澡?包括“有影响的人物”在内都肯定了赵小强是爱国的,但他确实也因为洗澡的不便而在回国后怀念过加拿大。当然,他坚信随着四个现代化的实现,大家都能方方便便地洗澡的远景并不缥缈。而有了洗澡设备以后,是必要人们可以早晨洗,中午洗,晚上洗,睡了一觉之后(必要时)再洗,遇到刮大风时出一趟门回家就洗,遇到炎夏出一身汗洗一次等等,都无须争论分析。怎么现在,他连土莲蓬头也还没安装,就陷入了洗澡时间之争了呢?

正在满城风雨之时,2月14日下午7点45分他去“清快浴池”入浴。早已人满为患,他是等了15分钟以后才被服务员引导到一个臭气鲜妍的箩筐边,得以脱下衣服进入池塘的。人脏不怕水脏,脏水也把人洗净了。他还是相当轻松满意地完成了洗浴。有一种身体划时代的自我感觉。出浴池后从小贩手里买了一串豆沙瓜籽仁馅山里红糖葫芦,边走边吃,又猛吸了几口已有春意的夜气,更有里外三新之感。

第二天一早便有人问他是否头一天晚上去洗了澡,他承认之后便有人问他是否改变了早晨洗澡的观点。他说他说过早晨可以洗澡,但并没有说过只有早晨可以洗澡,也没有做茧自缚地保证过他自己只在早晨洗、不在晚上或其他时间洗。而且他压根儿没有反对过在早晨以外的时间洗澡。问者笑一笑眨眨眼说:“反正您是早浴了。你过去讲得多的是早浴,您强调的重点是早浴,难道您自己讲了,自己又不承认了么?”

赵小强感到了这话里隐含着的侮辱的意味他脸色微红,强压着自己说道:“当然早晨也可以洗澡,这又有什么呢?”说完,他却觉得自己越陷越深了。圈套?

然后他接到了余秋萍的电话:“我是小余,”口气亲切甘甜,“朱老很高兴。我们知道你已经用实际行动纠正了自己的偏颇和失误,大家都是欢迎的。有空到朱老家来玩吧,他老人家说,要用真正宁夏枸杞子泡的酒来招待你。”

他为之语塞。

2月15日晚上栗历厉含着泪气急败坏的来找赵小强:“都说您转了向了,我不信!我和他们争得几乎动了拳头。我说您不是这样的人。您一定要告诉我,您是不是晚上到‘清快浴池’去洗澡了?”

赵小强觉得回答这样的问题至少是精神病。他越来越发现形而上学靠宣传辩证法硬是克服不了,还是要靠氯丙嗪类药物矫正。他低下头,沉默不语。

栗历厉误会了他的神态,他挥泪说:“原来是真的!您怎么这样傻?您再到那个狗屁浴池晚浴一千次您也不会被承认、被接纳的!为什么怕别人说自己是异端呢?和别人不一样,这才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为什么要磨掉自己的棱角?”

“你……最近……洗澡?”

赵小强问完了才发现自己发问的愚蠢。尽管栗历厉穿着一件新式花纹毛线衣和乳黄色羽绒衫,但他身上的种种气味已经说明,他已经许久没有入过浴了。

栗历厉痛心地去了。报信者仍然不断。拿来了省一级的一本指导性刊物,刊物上有一篇文章是讲越有民族性才越有世界性的。文章说布鞋已经风靡北美,而某些中国人却非穿皮鞋不可,其实皮鞋是从西方传来的,在西方已经落伍了,目前在西方最走红的是“小圆口”

“大方口”、“千层底”中式布鞋,我们绝不能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

文章还举了一个例子,说是“好莱坞”到中国来采购故事片,看了许多所谓“新浪潮派”的电影,都不予理睬。因为在中国视为新的东西在人家那儿早就不新了,最后人家只看中了《七品芝麻官》,用重金买走了。

赵小强越看越胡涂,究竟是批判唯洋是瞻呢?还是提倡?究竟是要别人仿效洋人,还是反对人们跟着洋人的口味亦步亦趋呢?

而且他很怀疑这件事的可靠性。他毕竟在加拿大呆了三年,中间还去美国迈阿密等地旅行了一个月。美国有人穿中式布鞋,因为在美国什么人都有,什么鞋都有,什么人穿什么鞋的都有。正像美国还有人练太极拳,练瑜珈功,还有人推成秃子当和尚,还有人至今举着康生和张春桥的照片卖“批林批孔”的小册子。声称中国布鞋风靡北美,实在不知道是信息或大脑的哪一部分功能不够正常。

但是报信者说,这篇文章最后仍然暗暗落到了沐浴学之争上,是对赵小强的不点名批评。一说是不点名批评,赵小强就有点毛了。到底是不是批的他呢?他无从打探,也无法声明表白。越是关心他的好友越说批的就是他,但他又想不起自己有贬低布鞋或者豫剧的劣迹。还不如点名批评好呢,批就是批,没批就是没批。

没几天,一家全国性的保健报刊发表了一篇论述生活方式应该有中国特色的文章。没有人报信,是赵小强自己发现的。读后心怦怦然,难道又是指他的?紧锣密鼓,怎么啦?

大表哥远在他乡,写了信来:

“小强。你近年一帆风顺,十分得意,这样下去不好。受点挫折是理所当然的。有好处。切切。”

赵小强觉得自己被()放到了一台“旋转加速器”上,越转越快,身不由己。为什么有意义的和没有意义的争论最后都变成人事关系之争、变成勾心斗角之争、变成“狗咬狗一嘴毛”

呢?为什么这种争论逼着你搞形而上学与绝对化呢?为什么只要一换上这种争论就像粘上胶一样地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呢?

他问妻子,妻子无法回答。忽然又传说一个什么人说了话了,早晨洗澡也未尝不可。栗历厉喜笑颜开,带着两瓶青岛啤酒和一斤猪耳朵来找他。还有人电话祝贺。他的心却更沉重了。甚至晚上睡觉,年轻的夫妻温存以后一张口仍然谈的是与朱慎独的天晓得是怎么回事的争论。而一谈起这个话题,他就气短、心跳、声带嘶哑、发声困难起来。那征候活像是……天啊!

也许明天就好了吧?就像酒醒过来一样,天是清的,水是清的,一切握手、争吵乃至打架撕杀,也都能变得清清爽爽了吧?啊,明天!

1979年85年

2、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王蒙:我又梦见了你

从哪里来的?我从哪里发现了你?那个秋天的钢管乐怎么会那样钻心?铜号的光洁闪耀着凋落了树叶的杨树林上方的夕阳,夕阳在颤动,树林在呜咽,声音在铜壁上滑来滑去,如同折射出七彩光色的露珠。天打开了自己的窗子,地打开了自己的门户,小精灵像一枚射上射下、射正射偏的子弹,一颗小小的子弹占据了全部秋天,画出了细密的折线,从蝉翼的热狂到白菜绿叶上的冰霜。而你就从那晃眼的铜壁上溜下来了,那时硝烟还没有散尽,戴着钢盔的战士蹲在地上,用双手掬起车辙里的积水。你轻轻巧巧,从从容容,深默得像一个天使的影子,朴素得像一件草绿色的书包,你握了我的手,微笑了,飘走了,像一个汽球一样地被风吹去了。夕阳染红了树林。树叶飘飘落落。

你有两条小小的辫子。这使我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男子不能留辫子呢?

后来我们在摆荡着的秋千上会面,那秋千架竖立在一个贸易集市上,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茴香气味。我们的身下是骡马的交易与羽行的洗染,插着羽毛的帽子像海浪一样地涌动。秋千跟随着笑语和喘气声摆来摆去,越摆越快,越摆越高,集市和集市旁流淌着混水的大渠都被卷过来卷过去,卷成了一块大蛋糕。蛋糕上铺满了核桃仁和葡萄干。秋千上上来的人愈来愈多。我说上来的人太多了,我怕秋千支持不住,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害怕我们的秋千碰上飞翔的鸽子,我说完了遍天果然出现了红嘴巴鸽子,鸽哨响作一片,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我不喜欢有这么多人看着我们,我们已经不是孩子,我们已经超过了荡秋千的年龄;你什么也没说。我说无论如何要让秋千停一停,我要下来,要下地,我感到了太长的晕眩,我想下地喝一杯酸酸的红果汁,你什么也没说。秋千不但摆荡,而且剧烈地旋转,四面都是太阳。

然后你嫣然一笑,所有的鱼都从太液池底跳了出来。怎么又是夏天了呢,不然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莲花!你的笑是无声的,是融化的。在你的笑声中,鸽子散去了,众星散去了,宇宙变得无比纯净,然后没有秋千,没有人群,没有水渠和牛马了。没有你和你的笑和你的飞扬的辫子,我不是成为多余的了吗?

甚至于在睁开眼睛直到黎明以后,连晕眩也不知去向。

然后我急急忙忙地给你打电话。我急急忙忙地坐了火车又坐了汽车,我下了火车又下了汽车,我跑,我摔倒了又爬起来。我跑过炸山的碎石,跑过临时工棚、钢钎和雷管,跑过疾下的涧流,跑过坚硬的石山。没有到这样的山里来过的人可真白活一世。在一家香烟店里我找到了电话。电话是老式的,受话器和号盘固定在墙壁上,听筒可以取下,我可以拿着听筒走开,只要我长出长长的嘴,例如像一只白鹤。我知道你的好几个电话号,我知道你并不是固定呆在某一处的。“53427”打通了,说是你不在那里,你一个小时以前刚刚离去。

这样说你不在,而那声音又像是你自己的,电话里响着那永远的温柔的大管的乐声,只是声音分外低沉。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你不在那里,匆匆地我根本不在乎这里面有没有分析。我赶紧又拨另一个电话,不再是东城的电话了,现在是西城的,“43845”,我真喜欢这五个数字,这几个数字好像出自李白的诗。西城的电话告诉你不在西城。许许多多的电话我不停地打着、拨着、听着、叫着,电话变得这样沉重,号盘好像焊死在话机上了。所有的电话都告诉我找不到你。当我拨通东城的电话的时候你到西城去了。当我拨通“4”局的电话的时候,你到“3”局去了。当我拨通南城的时候你在北城。当我叫通市中心的时候你在市郊。我看见你奔忙在市郊的麦地里,再一定睛,你不见了,我仍然没有与你接通电话。无论如何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但是我知道你已经不梳小辫子,墙上的电话变成了一只猫,猫发出凄婉的喵呜声。电话线变成了绿色的藤蔓,藤蔓上爬着毛毛虫。货架上摆着的香烟都冒起了蓝色的烟雾,每包香烟里都响着一座小钟,钟声咚咚当当,钟声为我们不能通话而苦恼地报警。队伍缓缓地行进。猫说:“她也正在给你打电话呢。”这时,星星在满天飞舞,却一个也抓不着。然后天亮了,我急匆匆地跑回汽车和火车,跑回我的铿锵作响的工地。我们在修公路。

后来我们在一起点燃炉灶,我砌的炉灶歪歪扭扭,这使我怪不好意思。人家往火里添煤,我们往里面填充石头,这怎么行!然而石头也能燃烧,发出蓝色的迷人的光焰。火很美,很温暖但又不烫手,我们可以把两双手放在蓝火里烧,我们可以在火里互相握手,只觉得手柔软得快要融化。你的手指上有一个小疤。我惊呼你受伤了,你说受伤的不是你,而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这火变成了温暖的水流,这水流变成了大洪水。洪水从天上流来,从房檐上冲下,从山谷流来,从地底涌出汩汩地响。人群纷纷躲避,我不想躲避。

洪水流来了,却没有冲走我,或者已经冲走了却和没有冲走一样,就像坐在火车上一动也不动,火车却正在飞驰一样。

我好像停止了呼吸,在水里人是可以不呼吸的。是不是我长出了鳃?我的周围是漂浮着的房顶、木材、锅和许许多多的月亮。青蛙成队游过,我好像已经变成了一只青蛙,而你穿着白纱做的衣服,显示出你的非人间的笑容,只有我知道你笑容的芳香,只有我知道你笑容里的悲苦。你坐在水面上,问我吃不吃饺子,你把饺子一个又一个地扔到水里,水里游动着一条又一条白鱼。有一条水蛇在泡沫中灵活地游动,它领着我在水底打了一个电话:

喂,喂,喂……

是我。

你说,是我,我感动得在水里转起圈来,像一朵旋涡,从旋涡中生出一朵野花,脖子上套着花环的小鹿在山坡上奔跑,松涛如海。

你生气了,你不再说话。“是你吗”,我问的时候你不再说“是我”。我拉开了抽屉,抽屉里有许多纸许多书信还有许多钱,包括纸币和硬币。我拉开抽屉后它们通通飞了出来,像一群蝴蝶,我没有找到你。我也没有在乎它们这些蝴蝶,我深知凡是离去的便不会再返回,我不再徒劳地盼望和寻觅。我打开房门,房门外是一团团烟雾,好像舞台上施放干冰造成的效果,烟雾中出现了一个个长袖的舞者,她们都梳着辫子,都陌生而冷淡地笑着,没有你。我想,她们的辫子已经落伍了,现在辫子应该梳在胳肢窝里。果然,她们的腋下甩出了发辫,我吓得叫不出声来,我成了哑巴。我找了墙角的柳条包,那里有许多铜碗铜碟铜筷铜勺铜锤,在我寻找它们的时候它们跳跃起来,飞舞起来,碰撞起来,叮叮咚咚哒哒,一片混战。我才知道,这是我们之间发生了争吵。我们为什么争吵?这真使我喘不过气,而且疲劳。我们的争吵使我们筋疲力尽,我知道我的食道上已经长出了恶性肿瘤,肿瘤像一个石榴,红白相间的果皮,许许多多籽粒,流着血。

多么冷的风啊!我知道了,我奔跑如飞,我打开了电冰箱的门,冰箱内亮得耀眼,空空如也。难道不是?

啊!这种可能性使我战栗。我打开了速冻箱的小门,果然,你蜷曲在那里,坚硬得像石头,而你仍然是微笑的。你怎么会寻这样的短见!我的眼泪落在你的脸上,你的脸在触到泪滴时冒着热气……

多么宽阔的花的原野!一匹黄马在草原上奔驰。当它停下来扬一扬头的时候,我才看见它长着一副教授的受尽尊敬的面孔,他一定会讲几种外语。我的面前是一台白色电话机。也许这只是一只白色的羊羔吧,柔软的羊毛下面埋藏着一台电话。然而,我已经忘记了你的电话号,我甚至于忘记了你的名字。这怎么可能呢?你不是就叫???吗?恨死我了,我知道你正在等着我的电话,至少等了三十年。

我拿起了电话,我茫然地拨动着号盘,电话通了,这是什么?呼啸的风,尖利的哨音,叽叽喳喳的鸟,铜管乐队又奏响了,只是旋律不可捉摸,好像音乐在隐藏着自己。是你!

是你的温柔娴()静的声音。我又拨一个奇怪的号码,“0123456789”,仍然是你,仍然是你的从容的倾诉。又拨一个,又拨一个98765……拨到天上,地上,海里,山里,飞机上,小岛上,舰艇上,大沙漠的古城堡里,哪里都是你,哪里都是你,哪条电话线都通向你,哪里传出的都是你的声音,虽然有的嘶哑,有的圆润,有的悲哀,有的欢喜。

你说:“是我!”像是合唱。

我不敢相信,这幸福这可靠的凭依,我一次又一次地相问:是你吗?你是谁?是你吗?

你说是我。你说是我。你说是我。铜管乐演奏起来,我演奏起来了,嘹亮的号声吹走了忧愁,也吹走了暗中的叽叽喳喳。地上全是水洼,亮晶晶映着正在散去的阴云。好像刚刚下过雨。你缓缓地说:

“是我。”白鸽成群飞起。楼房成群起飞。我们紧紧地拥抱着,然后再见。然后我们成为矗立街头迎风受雨的一动不动的石头雕像。几个孩子走过来,在雕像上抹净他们的脏手。

1979年90年2月

3、王蒙:灰鸽

王蒙:灰鸽

一百块洋灰砖上,闪耀着一百个白热的太阳。楼房挡住了仅有的一点风,但风也是热的。槐树上的蝉在热风中声嘶力竭地叫喊。轰隆隆,各种各样的大小车辆,在楼前的柏油路上驶来驶去,一次又一次地轧过了他的神经和躯干。

强发在这没遮拦的一片白光中生活,赤着黝黑的脊背,穿着一条原本是白的,如今已经变成了灰黄色的浸透了汗水的裤衩,脚上是一双四分五裂了的塑料凉鞋。

炎热使他昏涨,炎热使他麻木,炎热使他悲愤痛苦。从大城市的金山银海里挣上一点点,怎么就这么难?他背井离乡,他露宿街头,他每天干活十五六个小时,他每天只吃二斤大饼、五分钱咸菜,就着不要钱的凉水。

“钱——”蝉在阳光里一面燃烧着一面诱惑地叫着。

他是个年轻的木匠,从山那边樱桃谷来。樱桃谷有山、有树,有小小的水库和涓涓的山涧,有荫凉,有永远轻松的风。

但是这里有钱。为了赚钱,二十二岁的强发第二次到大城市来,给搬进了新楼的城市居民打家具。当他推刨子的时候,那钢刃铲削木头的声音是“一——毛、一——毛……”当他拉锯的时候,那钢牙咬啮木头的声音是“现——钱、现——饯……”当他清扫被太阳晒得冒了烟的白花花的刨花和锯末的时候,他恨得牙疼——为什么这不是一堆白花花的钱?

他去年第一次进城,带了一千块回樱桃谷。他挣了一千五,吃了五百。他吃过富强粉饺子,木犀肉与米饭,还喝过被家乡的老人称作“马尿”的啤酒。今年,他要带回去两千,他已经向他追求的姑娘彩云许下诺言、夸下海口。钱这个玩艺挣起来是有瘾的,愈多愈不嫌多,愈赚愈想赚!

今年木器贵了,工钱高了,他又勒紧裤带。已经两个月了,他没吃过一次炒菜,更不要说是肉。有时候他嫌买饼耽误时间,便一次多买一点。天热,等到吃第二顿的时候,饼已经变馊,他便馊着吃下去。“又省下一块五。”他鼓舞自己,离两千的目标又近了一步。

一——毛,一——毛,现——钱、现——钱……这两千块钱他是为了彩云挣的。他爱恋着那长着娇嫩的小嘟噜嘴的彩云。去年,他已经托人去说了一回媒。今年春天,他自己又追上正在挑水的彩云,心狂跳着,亲口对彩云说:“我在银行里有一千,今年还要挣两千,秋上咱们办了吧,我有手艺,累死累活也要让你享一辈子福!”他把心都掏出来了,但彩云没有答言。

难道还嫌我钱少么?是的,柿子坡村有一个能人,倒腾粮票,赚的钱数不清,十块一张的票子论斤约,一斤票子是七千块。

倒腾粮票?他不会,也不敢。他只会卖力气,卖手艺,延长干活时间和苦自己,老不吃肉,嘴是苦的。大街上饭馆里传出来的炒菜香味,还有住在楼里的各家炖肉、煎鱼的香味使他流口水,使他发晕。

樱桃谷的樱桃也不多了,栽樱桃不进钱,还不如大蒜。强发给彩云爹建过议,砍掉樱桃,栽蒜。彩云家有个年代久远的樱桃园,春天樱桃树开满了银色的花,可惜,白花花的,却不是钱。

绕过彩云家的樱桃园,是一座破败了的天主教堂,村里没有人信教了,大队在那里设立了兽医站和外贸收购点。教堂门口张贴着收购马鬃马尾的宣传画。教堂里有许多野鸽子,到处都是鸽子窝。夏日黄昏,教堂尖顶的歪斜了的十字架上,常常落满了灰色的野鸽。

强发掏过鸽子窝,捡过鸽子蛋,烤过鸽子肉。听人说,鸽子肉是世上最香的肉,在城里吃一只鸽子要花好几块钱,或许花好几块钱还吃不着。有一次他捉鸽子,被彩云看见了,彩云是那样紧锁眉头、满脸愁云,使他不自在了好半天。

唉,小女子。勾人魂魄。

一——毛,现——钱……现在这里,没有樱桃树,没有山涧,没有彩云,没有教堂,也没有野鸽子,连麻雀都不见。

现在只有满天满地的太阳,他到天黑要把一个写字台做出来。他甘愿蓬首垢面、汗臭熏天、省吃俭用地干。只要彩云知道他的心,知道他愿意为了她受累受苦。等彩云答应了,秋天办喜事的时候,他要宰五口猪!

他要樱桃谷的彩云,想起彩云他就想哭一场。他一定要得到彩云。如果三千块不行,他就挣五千。五千不行七千,八千,一万。彩云,我给你挣一万!你还会那样一脸愁容地看着我吗?

他有点心慌。他的手一抖,刨子在手里跳了一下。

这就会出现一个坎儿。怎么补救呢?手艺不能含糊。

一个东西白花花地一闪。没等他转过向来,这个东西已经落在他狗眼前,落在他刨得不太平滑的一块木板的另一端。

肉!

长而肥的脖子,颈上长着一圈褐黑色的毛,肚皮是那样柔软肥嫩,长满羽毛的大腿是那样丰厚结实,连翅膀也是饱满多肉的。它歪着小小的头,毫无警戒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灰鸽子?哪儿来的?樱桃谷飞来的?

肉!香啧啧的肉!

他仿佛正在扒掉裹在鸽子毛外的黄泥,他仿佛正在把外焦里嫩的鸽子肉放到口里,他仿佛听到了鸽子的热油烫得口水吱吱响。

他的手已经触到了鸽子头部的柔软的茸毛,他只要一用劲就能把鸽子的脖颈扭断,他渴望鸽子的血滴到自己的虎口上——让它成为真正的肉!

但是鸽子不慌不忙地飞走了。

鸽子飞得不高,也不快,好像在贪恋着什么。

强发眼睛红了,非吃你娘的不花钱的肉不可!

只扬了几下翅膀,鸽子落到楼前马路正中。

嘎地一声,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刹了急闸。又咯地一声,一辆连挂式大型公共汽车紧急刹车。强发向鸽子冲去,被车流挡住了。

又一辆无轨电车停下了,许多自行车停下了。人们惊讶地看着大模大样地妨碍着交通的灰鸽。它站在公共汽车的水箱前,昂着头,歪着脖。

从公共汽车上下来两个年轻人轰鸽子,它不但没有听从劝告离去,反而变本加厉,钻到公共汽车底盘下面去了。

所有围观的人都向公共汽车司机打手势:不要开车!不要轧着鸽子!

小汽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干部和一个白发老者走了出来,他们走近公共汽车,俯身寻找车下的淘气的灰鸽,并且急急地说着什么。

公共汽车司机一跃而下,气急败坏地骂着灰鸽,像骂一个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行人。

交通民警皱着眉大步走来,当弄清情况以后,这位在大街上有着无上威严和魄力的指挥官却不知道该怎样指挥了。他急出了一头汗。

好多人围观。咕咕咕、嘘嘘嘘、哧哧哧、嗵嗵嗵,人们发种响声,吹口哨,跺脚,扔石子和土块……

灰鸽硬是不肯出来。

强发拨拉开两边的人和自行车。当他看准鸽子的位置以后,略一犹疑,便趴下,向车底爬去。

他听到一阵惊呼,一阵赞叹。“危险!”是司机与交通民警同声呐喊。

他的手又一次触到了鸽子的羽毛,他似乎已经攥到了鸽子的一只脚,忽然,他想起了有那么多车停在这里,那么多人围在这里,看着他,他的手软了。鸽子从车底盘下逃了出去,飞起来了。

灰鸽在街道和新楼上空盘旋,渐渐升高。

强发从车底盘下倒退出来,站起的时候,听到的是一片欢呼和鼓掌。他懊丧地睁开被灼热的瓦斯熏得闭起了的眼,在白花花的天空上,隐约有一个灰点子。

有人拍打他的肩膀,有人向他打听为了什么和怎么回事。好像还有一个女孩子对他说:“您真好!”

我——真好?我是——您?

那女孩子的声音使他想起了彩云。他想起了家乡的野鸽子在山涧和教堂尖顶上成群盘旋,每只鸽子的尾巴张开以后就像张开的折扇一样地浑圆。他想起队里集合上工和召集开会时敲响的钟声。他想起那片他建议砍去的樱桃园地面上的野薄荷的清香。他想起今年春天,在满园都是白花花的樱桃花的时候,他看见彩云挑水,她一边走着一边轻巧地换肩,头发一甩一甩,连眉毛的扬动也叫他心疼得要命……“您真好!”彩云是不会这样说他的,即使强发献给她一万块钱。

但那不是“真”的。他勇敢地()钻到车底下并不是为了解救那只鸽子。他不真好。

当鸽子已经平安,围观的人群走散,各种车辆恢复了正常的流转以后,他流下了混浊的泪水。为了他确信是从樱桃谷飞来的灰鸽,为了彩云的满面愁容,为了他从来都不了解的比三千块更好的“真好”……他哭了。

楼上阳台出现了一个少女,身穿白底v字形大蓝条纹无袖连衣裙,口衔着蜡管,正在喝才从冰箱里拿出来的樱桃汽水。她看了看木匠,又看了看大街。

“怎么了?”一个苍老的声音问。

“没事,爷爷,没事。”少女悠扬而又轻柔的回答,活像天使。她微笑着吸吮了一下,一股清爽甜香的淡红色的汽水,顺着蜡管进入了她的口腔,流到了胃里。

1983年

4、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一)

哦,春姐姐、夏哥哥和秋姑娘都相继远去了,只有冬姐姐留恋万物,偷偷坐着银白色的马车从天上来到了人间。

它伸出它那纤纤玉指,向下轻轻一点,哇,小小的雪花瞬时间飘落而下,洒满大地。那雪花洁白如絮,在地上,像一床洁白的棉被,供大地妈妈来取暖。

看呀,路上的行人都穿着那肥大的棉衣走着或坐车。所有的植物都枯死了。看那梅花,迎风开放,那粉白的花瓣儿上缀满了纯白的雪;还有青松,都这么冷了,但它还挺直腰板,傲立寒风。啊!多么伟大的精神啊!再看看那几撮小草,花也谢了,把自己的精华埋在了地下。在它生长的地方,只留下了枯枝残叶,那是在为他们举行葬礼呀!看到这里,我不由得心凉了半截,脑海里全是问号: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只有梅花、青松能在冰天雪地成长?为什么别的植物却不能?为什么?为什么?……直到妈妈叫我吃饭,我还在想:怎么回事?为什么?为什么……

哦,冬天,你是一个银色的世界,是我们幸福的童年,也是一串长长的问号。是你给世界带来了玉树银花,是你给予世界一个温暖的爱,我爱这个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的季节——冬天。

冬天来了(二)

秋姑娘走了,冬爷爷悄悄的来临了,北风呼呼的刮起来了,它告诉我们寒冷的冬天已经到来了。

北风吹到了树梢上树梢就冻得直颤抖,它吹到了草地上青草变了颜色。它吹到了小花的上,花儿都谢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小脑dai。只有蜡梅和水仙它们不怕寒冷依然开放着,它们悄然飘来了淡淡的清香,为寒冷的冬天带来了生机。

小动物到哪儿去了呢?小燕子、丹顶鹤、大雁早在秋天的时候就飞到温暖的南方去了。小蚂蚁在暖和的洞里吃食物。青蛙、蟒蛇----它们正在洞里呼呼大睡呢!

清晨,我醒来的时候看见玻璃窗上结了一朵朵洁白的冰花,我惊奇的叫着:“妈妈,你看,玻璃窗上开花了。”啊!真漂亮!它像宽大的树叶,像柔嫩的小草,像丰满的牡丹,一朵朵、晶亮洁白我知道这一定是冬爷爷给大地的礼物。

过一会儿一大-片一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飞舞的雪,像天女撒下的玉叶,银花那样晶莹那样美丽,我穿好衣服,刷完牙,洗完脸,饭也没吃就下楼堆雪人了,我看见小朋友,三五成群的玩耍着,有的滑雪,有的溜冰,有的跳绳,还有的打雪仗。

啊!我喜欢你冬天!

冬天来了(三)

冬,就这么冷峻地沉默着,不动声色地看着曾经喧闹的色彩凄惨地凋谢,听着曾经悠扬快乐的鸟儿孤孤零零地呻吟,任凭鲜花枯去,任凭小河冰封,冬日无语。

我踩着厚厚的积雪,望着四周苍凉的景色,是冬!是冬将昔日的生气变成了今日的死寂,将往日的缤纷幻化成今天的虚无,将世界变得没有希望!

猛的,我闻到了一股清雅的香,循香望去,是梅!是腊梅在大雪纷飞万簌俱寂中微笑粲然!忽的,我想到了青松,它不也是在北风呼啸昏天黑地中挺拔依旧?()它们在冬日中传播着希望的气息,向我微笑,我明白了……

冬没有迷人的诱-惑,浅薄的人觉得他冷面呆板肃杀单调;冬没有浮华的躁动,平庸的人悟不出他冰冷背后的深刻与激-情。

冬没法让人沉醉,你要亲近他,要耐得无法寻路的寂寞和有苦说不出的痛楚。

冬没法让人轻松,你要亲近他,要捧出你火热的心,走入风中,立于雪中,聆听他那悠远的教诲。

冬原来有着别样的深蕴与禅机,他那包裹着希望的冰冷外表下,使我们望而却步,使浅陋和狭隘的迷沙遮住了我们的双眼。正是因为我们的无知误解了他良苦的期待,也正是因为我们的浅陋歪曲了他深厚的启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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