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杨朔:历史的车轮在飞转
杨朔:历史的车轮在飞转
“列车要往前线开”
一九五○年十一月八日,这是个永远难忘的日子。那天早晨,高空晴朗朗的,初冬的新鲜霜花落在鸭绿江边,安东的早市上走着一群一群上学的小孩,提着书包,跳着脚,嘻嘻地互相追逐着。一天刚开始了,鸭绿江忽然掀起一丈多高的浪头,地面震动着,隔岸新义州冒起冲天的烟火,漫过江来,遮蔽住我们的祖国晴朗天空,欢乐的日子一时变得暗无天日了。
这是美国野兽对朝鲜的又一次的残酷的轰炸。大火正烧着新义州,也烧到我们的国门,炸弹接二连三落到我们的国土上,制造出痛苦和眼泪。谁能眼看着自己几十年从革命先烈的血泊里创造出来的国家受到危害?不行,不行!凡是有点血性的人再也忍不住了。志愿军涌过江去,农民担架队涌过江去……我们的铁路工人也就在当时冒着漫天大火渡过了鸭绿江,挺身到朝鲜战场上。
这个战场不大分前方后方。前有朝鲜人民军和我们的志愿军举着铁锤般大小的拳头捶得敌人鼻青眼肿,战斗在后方的人们中就有着并肩作战的中朝铁路工人。
但这是怎样艰苦的战斗啊!桥梁断了,车站翻了,炸弹坑罗着坑,敌人是要用飞机把地面上所有的东西都毁灭成焦土,但毁灭不了的却是朝鲜人民的斗志。我们看见那些朝鲜铁路工人中许多人家破人亡,浑身只剩一套破烂的单衣,隆冬深夜,冒着风寒,忍着饥饿,通宿通夜地赶修着铁路。仇恨锻炼出朝鲜人民的英雄。
金学龙就是其中一个。当美国少爷兵还没领教过中国人民志愿军拳头的滋味,节节北窜,离定州只有几十里地时,这个朝鲜司机不能不严重地考虑这个问题了。站上停着三台机车,这是他们国家的财产,应该拉走。但是工友们都撤退了,只剩他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机车又都落了火。头上的敌机总在打旋,敌人说不定几时就会出现在他面前。情形是很紧了。他把心一横,丢开个人的生死,一个人跑来跑去,忙着上煤上水,动手生火。风卷尘头,也象是敌人汽车碾起飞尘。他把一台机车生起火,挂上其余那两台,刚从北面开出站,敌人也就从南头赶到站了。
为了他们祖国的解放,这些勇敢的朝鲜人忘掉自己,沉默地忍受着一切痛苦。你去问问每人的家世,几乎在这次战事里都有一段惨痛的历史,他们眼里可没有泪,闪闪发亮的是一种隐隐的烈火。
可是奇怪,当那一夜,中国人民志愿军从北地赶来,冲风冒雪,跟他们一会面时,这些铁打的硬汉子忍不住掉下泪了。这是欢喜的眼泪。他们也用同样的心情迎接了志愿援朝的中国铁路工人。
对这样的阶级兄弟,谁能不敬爱?谁能不关怀?棉衣、猪肉、锦旗、各色各样的慰劳品,从东北铁路工人手里送来,从全中国铁路工人手里送来。送到朝鲜兄弟的手里。
朝鲜兄弟感激地说:“你们这样帮助我们,怎样才能报答你们的恩情呢?”
错了,同志。今天的事,不是你帮我,也不是我帮你。我们是在共同的生活上参加共同的战斗,打击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了保证前线的胜利,他们提出共同的战斗口号。
“列车要往前线开!火车就是武器!就是炮弹!”
跟飞机打“游击”
敌人们明白:火车前进一步,武器弹药送到英勇善战的中朝人民部队手里,他们也就更接近死亡一步。他们想延长自己的死亡期限,就要阻止列车前进。于是无日无夜,追机车,烧火车,炸桥梁,毁电线………气势汹汹。
一个通信工却说:“你凶,我跟你打游击。”
不过在敌人野蛮的烧杀下,“打游击”并不容易。请看铁路沿线的两旁,那有间好房子?烧的烧,炸的炸,要不也是缺窗缺门,由着大北风出来进去来回串。我们的通信工时常背着给养,扛着家伙,再不就在雪地上拖着个耙犁,颠颠扑扑跋涉在荒无人烟的野地里。饿了,吃炒面,没有开水,敲碎冰凌使冷水拌。别说没有人家,就是有人,他们牢记着上级所说的不动朝鲜人民一草一木的指示,谁又肯吃久受摧残的当地人民一粒米呢?睡更不会有什么正经睡处。走到那儿,倒头困在挂满霜雪的冷屋子里,大家背贴着背,腿插着腿,取点暖和。
我们常看见每次轰炸后,电线一断几十里,不能通话,影响行车,可是不上半天,丁零丁零一阵铃响,电话又畅通了。这好像是个奇迹。创造奇迹的正是那一群一伙的中朝通信工。他们走到那修到那,随炸随修,老是跟敌机兜圈子。
最动人的还不在此。
青年团员王连祥更有着神奇的“游击战术”。有一回,敌人在一处丢下一百多颗定时炸弹,接连不断地响,把电线炸的稀烂,好像许多团乱丝。要等定时弹完全炸光,说不定得几天。战争可不允许久等,胜利是从时间里争得的。王连祥当时跑进炸弹窝去。爆炸正紧,轰的一下,轰的一下,泥土崩到他的脸上,烫热的炸弹片子烧糊他的衣裳。他穿过烟尘,绕开炸弹,来回跑着接线。这面刚接好,那面又炸毁了。正在吃紧的当儿,敌机忽然又出现在上空,冲着他就是一梭子弹。这个中国工人也许受到意外的震惊,再也掌不住自己,跑到远处躲起来了。就在他的近旁,他发现一大群志愿军的战士卧在那儿,脸色沉静而刚毅。他的脑子立时幻出一幅画面,仿佛看见这群战士冒着敌人激烈的炮火,带着这种沉静的脸色,挺着枪冲向前去。人家冲锋都不怕,自己这算干什么呢?他的勇气鼓起来了,也不等敌机飞走,又跑回去爬上电线杆子,抢着修线。敌机从东来了,他一转转到西面;从西来了,他又转到东面,老跟敌机打转转,不停手地做活。可是不好,敌机准是看见他了,突然从侧面扑上来,哗哗一阵扫射,电杆子上不见人了。人呢?用王连祥自己的话来说,坐着电梯走了。原来他两手抱着杆子,趋溜地滑下来,早滚到旁边隐藏好。
王连祥他人很()年轻,样子也平常,但当一个人忘掉自己献身给人民的胜利,勇敢就附到他的身上。勇敢像一道灵光似的,使人变得伟大。
李长春小队
在人民中间,勇敢的斗士好象夏夜的繁星,到处闪射着不灭的光芒。
李长春小队共总九十六个人,从中国开到朝鲜后翻山过水,一直投在艰苦的抢修工程里。不管是风雪雨雾,他们水里来,泥里滚,一个个满脸风尘,乍眼一看,认不清谁是谁了。又何必强分别他们呢?他们团结在小队长李长春的周围,一个心眼,一个脚步,好象大家的血肉也捏到一块,重新捏成个顶天立地的巨人。这巨人一掌可以劈开山,一脚可以踢翻河,一路都在开辟着前进的道路。
2、杨朔:金字塔夜月
杨朔:金字塔夜月
听埃及朋友说,金字塔的夜月,朦朦胧胧的,仿佛是富有幻想的梦境。 我去,却不是为的寻梦,倒想亲自多摸摸这个民族的活生生的历史。
白天里,游客多,趣味也杂。有人喜欢骑上备着花鞍子的阿拉伯骆驼, 绕着金字塔和人面狮身的司芬克斯大石像转一转;也有人愿意花费几个钱, 看那矫健的埃及人能不出十分钟嗖嗖爬上爬下四百五十尺高的金字塔。这种 种风光,热闹自然热闹,但总不及夜晚的金字塔来得迷人。
我去的那晚上,乍一到,未免不巧,黑沉沉的,竟不见月亮的消息。金 字塔仿佛溶化了似的,溶到又深又浓的夜色里去,临到跟前才能看清轮廓。 塔身全是一庹多长的大石头垒起来的。顺着石头爬上几层,远远眺望着灯火 点点的开罗夜市,不觉引起我一种茫茫的情思。白天我也曾来过,还钻进塔 里,顺着一条石廊往上爬,直钻进半腰的塔心里去,那儿就是当年放埃及王 “法老”石棺的所在。空棺犹存,却早已残缺不堪。今夜我攀上金字塔,细 细抚摸那沾着古埃及人民汗渍的大石头,不能不从内心发出连连的惊叹。试 想想,五千多年前,埃及人民究竟用什么鬼斧神工,创造出这样一座古今奇 迹?我一时觉得:金字塔里藏的不是什么“法老”的石棺,却是埃及人民无 限惊人的智慧;金字塔也不是什么“法老”的陵墓,却是这个民族精神的化 身。
晚风从沙漠深处吹来,微微有点凉。幸好金字塔前有座幽静的花园,露天摆着些干净座位,卖茶卖水。我约会几位同去的朋友进去叫了几杯土耳其 热咖啡,喝着,一面谈心。灯影里,照见四外散立着好几尊石像。我凑到一 尊跟前细瞅了瞅,古色古香的,猜想是古帝王的刻像,便抚着石像的肩膀笑 问道:“你多大年纪啦?”
那位埃及朋友从一旁笑应道:“三千岁啦。”
我又抚摸着另一尊石像问:“你呢?” 埃及朋友说:“我还年轻,才一千岁。” 我笑起来:“好啊,你们这把年纪,好歹都可以算做埃及历史的见证人。” 埃及朋友说:“要论见证人,首先该推司芬克斯先生,五千年了,什么没经历过?”
旁边传来一阵放浪的笑声。这时我们才留意到在一所玻璃房子里坐着几 个白种人,正围着桌子喝酒,张牙舞爪的,都有点醉意。
埃及朋友故意干咳两声,悄悄对我说:“都是些美国商人。”我问道: “做什么买卖的?”
埃及朋友一瘪嘴说:“左右不过是贩卖原子弹的!” 于是我问道:“你们说原子弹能不能毁了金字塔?” 同游的日本朋友吃过原子弹的亏,应道:“怎么不能?一下子什么都完了。” 话刚说到这儿,有人喊:“月亮上来了。”
好大的一轮,颜色不红不黄的,可惜缺了点边儿,不知几时从天边爬出 来。我们就去踏月。
月亮一露面,满天的星星惊散了。远近几座金字塔都从夜色里透出来,背衬着暗蓝色的天空,显得又庄严,又平静。往远处一望那利比亚沙漠,笼 着月色,雾茫茫的,好静啊,听不见一星半点动静,只有三两点夜火,隐隐 约约闪着亮光。一恍惚,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埃及远古的历史里去,眼前正 是一片世纪前的荒漠。
而那个凝视着埃及历史的司芬克斯正卧在我的面前。月亮地里,这个一 百八十多尺长的人面狮身大物件显得那么安静,又那么驯熟。都说,它脸上 的表情特别神秘,永远是个猜不透的谜。天荒地老,它究竟藏着什么难言的 心事呢?
背后忽然有人轻轻问:“你看什么啊?” 我一回头,发现有两个埃及人,不知几时来到我的身边。一个年纪很老了,拖着件花袍子;另一个又黑又胖,两只眼睛闪着绿火,紧端量我。一辨 清我的眉目,黑胖子赶紧说:“是周恩来的人么?看吧,看吧。我们都是看 守,怕晚间有人破坏。”
拖花袍子的老看守也接口轻轻说:“你别多心,是得防备有人破坏啊。 这许许多多年,司芬克斯受的磨难,比什么人不深?你不见它的鼻子么?受 伤了。当年拿破仑的军队侵占埃及后,说司芬克斯的脸神是有意向他们挑战, 就开了枪。再后来,也常有外国游客,从它身上砸点石头带走,说是可以有 好运道。你不知道,司芬克斯还会哭呢。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也是个有月亮 的晚上,我父亲从市上回来得晚,忽然发现司芬克斯的眼睛发亮,就近一瞧, 原来含着泪呢。也有人说含的是露水。管他呢。反正司芬克斯要是有心,看 见埃及人受的苦楚这样深,也应该落泪的。”
我就问:“你父亲也是看守么?”老看守说:“从我祖父起,就守卫着这物件,前后有一百二十年了。” “你儿子还要守卫下去吧?”
老看守转过脸去,迎着月光,眼睛好像有点发亮,接着咽口唾沫说:“我儿子不再守卫这个,他守卫祖国去了。” 旁边一个高坡上影影绰绰走下一群黑影来,又笑又唱。老看守说:“我看看去”,便走了。
黑胖子对着我的耳朵悄悄说:“别再问他这个。他儿子已经在塞得港的 战斗里牺牲了,他也知道,可是从来不肯说儿子死了,只当儿子还活着??” 黑胖子话没说完,一下子停住,又咳嗽一声,提醒我老看守已经回来。 老看守嘟嘟囔囔说:“不用弄神弄鬼的,你当我猜不到你讲什么?”又 望着我说:“古时候,埃及人最相信未来,认为人死后,才是生命的开始, 所以有的棺材上画着眼睛,可以从棺材里望着世界。于今谁都不会相信这个。
不过有一种()人,死得有价值,死后人都记着他,他的死倒是真生。” 高坡上下来的那群黑影摇摇晃晃的,要往司芬克斯跟前凑。老看守含着怒气说:“这伙美国醉鬼!看着他们,别教他们破坏什么。”黑胖子便应声 走过去。
我想起什么,故意问道:“你说原子弹能不能破坏埃及的历史?” 老看守瞪了我一眼,接着笑笑说:“什么?还有东西能破坏历史么?” 我便对日本朋友笑着说:“对了。原子弹毁不了埃及的历史,就永远也毁不了金字塔。”老看守也不理会这些,指着司芬克斯对我说:“想看,再 细看看吧。一整块大石头刻出来的,了不起呀。”
我便问道:“都说司芬克斯的脸上含着个谜语,到底是什么谜呢?”
3、杨朔名言
杨朔名言
1、人是要靠理想才能生活的,没有理想,就会失去生活的力量。——杨朔
2、我是北方人,论季节,北方也许正是搅天风雪,水瘦山寒,云南的春天却脚步儿勤,来得快,到处早像摧生婆似的正在摧动花事。——杨朔《茶花赋》
3、英雄,这就是英雄!有人说这些人的胆子就是大,才能成为英雄。我说这不是胆子大小问题,而是思想问题。一个人要是自私,处处专考虑个人的利害,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生死,那他就会前怕狼,后怕虎,树叶掉下来也怕砸了脑袋,永远也不会变成英雄。英雄决不会老考虑自己。他爱的是同志,是祖国,是人民,是更高的生活理想。为了这种爱,生命也可以抛出去的。——杨朔《英雄时代》
4、人就一个命,谁不愿意活着呢?可是话又说回来了,人早早晚晚总要死的,死就要死在正处。为了祖国,为了人民,死了也是光荣的。——杨朔《英雄时代》
5、花事最盛的去处数着西山华亭寺。不到寺门,远远就闻见一股细细的清香,只渗进人的心肺。这是梅花,有红梅、白梅、绿梅,还有朱砂梅,一树一树的,每一树梅花都是一首诗。白玉兰花略微有点儿残,娇黄的迎春却正当时,那一片春色啊,比起滇池的水来不知还要深多少倍。——杨朔《茶花赋》()
6、“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信念是像南国盛开着的木棉花一样的鲜明,美丽。我掏出口袋里珍藏的一朵,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来的。它红得像是一团火。——杨朔《木棉花》
7、且请看那一树,齐着华庭寺的廊檐一般高,油光碧绿的树叶中间托出千百朵重瓣的大花,那样红艳,每朵花都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焰。这就是有名的茶花。不见茶花,你是不容易懂得“春深似海”这句诗的妙处的。——杨朔
8、作为一个人,要是不经历过人世上的悲欢离合,不跟生活打过交手仗,就不可能真正懂得人生的意义。——杨朔
4、杨朔:海市
杨朔:海市
我的故乡蓬莱是个偎山抱海的古城,城不大,风景却别致。特别是城北丹崖山峭壁上那座凌空欲飞的蓬莱阁,更有气势。你倚在阁上,一望那海天茫茫、空明澄碧的景色,真可以把你的五脏六腑都洗得干干净净。这还不足为奇,最奇的是海上偶然间出现的幻景,叫海市。小时候,我也曾见过一回。记得是春季,雾蒙天,我正在蓬莱阁后拾一种被潮水冲得溜光滚圆的玑珠,听见有人喊:“出海市了。”只见海天相连处,原先的岛屿一时不知都藏到哪儿去了,海上劈面立起一片从来没见过的山峦,黑苍苍的,像水墨画一样。满山都是古松古柏;松柏稀疏的地方,隐隐露出一带渔村。山峦时时变化着,一会山头上幻出一座宝塔,一会山洼里又现出一座城市,市上游动着许多黑点,影影绰绰的,极像是来来往往的人马车辆。又过一会儿,山峦城市慢慢消下去,越来越淡,转眼间,天青海碧,什么都不见了,原先的岛屿又在海上重现出来。
这种奇景,古时候的文人墨客看到了,往往忍不住要高声咏叹。且看蓬莱阁上那许多前人刻石的诗词,多半都是题的海市蜃楼,认为那就是古神话里流传的海上仙山。最着名的莫过于苏东坡的海市诗,开首几句写着:“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摇荡浮世生万象,岂有贝阙藏珠宫……”可见海市是怎样的迷人了。 只可惜这种幻景轻易看不见。我在故乡长到十几岁,也只见过那么一回。故乡一别,雨雪风霜,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今年夏天重新踏上那块滚烫烫的热土,爬到蓬莱阁上,真盼望海上能再出现那种缥缥缈缈的奇景。偏我来的不是时候。一般得春景天,雨后,刮东风,才有海市。于今正当盛夏,岂不是空想。可是啊,海市不出来,难道我们不能到海市经常出现的地方去寻寻看么?也许能寻得见呢。
于是我便坐上船,一直往海天深处开去。好一片镜儿海。海水碧蓝碧蓝的,蓝得人心醉,我真想变成条鱼,钻进波浪里去。鱼也确实惬意。瞧那海面上露出一条大鱼的脊梁,像座小山,那鱼该有十几丈长吧?我正看得出神,眼前刺溜一声,水里飞出另一条鱼,展开翅膀,贴着水皮飞出去老远,又落下去。
我又惊又喜问道:“鱼还会飞么?”
船上掌舵的说:“燕儿鱼呢,你看像不像燕子?烟雾天,有时会飞到船上来。”那人长得高大健壮,一看就知道是个航海的老手,什么风浪都经历过。他问我道:“是到海上去看捕鱼的么?”
我说:“不是,是去寻海市。”
那舵手瞟我一眼说:“海市还能寻得见么?”
我笑着说:“寻得见——你瞧,前面那不就是?”就朝远处一指,那儿透过淡淡的云雾,隐隐约约现出一带岛屿。
那舵手稳稳重重一笑说:“可真是海市,你该上去逛逛才是呢。”
赶到船一靠近岛屿,我便跨上岸,走进海市里去。
果然不愧是“海上仙山”。这一带岛屿烟笼雾绕,一个衔着一个,简直是条锁链子,横在渤海湾里。渤海湾素来号称北京的门户,有这条长链子挂在门上,门就锁得又紧又牢。别以为海岛总是冷落荒凉的,这儿山上山下,高坡低洼,满眼葱绿苍翠,遍是柞树、槐树、杨树、松树,还有无数冬青、葡萄以及桃、杏、梨、苹果等多种果木花树。树叶透缝的地方,时常露出一带渔村,青堂瓦舍,就和我小时候在海市里望见的一模一样。先前海市里的景物只能远望,不能接近,现在你却可以走进渔民家去,跟渔民谈谈心。岛子上四通八达,到处是浓荫夹道的大路。顺着路慢慢走,你可以望见海一般碧绿的庄稼地里闪动着鲜艳的衣角。那是喜欢穿红挂绿的渔家妇女正在锄草。有一个青年妇女却不动手,鬓角上插着枝野花,立在槐树凉影里,倚着锄,在做什么呢?哦!原来是在听公社扩音器里播出的全国麦收的消息。
说起野花,也是海岛上的特色。春天有野迎春;夏天太阳一西斜,漫山漫坡是一片黄花,散发着一股清爽的香味。黄花丛里,有时会挺起一枝火焰般的野百合花。凉风一起,蟋蟀叫了,你就该闻见野菊花那股极浓极浓的药香。到冬天,草黄了,花也完了,()天上却散下花来,于是满山就铺上一层耀眼的雪花。
立冬小雪,正是渔民拉干贝的季节。渔船都扬起白帆,往来拉网,仿佛是成群结队翩翩飞舞的白蝴蝶。干贝、鲍鱼、海参一类东西,本来是极珍贵的海味。你到渔业生产队去,人家留你吃饭,除了鲐鱼子、燕儿鱼丸子而外,如果端出雪白鲜嫩的新干贝,或者是刚出海的鲍鱼,你一点不用大惊小怪,以为是大摆筵席,其实平常。
捕捞这些海产却是很费力气的。哪儿有悬崖陡壁,海水又深,哪儿才盛产干贝鲍鱼等。我去参观过一次“碰”鲍鱼的。干这行的渔民都是中年人,水性好,经验多,每人带一把小铲,一个葫芦,葫芦下面系着一张小网。趁落潮的时候,水比较浅,渔民戴好水镜,先在水里四处游着,透过水镜望着海底。一发现鲍鱼,便丢下葫芦钻进水底下去。鲍鱼也是个怪玩意儿,只有半面壳,附在礁石上,要是你一铲子铲不下来,砸烂它的壳,再也休想拿得下来。渔民拿到鲍鱼,便浮上水面,把鲍鱼丢进网里,扶着葫芦喘几口气,又钻下去。他们都像年轻小伙子一样嘻笑欢闹,往我们艇子上扔壳里闪着珍珠色的鲍鱼,扔一尺左右长的活海参,扔贝壳像蒲扇一样的干贝,还扔一种叫“刺锅”的怪东西,学名叫海胆,圆圆的,周身满是挺长的黑刺,跟刺猬差不多,还会爬呢。
最旺的渔季自然是春三月。岛子上有一处好景致,叫花沟,遍地桃树,年年桃花开时,就像那千万朵朝霞落到海岛上来。桃花时节,也是万物繁生的时节。雪团也似的海鸥会坐在岩石上自己的窝里,一心一意孵卵,调皮的孩子爬上岩石,伸手去取鸥蛋,那母鸥也只转转眼珠,动都懒得动。黄花鱼起了群,都从海底浮到海面上,大鲨鱼追着吃,追的黄花鱼??叫。听见鱼叫,渔民就知道是大鱼群来了,一网最多的能捕二十多万条,倒在舱里,一跳一尺多高。俗话说得好:“过了谷雨,百鱼上岸。”大对虾也像一阵乌云似的涌到近海,密密层层。你挤我撞,挤的在海面上乱蹦乱跳。这叫桃花虾,肚子里满是子儿,最肥。渔民便用一种网上绑着坛子做浮标的“坛子网”拉虾,一网一网往船上倒,一网一网往海滩上运,海滩上的虾便堆成垛,垛成山。渔民不叫它是虾山,却叫做金山银山。这是最旺的渔季,也是最热闹的海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