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兰:我结婚的时候
罗兰:我结婚的时候
朋友小杨要结婚了。在一片道贺声中,小杨一面高兴得合不拢嘴,一面向朋反们诉苦——“怎么办呢?”小杨是公务员,月入不丰,加上这一年多,为追求这位准新娘,早已花光了他的全部积蓄,而现在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算来算去,衣服、首饰、家具、用品,一切均要从简,但即使从简,也仍是必须再想办法筹钱。于是,朋友们义不容辞,这个忙当然是要帮的。
我一面为小杨计算,一面就说起我结婚的时候如何如何。我觉得有些事,就硬是非要经过相当时间之后再说,才有昧道。现在我提10多年前,我结婚时候的情形,我不知新朋友听了做何感想,老朋友却一定会觉得亲切,而发出会心的微笑。
那时候,是1948年,台湾光复才两年多。我和他同在台湾广播电台做事。我们都是凭着年轻人出来闯荡的心情,只身来台,可说是“四手空空”。要结婚的时候,同事们先就为我们担起忧来——没有钱,怎么结婚?
于是,他们就提议给我们来个会。每位出几千元老台币,10位即可得几万元。至少可以买点必须的衣物用具。我们两个“小天真”商量了一下,却婉谢了。说,起了会,将来还不是要还?不如不要。那时,我每月薪水是2.6万元老台币(约合现在600元)。发了当月的薪水,买了一件略微像样的旗袍料,就已去掉了两万元。他的薪水也比我多不了多少,大概是3万元之谱。我们跑遍了台北市,好容易给我买到一双合脚的白虎皮高跟鞋,说也凑巧,也是两万元。这样结算下来,我们二人的全部余资,就只剩下了1.6万元左右。也就是说,既不够再买一件衣料,也不够再买一双鞋了。
我把剩的这点钱,放在钱包里,老同学泽宜跑来张罗,说:“新娘子不买点东西吗?我陪你办嫁妆去!太平町(延平北路)东西便宜。”于是,我们煞有介事地去了。结果,我挑来挑去,只买了一瓶小号的pond's面霜,以下就什么也不买了。泽宜问我:“怎么不一起买好,难道还要再跑一趟?”我说:“没有什么可买的了。”其实,就连老同学,也不知我竟然那么穷。我手中只剩万余无,还得租件礼服,礼服就要一万元租金,剩点零钱压口袋,总比都花了好。
礼服有了,鞋有了,化妆品有了,旗袍有了。当时台大工学院的彭院长是我父亲的好友,也是我在台湾仅有的父执辈。我请彭伯伯做主婚人。彭伯母送了我一件很漂亮的衣料,是紫红、粉红、粉蓝、白等等彩色大花朵的。比我自己买的那件值钱多了。我决定先把这件做好,在婚礼那天穿。
结婚,一向是以新娘子为主角,因此,先忙我的。我的忙好了,这才想到新郎还没有衣服。那时,他本来有两套勉强可以见人的衣服,但是,他把一套新的送了朋友,身上一套太旧,简直不能做礼服穿。无奈,只好向一位朋友黄君商量,由他向他的同事转借一套,试了试,倒还合身,皮鞋也就免买新的了。
朋友黄君是个总务人才。他平常和我们一同玩闹,常表现出他安排事务的才干。这时,便自告奋勇,替我们负责办酒席。有些朋友早已自动先把应送的礼金送来,由黄君统筹办理。黄君果然有气派,他把礼堂订在“凯歌归”(“凯歌归”是当时最高级的宴客处所,位于仁爱路东门旁。)我们起先怕钱不够,不大赞成。黄君却很得意地告诉我们,一切他自有打算所收礼金除掉开销之外,可能还有盈余。
现在我们担心的只是家具了。要说,日式房子,家具也不很重要,只是内地人习惯有个桌椅。尤其新婚之后,一定要招待朋友总不能让人家学日本人,席地而坐。所以,我们和黄君商量,由他帮我们买了一个三夹板的圆形小几,但却买不起沙发。无奈,只得向当时电台的业务科王科长家里借来一套,言明数日之后,即行归还。
于日,吉日良辰到了。我此地无家,主婚人彭伯伯是代表父亲。彭府就是我的娘家。彭伯母里外地张罗忙碌,帮我打扮整齐。临上汽车的时候,她忽然发现我手上仍拿的是平常上班用的那个黑色长方形的公事包。说:“这怎么行?”她可没想到我和新郎俩人都那么穷,以为是我忘了买了,回身把她自己的一个新的白色皮包拿来递给我,说:“用这个吧!”
我接过来,倒是觉得自己顺眼多了。
我们坐车子先到台湾摄影社照了照片,新娘花不知他是从哪里买的,红红绿绿的一大堆,实在俗气。临时向照像馆老板借了一束假花,那花是清一色淡黄的马蹄莲,非常别致。后来我把那张彩色的结婚照片寄回家去,家中亲友来信,一致赞美,说台湾的花真好看!
我照完了像,来到“凯歌归”,在黄君燃放的鞭炮声中,进了新娘休息室。同学泽宜对着身穿礼服。头戴花纱的我看了一阵,失声叫道:“哎呀!怎么没戴耳环?”
“为什么一定要戴耳环?”我说。
“不行,不行。”她说,“手上也光秃秃的,像什么话?”
她边说边跑出去,坐车到她铜山街的家里,把她二姐何太太的金手镯、金戒指、金耳环,叶铃咣啷的带来一堆。挑了几样给我戴上。那真是我有生以来,唯一的一次,戴了那么多的金饰!
婚礼进行曲是电台的唱片,经过扩大器播放,那倒是最标准的演奏——我想,大概是波士顿交响乐团灌录的。彭伯伯把我带进礼堂,司仪开始一项一项的赞礼,各项的致词、行礼、盖章、奏乐等等,循序进行,直到礼成,没有人发现我们的婚礼省掉了一个项目,也许有人发现,而没好意思提出纠正——我们没有交换饰物。省掉这一项目的原因,是我们买不起金饰,没有饰物可以交换。所以,事先就彼此同意,“免了这项吧!”谁说结婚一定要交换饰物?不交换又怎样?于是,我们理直气壮地免了这一条。
喜筵开始,宽敞的大厅,清清爽爽地排开十几桌酒席。那气氛,实在很美,不像两个没有钱的人在结婚。婚礼完毕,朋反们一哄到了我们的新房,少数人占据了借来的沙发椅,多数人还是得坐在“塌塌米”上。我招待大家吃西瓜。大家把西瓜皮都扔在脸盆里,西瓜水还是弄得“塌塌米”上到处都是,后来一直都在招蚂蚁。
我们的床是向公家借的两张单人床,我把它们并在一起,变成双人的。上面的床罩是他在地摊上买的红色丝织的窗帘纱。大概是日本人留下来的。幅面很宽。我把两幅缝在一起,铺在床上,两边长长的垂下来,不但喜气洋洋,而且十分别致。朋友们人人说好,女同事而且还决定明天也去逛逛地摊,看还有没有类似的帘纱,也可买来应用。
第二天,朋友黄君拨着算盘,来向我们报帐。朋友送的礼金不少,去掉礼堂租金、酒席钱、小帐、杂支等等,还剩下3万多元。我一想,那怎么行?结婚怎么可以赚朋友的钱?人家送礼的钱,我们怎么可以不吃完,而挪做别用?于是,在结婚半个月之内,我三天两头请客,直到把那些剩下的钱统统请光,才算放心。而那一阵,正赶上台风季节,常常下雨。一下雨,房子就漏。我把中间漏雨的地方摆满了洗脸盆、奶粉罐和水桶。把朋友都赶到不漏雨的角落里,让他们坐在墙角边,吃我做的“灵感菜”。朋友们也完全一副“宾至如归”的样子,忘了我们本来没钱,怎么还直请客?
好了,这时,婚也给了,礼金也花完了;金饰还给了何太太,皮包还给了彭伯母,沙发也还给了王科长。我们新房的客厅里,就只剩厂一个孤零零的三夹板圆茶几。没有沙发,光有茶几,真是难看。我们只得向公家借了4把本制的办公椅子,围在圆几周围。办公椅子太高,茶几太矮,但是并不妨碍朋友们来聊天的兴致。他们那居高临下,身坐办公椅,面对咖啡桌,高谈阔论的风采,我至今犹觉历历在目。
我们没有负债,所收礼金也完全“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现在想来,那时真有点傻里傻气,糊里糊涂,莽莽撞撞。也就是因为年轻,凡事凭一股冲劲,管它三七二十一,一切传统的风俗礼节,一切瞻前顾后的想法,统统不在我们考虑范围之内。我们的结婚喜帖是一位写诗的朋友设计的。他用厚的卡纸做成双折的卡片(当时的卡纸很黑,很粗,如今大概谁也看不上眼)。卡片是正方形,正面印新郎新娘的名字,背面印了一幅象征爱情与祝福的木刻画。里面的词句是我们别出心裁创造的。写的是:
“我俩决定于x月x日x时在台北‘凯歌归’结婚,欢迎您来参加我们的婚礼。”
过了好几年,我们一直很穷。忽然有一天,他在电台晚会中摸彩,得了一个不锈钢的戒指。我看了,说:“你直到现在都没给我一个结婚戒指,不如就把这个给我吧!”于是,他把那枚戒指套在我手指上。以后我就一直戴着它。看见它的人都以为它是白金的,而且都说:“看那古怪的花纹,也不是本地货色;又那么宽,一定很重。”
白金就白金吧!本来在我看,也()没有什么两样。或许,它所代表的意义,比白金还多些。
我喜欢告诉人家我结婚的时候如何如何,因为它可以使那些为没钱铺张而难过的朋友们,得到很多安慰。尤其是我和他现在已经不必再用“居高临下”式的桌椅来招待朋友,房子也不再漏雨。当初曾帮过我们,或为我们担心着急过的朋友们也不再为我们担心和着急。我想,我们所走过来的这一段人生路程,对尚在趑趄不前的青年朋友来说,是一面很好的镜子。路,就是这么走出来的。人生就是这么一半懵懂,一半认真地闯过来的。我们的指南针很简单,说穿了,也许只是“心之所安”四个字。他是一个很豁达的人,每到有困难的时候,就用他那北平调子的四川话说:“到哪个坡,唱哪个歌。”
这些年来,我们所唱过的歌有糊涂歌,有倔强歌,有不懂事歌,有受罪歌,有开心歌,有吵架拌嘴歌,也有雨过天晴歌。而结婚的时候那支歌是什么歌呢?
无以名之,也许可以叫它做“不知天高地厚歌”吧!
2、罗兰:也是爱情
罗兰:也是爱情
一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诗歌,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二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三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四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五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六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七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3、罗兰:冬暖
罗兰:冬暖
一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二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三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四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五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六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七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八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4、罗兰:为什么要结婚
罗兰:为什么要结婚
一位职业妇女问我:“为什么要结婚?”
我说,这问题范围很广。因为单看字面,它已包括了:
一、“人”为什么要结婚?
二、“女人”为什么要结婚?
三、“为了什么”要去结婚?
四、何必结婚?
种种现实与抽象的问题。
她没想到我如此的小题大作,倒把急于获得答案的心情暂时搁了下来,想安心和我就这个问题聊聊天了。
首先是,“人”为什么要结婚?
这问题很简单。因为如果泛指“人类”,那就是站在生物的立场。结婚,是为了传宗接代。
虽然说,不结婚而同居,或只发生性的关系,照样可以传宗接代。但那样实在对所要传的后代很不方便。因为数千年来,人类根据经验,已经得到证明,要安全地抚养后代,实在不是单单的男方或女方独自的力量所可做得好,而必须双方分工合作;有人在家照顾哺育,有人出外打食谋生,才不会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所以双方要建立一个固定的居所,有个固定的名分,负起人伦、社会与法律上的责任,使这关系巩固而公开,以免中途发生动摇或受到外力的侵害。这样才可以有效地保护及教养子女,使他们成为人类所希求的、良好的后代。所以,“人”需要结婚。
其次是“女人”为什么要结婚?
范围由全人类缩小到单单是女性。这出发点和头一个问题有点两样。头一个问题是为什么男女双方要结婚,这个问题是为什么女人要嫁?女人如果嫁了,就不那么独立了,就要放弃一部分或全部的事业了,生活方式和内容就会大大地改变了。究竟这种付出对女人有什么好处?如果不嫁,会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是不是因为这些不良后果,才迫不得已而去结婚?
这个问题是站在“不愿顺其自然”的出发点而发的。
如果顺其自然,以人类的天性来说,人类久已发现男女应该结婚。所以女人应该结婚,这是最简单的逻辑。但站在现代妇女的立场,女人有了创事业的欲望与能力,就不情愿再被关回家庭去抚育子女,觉得那是一种大大的牺牲。
事实也未尝不是如此。妇女有职业和家庭不能两全的问题,从这世纪的开始已经吵到了现在。问题就出在妇女想要有自己的事业,而大自然又希望妇女能回去抚育孩子,所以矛盾不已。这问题简化来说,其实也就是孩子和事业在冲突。如果只是找个人结婚,而不生孩子,女人仍然可出去创事业,不会有“离不开家”的困扰。
这也就是说,女人不愿满足造物者让人类传宗接代的要求,所以才打算站在另一个角度去问:“既然不想生孩子,为什么要结婚?除了生儿育女的理由之外,还有什么理由要建立一个家?”
这是人类后天的欲望战胜了天然的要求而才产生的问题。排除了生儿育女的天然要求之后,女人在考虑结婚的时候,往往只是想到“社会习俗对不结婚的女人怎样看法”这个末节上。她们所要知道的,就只是“是不是女人不结婚会被人加以异样的眼光?”、“是不是自己会有心理变态”、“会不会将来年纪大了,缺少安全感?”
换言之,这是只考虑到自身的损益而发生的问题。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当然可以看看许多不结婚者的实际情况,作为参考_一般的经验似乎是,如果你不结婚,你就必须有个令你感到“值得”的事业。这事业可以提供你精神的寄托和生活的保障。要注意的是,它既要提供你“生活的保障”,还得提供你“精神的寄托”。而这两者时常并不一定是携手并肩而来的,但你所需要的却是两者兼备,才可弥补空虚及维持独立。
于是,就转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要结婚,那么,为了什么才去下这个决定?”这个“为了什么”是“对方要有什么条件”的意思。要为了“财富”?要为了“名望”?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出国”之类的某些方便?
这问题,看似复杂,实()则简单,因为很显然,这是现实的现代人既不想传宗接代,也忘记了什么叫“爱情”,或根本否定了世上有“爱情”这回事,才产生了是为财富,是为名望,有为某项利益等等旁枝末节的问题。如果人们重视传宗接代或相信爱情,其他的问题都将不难定下取舍。相反地,如果不在意后代,也不相信爱情,其他一切问题都将使男女双方结合的意义变得相当地可悲或可鄙,别人也就没什么可提供建议的了。
由于现代人既不热衷生育,又不相信爱情,所以才发生了最后一个“何必结婚?”的问题。
我也觉得,既然没有顺从自然的打算,又没有尊重爱情的心情,也就难怪现代男女有时像表演给别人看一样,聚聚散散,自己觉得好玩,别人看了也可以解闷。如果抱了这个目的,为制造“知名度”而结婚,倒不失为商业社会的一个最佳选择。找那最有名的去表演结婚,再表演离婚,在这两个项目中间,还可以表演种种插曲,“见报率”一定很高,达到广告宣传的效果将是毫无疑问。至少对你所要从事的“事业”,以商业社会的标准来说,是会由于引人瞩目而“畅销”不已的。精神上既可得到极大的满足,物质上亦可招财进宝,何乐而不为呢?
至于说,假如人类都不为爱情,也不为传宗接代而结婚,好不好呢?
我觉得,反正地球已经被污染损毁到这个样子,人类的品质也不易维持水准,后代不后代,倒也真是不必认真了。说不定,不让他们出生,正是避免了他们可能遭受的浩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