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余光中的诗
余光中的诗
1、《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1950.11.8
2、《灵感》
你光彩照人的热带小鸟,
欢喜在我头顶来回飞绕,
每次在我的掌中挣脱,
只落下一片蓝色的羽毛。
我把它拾起插在帽边,
行人看到都异常惊羡。
哦,我怎能捉回飞去的小鸟,
让他们象我样看个完全!
1952.10.10
3、《饮一八四二年葡萄酒》
何等芳醇而又鲜红的葡萄的血液!
如此暖暖地,缓缓地注入了我的胸膛,
使我欢愉的心中孕满了南欧的夏夜,
孕满了地中海岸边金黄色的阳光,
和普罗旺斯夜莺的歌唱。
当纤纤的手指将你们初次从枝头摘下,
圆润而丰满,饱孕着生命绯色的血浆,
白朗宁和伊丽莎白还不曾私奔过海峡,
但马佐卡岛上已栖息乔治桑和肖邦,
雪莱初躺在济慈的墓旁。
那时你们正累累倒垂,在葡萄架顶,
被对岸非洲吹来的暖风拂得微微摆荡;
到夜里,更默然仰望着南欧的繁星,
也许还有人相会在架底,就着星光,
吮饮甜于我怀中的甘酿。
也许,啊,也许有一颗熟透的葡萄,
因不胜蜜汁的重负而悄然坠下,
惊动吻中的人影,引他们相视一笑,
听远处是谁歌小夜曲,是谁伴吉打;
生命在暖密的夏夜开花。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随那个夏季枯萎。
数万里外,一百年前,他人的往事,
除了微醉的我,还有谁知道?还有谁
能追忆哪一座墓里埋着采摘的手指?
她宁贴的爱抚早已消逝!
一切都逝了,只有我掌中的这只魔杯,
还盛着一世纪前异国的春晚和夏晨!
青紫色的僵尸早已腐朽,化成了草灰,
而遗下的血液仍如此鲜红,尚有余温
来染湿东方少年的嘴唇。
1955.9.29
4、《自三十七度出发》
自三十七度出发,地心的吸力重了。
我如登陆于木星,骤增为二百七十四磅,
看十一个月在太空旋转。
站在白垩纪的活火山上,独自和恐龙群搏斗。
地球痉挛着,若行星之将出轨,
七色火在四周吐毒蟒的舌头。
群鬼哗变着,冲出地狱的大铁门,
而且鼓噪着,追逐于我的背后;
梦魇骑我,向大峡谷的悬崖狂奔。
只有灵魂亮着,屹立于回忆的海啸。
心的热带,摄氏四十度,白血球和红血球
在血巷中赛马。
最后,一切都归于沉寂。
宇宙于一只停了的表,我醒来,在白色的南极。
护士立在我身旁,一头胖胖的雌企鹅。
伸右鳍摸一摸扁平的躯体,
血冷了,我发现自己是一尾鱼。
1957.9.9
5、《西螺大桥》
矗然,钢的灵魂醒着。
严肃的静铿锵着。
西螺平原的海风猛撼着这座力图案,美的
网,猛撼着这座
意志之塔的每一根神经,
猛撼着,而且绝望地啸着。
而铁钉的齿紧紧咬着,铁臂的手紧紧握着
严肃的静。
于是,我的灵魂也醒了,我知道
既渡的我将异于
未渡的我,我知道
彼岸的我不能复原为
此岸的我。
但命运自神秘的一点伸过来
一千条欢迎的臂,我必须渡河。
面临通向另一个世界的
走廊,我微微地颤抖。
但西螺平原的壮阔的风
迎面扑来,告我以海在彼端,
我微微地颤抖,但是我
必须渡河!
矗立着,庞大的沉默。
醒着,钢的灵魂。
1958.3.13
6、《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炙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地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来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葬你于江南,江南的一个小镇。
垂柳的垂发直垂到你的坟上,
等春来来时,你要做一个女孩子的梦,
梦见你的母亲。
而清明的路上,母亲啊,我的足印将深深,
柳树的长发上滴着雨,
母亲啊,滴着我的回忆,魂兮归来,
母亲啊,来守这四方的空城。
1958.7.14晚
7、《新大陆之晨》
零度。七点半。古中国之梦死在
新大陆的席梦思上。
摄氏表的静脉里,
一九五八年的血液将流尽。
风,起自格陵兰岛上,
意溜冰者的来势,滑下了
五大湖的玻璃平原。
不久我们将收到,自这些信差的袋里,
爱斯基摩人寄来的许多
圣诞卡片。
早安,忧郁。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
早安,夫人们,早安!
烤面包,冰牛奶,咖啡和生菜
在早餐桌上等我们去争吵,
去想念燧人氏,以及豆浆与油条。
然后去陌生的报上寻吝啬的消息。
然后去信箱里寻希望的尸体。
然后去林荫道上招呼小松鼠们。
然后走进拥挤的课堂,在高鼻子与高鼻子,
在金发与金发,在hello与good morning之间,坐下。
坐下,且向冷如密歇根湖的碧瞳
碧瞳
与碧瞳,照出吴玲少年的影子,
照出自北回归线移植来的相思树的影子。
然后踏着艺术馆后犹青的芳草地
(它不认识牛希济),
穿过爱奥河畔的柳荫
(它不认识桓温),
向另一座摩天楼
(它不认识王粲)。
当千里目被困于地平线,我说: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
曾何足以少留!”
火车来自芝加哥,
驰向太平洋的蓝岸。
汽笛的长嘶,使我的思想出轨——
我在想,一九五九年的初秋,
旧金山的海湾里,
有一只铁锚将为我升起,
当它再潜水时,它会看见
基隆港里的中国鱼。
而此刻,七点半,零度。
摄氏表的静脉里,
一九五八的血液还没有流尽。
早安,忧郁!早安,寂寞!
早安,第三期的怀乡病!
早安,黑眼圈的夫人们,早安,早安!
1958.11.5
8、《登圆通寺》
用薄金属锤成的日子
属于敲打乐器
不信,你可以去叩地平线
这是重阳,可以登高,登圆通寺
汉朝不远
在这声钟与下声钟之间
不饮菊花,不佩茱萸,母亲
你不曾给我兄弟
分我的哀恸和记忆,母亲
不必登高,中年的我,即使能作
赤子的第一声啼
你在更高处可能谛听?
永不忘记,这是你流血的日子
你在血管中呼我
你输血,你给我血型
你置我于此。灾厄正开始
未来的大劫
非鸡犬能代替,我非桓景
是以海拔千尺,云下是现实
是你美丽的孙女
云上是东汉,是羽化的母亲
你登星座,你与费长房同在
你回对流层之上
而遗我于原子雨中,呼吸尘埃
1961年重九,三十四岁生日
9、《莲的联想》
已经进入中年,还如此迷信
迷信着美
对此莲池,我欲下跪
想起爱情已死了很久
想起爱情
最初的烦恼,最后的玩具
想起西方,水仙也渴毙了
拜伦的坟上
为一只死蝉,鸦在争吵
战争不因海明威不在而停止
仍有人欢喜
在这种火光中来写日记
虚无成为流行的癌症
当黄昏来袭
许多灵魂便告别肉体
我的却拒绝远行,我愿在此
伴每一朵连
守小千世界,守住神秘
是以东方甚远,东方甚近
心中有神
则莲合为座,莲叠如台
诺,叶何田田,莲何翩翩
你可能想象
美在其中,神在其上
我在其侧,我在其间,我是蜻蜓
风中有尘
有火药味,需要拭泪,我的眼睛
1961.11.10
10、《春天,遂想起》
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过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有)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我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1962.4.29午夜
11、《中元夜》
——上穷碧落下黄泉
两处茫茫皆不见
月是情人和鬼的魂魄,月色冰冰
燃一盏青焰的长明灯
中元夜,鬼也醒着,人也醒着
人在桥上怔怔地出神
伸冷冷的白臂,桥拦拦我
拦我捞李白的月亮
月光是幻,水中月是幻中幻,何况
今夕是中元,人和鬼一样可怜
可怜,可怜七夕是碧落的神话
落在人间。中秋是人间的希望
寄在碧落。而中元
中元属于黄泉,另一度空间
如果你玄衣飘飘上桥来,如果
你哭,在奈何桥上你哭
如果你笑,在鹊桥上你笑
我们是鬼故事,还是神话的主角?
终是太阳侵侵,幽光柔若无棱
飘过来云,飘过去云
恰似青焰缭绕着佛灯
桥下磷磷,桥上磷磷,我的眸想亦磷磷
月是盗梦的怪精,今夕,回不回去?
彼岸魂挤,此岸魂挤
回去的路上魂魄在游行
而水,在桥下流着,泪,在桥
上流
1962.八月十五。中元次夕
12、《在冷战的年代》
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热战,那热烘烘的抗战
想起芦沟桥,怒吼,桥上所有的狮子
向武士刀,对岸的樱花武士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
是故乡”,想起一个民族,怎样
在同一个旋律里咀嚼流亡
从山海关到韶关。他的家
在长城,不,长江以南,但是那歌调
每一次,都令他心酸酸,鼻子酸酸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
歌,是平常的歌,不平常
是唱歌的年代,一起唱的人
一起流亡,在后方的一个小镇
一千个叮咛,一千次敲打
邮戳敲打谁人的叮咛
两种面貌是流亡的岁月
正面,是邮票,反面,是车票
一首旧歌,一枚照明弹
二十年前的记忆,忽然,被照明
在冷战的年代,走下新生南路
他想起,那音乐会上,刚才
十七岁,最多是十八岁,那女孩
还不曾诞生,在他唱歌的年代
今夜那些听众,一大半,还不曾诞生
不知道什么是英租界,日本租界
滇缅路,青年军,草鞋,平价米,草鞋
空空洞洞,防空洞中的岁月,“月光光
照他乡”,月光之外,烧夷弹的火光
停电夜,大轰炸的前夜,也是那样
那样一个晚会,也是那样
好乖好灵的一个女孩
唱同样的那一只歌,唱得
不好,但令他激动而流泪
“不要难过了”,笑笑,她说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后来她就戴上了他的指环
将爱笑的眼睛,盖印一样
盖在婷婷和幺幺的脸上
那竟是——念多年前的事了
天上的七七,地上的七七
她的墓在观音山,淡水对岸
去年的清明节,前年的清明
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
他想起,冷冷清清的公寓
一张双人旧床在等他回去
“月亮真好,我要你送我回去”
想起如何,先人的暮在大陆
妻的墓在岛上,幺幺和婷婷
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
三代分三个,不,四个世界
长城万里,孤蓬万里,月亮真好,他说
一面走下新生南路,在冷战的年代
1968.5.7
13、《乡愁》
小时候
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
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
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
我在这头
新娘在那头
后来啊
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在外头
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
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
我在这头
大陆在那头
1972.1.21
14、《长城谣》
长城斜了,长城歪了
长城要倒下来来啊长城长城
堞影下,一整夜悲号
喉咙叫破血管
一腔热
嘉峪关直溅到山海关
喊人,人不见
喊鬼,鬼不见
旋天转地的晕眩,大风沙里
砖石一块接一块
一块接一块砖石在崩裂
摇撼比战国更大的黑影
压下来,压向我独撑的血臂
最后是楼上,众人推墙
霹霹雳雳的一阵洗牌声
拍我惊醒
1972.10.20
15、《大江东去》
大江东去,浪涛腾跃成千古
太阳升火,月亮沉珠
哪一波是捉月人?
哪一浪是溺水的大夫
赤壁下,人吊髯苏犹似髯苏在吊古
听,鱼龙东去,扰扰多少水族
当我年老,千尺白发飘
该让我曳着离骚
|女弱| |女弱| 的离骚曳我归去
汨罗,采石矶之间让我游泳
让不朽的大江为我涤罪
冰肌的江水祝我永生
恰似母亲的手指,孩时
呵痒轻轻,那样的触觉
大江东去,千唇千靥是母亲
舔,我轻轻,吻,我轻轻
亲亲,我赤裸之身
仰泳的姿态是吮吸的姿态
源源不绝五千载的灌溉
永不断奶的圣液这乳房
每一滴,都甘美也都悲辛
每一滴都从昆仑山顶
风里霜里和雾里
荒荒旷旷神话里流来
大江东去,龙势矫矫向太阳
龙尾黄昏,龙首探入晨光
龙鳞翻动历史,一鳞鳞
一页页,滚不尽的水声
胜者败败者胜高低同样是浪潮
浮亦永恒沉亦永恒
顺是永恒逆是永恒
俯泳仰泳都必须追随
大江东去,枕下终夜是江声
侧左,滔滔在左耳
侧右,滔滔在右颊
测测转转
挥刀不断
失眠的人头枕三峡
一夜轰轰听大江东去
1972.11.13
16、《飞将军》
两千年的风沙吹过去
一个铿锵的名字留下来
他的蹄音敲响大戈壁的寂寂
听,匈奴,水草的浅处
脸色比惊惶的黄沙更黄
他的传说流传在长安
谁不相信,灞桥到灞陵
他的长臂比长城更长
胡骑奔突突不过他的臂弯
柳荫下,汉家的童子在戏捉单于
太史公幼时指过他北影
弦声叫,矫矫的长臂抱
咬,一匹怪石痛成了虎啸
箭羽轻轻在摇
飞将军,人到箭先到
举起,你无情的长臂
杀,匈奴的射雕手
杀,匈奴的追兵
杀,无礼的亭尉你无礼
杀,投降的美人
杀,白发的将军,大小七十余哉
悲哀的长臂,垂下去
1973.7.18
17、《小褐斑》
如果有两个情人一样美一样的可怜
让我选有雀斑的一个
迷人全在那么一点点
你便是我的初选和末选,小褐斑
为了无端端那斑斑点点
蜷在耳背后,偎在唇角或眉尖
为妩媚添上神秘。传说
天上有一颗星管你脸上那汗斑
信不信由你,只求你
不要笑,笑得不要太厉害
靥里看你看得人眼花
凡美妙的,听我说,都该有印痕
月光一满轮也不例外
不要,啊不要笑得太厉害
我的心不是耳环,我的心
经不起你的笑声
荡过去又荡过来……
1975.8.2
18、《唐马》
骁腾腾兀自屹立那神驹
刷动双耳,惊诧似远闻一千多前
居庸关外的风沙,每到春天
青青犹念边草,月明秦时
关峙汉代,而风声无穷是大唐的雄风
自古驿道尽头吹来,长鬃在风里飘动
旌旗在风里招,多少英雄
泼剌剌四蹄过处泼剌剌
千蹄踏万蹄蹴扰扰中原的尘土
叩,寂寞古神州,成一面巨鼓
青史野史鞍上镫上的故事
无非你引领仰天一悲啸
寥落江湖的蹄印。皆逝矣
未遂豪杰俱逝的你是
失群一孤骏,失落在玻璃柜里
软绵绵那绿绸垫子垫在你蹄下
一方小草原驰不起战尘
看修鬣短尾,怒齿复瞋目
暖黄冷绿的三彩釉身
纵边警再起,壮士一声唿哨
你岂能踢破这透明的梦境
玻璃碎纷纷,突围而去?
仍穹庐苍苍,四野茫茫
——篥无声,五单于都已沉睡
沉睡了,眈眈的弓弩手射雕手
穷边上熊觊狼觎早换了新敌
毡帽压眉,碧眼在暗中窥
黑龙江对岸一排排重机枪手
筋骨不朽雄赳赳千里的骅骝
是谁的魔指冥冥一施蛊
缩你成如此精巧的宠物
公开的幽禁里,任人亲狎又赏玩
浑不闻隔音的博物馆门外
芳草衬蹄,循环的跑道上
你轩昂的龙裔一圈圈爱追逐
胡骑与羌兵?不,银杯与银盾
只为看台上,你昔日骑士的子子孙孙
患得患失,壁上观一排排坐定
不谙骑术,只诵马经
1977.3.31
19、《水晶牢》
——咏表
放下镜下仿佛才数得清的一群
要用细钳子钳来钳去的
最殷勤最敏捷的小奴隶
是哪个恶作剧的坏精灵
从什么地方拐来的,用什么诡计
拐到这玲珑的水晶牢里?
钢圆门依回纹一旋上,滴水不透
日夜不休,按一个紧密的节奏
推吧,绕一个静寂的中心
推动所有的金磨子成一座磨坊
流过世纪磨成了岁月
流过岁月磨成了时辰
流过时辰磨成了分秒
涓涓滴滴,从号称不透水的闸门
偷偷地漏去。这是世界上
最乖小的工厂,滴滴复答答
永不歇工,你不相信吗?
贴你的耳朵吧,悄悄,在腕上
听水晶牢里众奴在歌唱
应着齿轮和齿轮对齿
切切嚼时间单调的机声
众奴的合唱,你问,是欢喜或悲哀?
欢喜和悲哀是你的,你自己去咀嚼
悲哀的慢板和欢喜的快调
犀利的金磨子,你听,无所谓悲哀
不悲哀,纵整条河流就这样流去
从你的晚上。轻轻,贴你的耳朵
听两种律动日夜在赛跑
热血的脉搏对冷钢的脉搏
热血更快些,七十步对六十
最初是新血的一百四领先
童贞的兔子遥遥在前面
但钢的节奏俞追俞接近
贴你的耳朵在腕上,细心地听
哪一种脉搏在敲奏你生命?
1978.12.10
20、《五十岁以后》
五尺三寸,顶上已伸入了雪线
黑松林——处尽是皑皑
触目惊心这一片早白
不是降幡,是仙凡的边界
黑,是母胎所带来的,而白
是严峻的后母,造化,所配戴
古来有太多的壮士对镜
畏雪峰太凛冽不敢独登
不知一峰暮色里独白
是伸向死灭,或是永生
莫指望我会诉老,我不会
海拔到此已足够自豪
路遥,正是测马力的时候
自命老骥就不该伏枥
问我的马力几何?
且附耳过来,听我胸中的烈火
听雪峰之下内燃着火山
听低啸的内燃机运转不息
几乎煞不住的马力
踢踏千里,还有四百匹
1980.七七抗战纪念日
2、余光中:催魂铃
余光中:催魂铃
一百年前发明电话的那人,什么不好姓,偏偏姓“铃”(alexander bell),真是一大巧合。电话之来,总是从颤颤的一串铃声开始 ,那高调,那频率,那精确而间歇的发作,那一叠连声的催促,凡有耳神经的人,没有谁不悚然惊魂,一跃而起的。最吓人的,该是深夜空宅,万籁齐寂,正自杯弓蛇影之际,忽然电话铃声大作,像恐怖电影里那样。旧小说的所谓“催魂铃”,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王维的辋川别墅里,要是装了一架电话,他那些静绝清绝的五言绝句,只怕一句也吟不出了。电话,真是现代生活的催魂铃。电话线的天网恢恢,无远弗届,只要一线袅袅相牵,株连所及,我们不但遭人催魂,更往往催人之魂,彼此相催,殆无已时。古典诗人常爱夸张杜鹃的鸣声与猿啼之类,说得能催人老。于今猿鸟去人日远,倒是格凛凛不绝于耳的电话铃声,把现代人给催老了。
古人鱼雁往返,今人铃声相迫。鱼来雁去,一个回合短则旬月,长则经年,那天地似乎广阔许多。“晚来天欲雪 ,能饮一杯无?”那时如果已有电话,一个电话刘十九就来了,结果我们也就读不到这样的佳句。至于“断无消息石榴红”,那种天长地久的等待,当然更有诗意。据说阿根延有一位邮差,生就拉丁民族的洒脱不羁,常把一袋袋的邮件倒在海里,多少叮咛与嘱咐,就此付给了鱼虾。后来这家伙自然吃定了官司。我国早有一位殷洪乔,把人家托带的百多封信全投在江中,还祝道:“沉者自沉,浮者自浮,殷洪乔不能作致书邮!”
这位逍遥殷公,自己不甘随俗浮沉,却任可怜的函书随波浮沉,结果非但逍遥法外,还上了《世说新语》 ,成了任诞趣谭。如果他生在现代,就不能这么任他逍遥,因为现代的大城市里,电话机之多,分布之广,就像工业文明派到家家户户去卧底的奸细,催魂的铃声一响,没有人不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赶快去接,要是不接,它就跟你没了没完,那高亢而密集的声浪,锲而不舍,就像一排排嚣张的惊叹号一样,滔滔向你卷来。我不相信魏晋名士乍闻电话铃声能不心跳。
至少我就不能。我家的电话,像一切深入敌阵患在心腹的奸细,竟装在我家文化中心的书房里,注定我一夕数惊,不 ,数十惊。四个女儿全长大了,连“最小偏怜”的一个竟也超过了“边城”里翠翠的年龄。每天晚上,热门的电视节目过后,进入书房,面对书桌,正要开始我的文化活动,她们的男友们(?)也纷纷出动了。我用问号,是表示存疑,因为人数太多,讲的又全是广东话,我凭什么分别来者是男友还是天真的男同学叱?总之我一生没有听过这么多陌生男子的声音。电话就在我背后响起,当然由我推椅跳接,问明来由,便扬声传呼,辗转召来“他”要找的那个女儿。铃声算是镇下去了,继之而起的却是人声的哼哼唧唧,喃喃喋喋。被铃声惊碎了的静谧,一片片又拼了拢来,却夹上这么一股昵昵尔汝,不听不行、听又不清的涓涓细流,再也拼不完整。世界上最令人分心的声音,还是人自己的声音,尤其是家人的语声。开会时主席滔滔的报告,演讲时名人侃侃的大言,都可以充耳不闻,别有用心,更勿论公车上渡轮上不相干的人声鼎沸,唯有这家人耳熟的声音,尤其是向着听筒的切切私语、叨叨独白,欲盖弥彰,似抑实扬,却又间歇不定,笑嗔无常,最能乱人心意。你当然不会认真听下去,可是家人的声音,无论是音色和音调,太亲切了,不听也自入耳,待要听时,却轮到那头说话了,这头只剩下了唯唯诺诺。有意无意之间,一通电话,你听到的只是零零碎碎、断断续续的“片面之词”,在朦胧的听觉上,有一种半盲的幻觉。
好不容易等到叮咛一声挂回听筒,还我寂静,正待接上断绪,重新投入工作,铃声响处 ,第二个电话又来了。四个女儿加上一个太太,每人晚上四五个电话,催魂铃声便不绝于耳。像一个现代的殷洪乔,我成了五个女人的接线生。有时也想回对方一句“她不在”,或者干脆把电话挂断,又怕侵犯了人权,何况还是女权,在一对五票的劣势下,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绝望之余,不禁悠然怀古,想没有电话的时代,这世界多么单纯,家庭生活又多么安静 ,至少房门一关,外面的世界就闯不进来了,哪像现代人的家里,肘边永远伏着这么一枚不定时的炸弹。那时候,要通消息,写信便是。比起电话来,书信的好处太多了。首先,写信阅信都安安静静,不像电话那么吵人。其次,书信有耐性和长性,收到时不必即拆即读,以后也可以随时展阅,从容观赏,不像电话那样即呼即应,一问一答,咄咄逼人而来。“星期三有没有空?”“那么,星期四行不行?”这种事情必须当机立断,沉吟不得,否则对方会认为你有意推托。相比之下,书信往还,中间有绿衣人或蓝衣人作为缓冲,又有洪乔之误周末之阻等等的藉口,可以慢慢考虑,转肘的空间宽得多了。书信之来,及门而止,然后便安详地躺在信箱里等你去取,哪像电话来时,登堂入室,直捣你的心脏,真是迅铃不及掩耳。一日廿四小时,除了更残漏断、英文所谓“小小时辰”之外,谁也抗拒不了那催魂铃武断而坚持的命令,无论你正做着什么,都得立刻放下来,向它“交耳”。周公“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是为接天下之贤士,我们呢,是为接电话。谁没有从浴室里气急败坏地裸奔出来,一手提裤,一手去抢听筒呢?岂料一听之下,对方满口日文,竟是错了号码。
电话动口,书信动手,其实写信更见君子之风。我觉得还是老派的书信既古典又浪漫;古人“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的优雅形象不用说了,就连现代通信所见的邮差、邮筒、邮票、邮戳之类 ,也都有情有韵,动人心目。在高人雅士的手里,书信成了绝佳的作品,进则可以辉照一代文坛,退则可以怡悦二三知已,所以中国人说它是“心声之献酬”,西洋人说它是“最温柔的艺术”。但自电话普及以后,朋友之间要互酬心声,久已勤于动口而懒于动手,眼看这种温柔的艺术已经日渐没落了。其实现代人写的书信,甚至出于名家笔下的,也没有多少够得上“温柔”两字。
也许有人不服,认为现代人虽爱通话,却也未必疏于通信,圣诞新年期间,人满邮局信满邮袋的景象 ,便是一大例证。其实这景象并不乐观,因为年底的函件十之八九都不是写信,只是在印好的贺节词下签名而已。通信“现代化”之后,岂但过年过节,就连贺人结婚、生辰、生子、慰人入院、出院、丧亲之类的场合,也都有印好的公式卡片任你“填表”。“听说你离婚了,是吗?不要灰心,再接再厉,下一个一定美满!”总有一天会出售这样的慰问明信片的。所谓“最温柔的艺术”,在电话普及、社交卡片泛滥的美国,是注定要没落的了。
甚至连情书,“最温柔的艺术”里原应最温柔的一种,怕也温柔不起来了。梁实秋先生在《雅舍小品》里说:“情人们只有在不能喁喁私语时才要写信。情书是一种紧急救济。”他没有料到电话愈来愈发达,情人情急的时候是打电话,不是写情书 ,即使山长水远,也可以两头相思一线贯通。以前的情人总不免“肠断萧娘一纸书”,若是“玉当缄札何由达”,就更加可怜了。现代的情人只拨那小小的转盘,不再向尺素之上去娓娓倾诉。麦克鲁恒说得好:“消息端从媒介来”,现代情人的口头盟誓,在十孔盘里转来转去,铃声丁零一响,便已消失在虚空里,怎能转出伟大的爱情来呢?电话来得快,消失得也快,不像文字可以永垂后世,向一代代的痴顽去求印证。我想情书的时代是一去不返了,不要提亚伯拉德和哀绿绮思,即使近如徐志摩和郁达夫的多情,恐也难再。
有人会说:“电话难道就一无好处吗?至少即发即至,随问随答,比通信快得多啊!遇到急事,一通电话可以立刻解决,何必劳动邮差摇其鹅步 ,延误时机呢?”这我当然承认,可是我也要问,现代生活的节奏调得这么快,究竟有什么意义呢?你可以用电话去救人,匪徒也可以用电话去害人,大家都快了,快,又有什么意义?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
一心抱区区,惧君不识察。
在节奏舒缓的年代,一切都那么天长地久,耿耿不灭,爱情如此,一纸痴昧的情书,贴身三年,也是如此。在高速紧张的年代,一切都即生即灭,随荣随枯,爱情和友情,一切的区区与耿耿,都被机器吞进又吐出,成了车载斗量的消耗品了。电话和电视的恢恢天网,使五洲七海千城万邑缩小成一个“地球村”,四十亿兆民都迫到你肘边成了近郊。人类愈“进步”,这大千世界便愈加缩小。英国记者魏克说,孟买人口号称六百万,但是你在孟买的街头行走时,好像那六百万人全在你身边。据说有一天附带电视的电话机也将流行,那真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了。《二○○一年:太空放逐记》的作者克拉克曾说:到一九八六年我们就可以跟火星上的朋友通话,可惜时差是三分钟,不能“对答如流”。我的天,“地球村”还不够,竟要去开发“太阳系村”吗?
野心勃勃的科学家认为,有一天我们甚至可能探访太阳以外的太阳。但人类太空之旅的速限是光速,一位太空人从廿五岁便出发去织女星,长征归来,至少是七十七岁了,即使在途中他能因“冻眠”而不老,世上的亲友只怕也半为鬼了。”空间的代价是时间”,一点也不错。我是一个太空片迷,但我的心情颇为矛盾。从“二○○一年”到“第三类接触”,一切太空片都那么美丽、恐怖而又寂寞,令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而尤其是寂寞,唉,太寂寞了。人类即使能征服星空,也不过是君临沙漠而已。()
长空万古,渺渺星辉,让一切都保持点距离和神秘,可望而不可即,不是更有情吗?留一点余地给神话和迷信吧,何必赶得素娥青女都走投无路,“逼神太甚”呢?宁愿我渺小而宇宙伟大,一切的江河不朽,也不愿进步到无远弗届,把宇宙缩小得不成气象。
对无远弗届的电话与关山阻隔的书信,我的选择也是如此。在英文里,叫朋友打个电话来,是“给我一声铃”。催魂铃吗,不必了。不要给我一声铃,给我一封信吧。
3、余光中:五陵少年
余光中:五陵少年
台风季,巴士峡的水族很拥挤
我的水系中有一条黄河的支流
黄河太冷,需要掺大量的酒精
浮动在杯底的是我的家谱
喂! 再来杯高粱!
我的怒中有燧人氏,泪中有大禹
我的耳中有涿鹿的鼓声
传说祖父射落了九只太阳
有一位叔叔的名字能吓退单于
听见没有? 来一瓶高粱!
千金裘在拍卖行的橱窗里挂着
当掉五花马只剩下关节炎
再没有周末在西门町等我
於是枕头下孵一窝武侠小说
来一瓶高粱哪,店小二!
重伤风能造成英雄的幻觉
当咳嗽从蛙鸣进步到狼嗥
肋骨摇响疯人院的铁栅
一阵龙卷风便自肺中拔起
没关系,我起码再三杯!
末班巴士的幽灵在作祟
雨衣! 我的雨衣呢?()
六席的榻榻米上,失眠在等我
等我闯六条无灯的长街
不要扶,我没醉!
4、余光中:寻李白
余光中:寻李白
——痛饮狂歌空度日 飞扬跋扈为谁雄
那一双傲慢的靴子至今还落在
高力士羞愤的手里,人却不见了
把满地的难民和伤兵
把胡马和羌笛交践的节奏
留给杜二去细细的苦吟
自从那年贺知章眼花了
认你做谪仙,便更加佯狂
用一只中了魔咒的小酒壶
把自己藏起来,连太太也寻不到你
怨长安城小而壶中天长
在所有的诗里你都预言
会突然水遁,或许就在明天
只扁舟破浪,乱发当风
树敌如林,世人皆欲杀
肝硬化怎杀得死你?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从开元到天宝,从洛阳到咸阳
冠盖满途车骑的嚣闹
不及千年后你的一首
水晶绝句轻叩我额头
当地一弹挑起的回音
一贬世上已经够落魄
再放夜郎毋乃太难堪
至今成谜是你的籍贯
陇西或山东,青莲乡或碎叶城
不如归去归哪个故乡
凡你醉处,你说过,皆非他乡
失踪,是天才唯一的下场
身后事,究竟你遁向何处
猿啼不住,杜二也苦劝你不住
一回头囚窗下竟已白头
七仙,五友,都救不了你了
匡山给雾锁了,无路可入
仍炉火未纯青,就半粒丹砂
怎追蹑葛洪袖里的流霞?
樽中月影,或许那才是你的故乡
常得你一生痴痴地仰望?
而无论出门向西哭,向东哭
长安却早已陷落
二十四万里的归程
也不必惊动大鹏了,也无须招鹤
只消把酒杯向半空一扔
便旋成一只霍霍的飞碟
诡绿的闪光愈转愈快
接你回传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