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罗兰:人生偶得
罗兰:人生偶得
乐观·宁静·豁达
快乐虽然是情感上的享受,却是非要用理智去追求不可的。
快乐是要花代价的。要求得快乐,必须先磨练自己的耐性,先付出艰苦和等待。我们必须先播下种子,去漫漫灌溉,用不求收获的、理智的心情去等待快乐的果实。不要为那埋在泥土里,看不见的遥远地希望而觉得不耐烦。许多人等不及真正的快乐,而把快乐的种子吃掉。更有许多人把表面上美丽的事物当做快乐,因而尝到了苦果。
你要尝到成功的快乐,必先付勤劳与努力的代价,你要尝到交朋友的快乐,必先克服自己的自私自利,你要尝到恋爱的快乐,必先学会怎样不滥用爱情和牺牲自己。一切快乐都要先下耕耘的苦功,然后才可望收获。
无论从事任何学问和事业,最好先把成败得失的念头抛开。把自己所从事的学问和事业当做一件艺术品看待,只求满足自己的理想和情趣。这样才可以使自己眼界宽宏,胸襟豁达,一切苦恼紧张自然就可以减少,成功的可能性反而增加了。
当你胸中有广大的世界,对眼前狭小生活圈子中的恩怨,自然就不想去计较了。
女了使人生不至真的幻灭而成为冷寂的虚空,我们一定要有一种故意不去看破的执迷;这就是认真。为了使自己不至掉入人间苦乐的幻景中而不能自拔,我们更一定要有随时退出局外,做一个旁观者的清醒;这就是豁达。
勇气·信心
人人都有软弱的时候,只看他有没有方法使自己平安地渡过这阵心绪上的低潮。假如你有力量,够坚强,就会发现总有峰回路转的一天。
当你没想门外是寒冷可怕的世界时,你还应该开门出去看看,是否真的如此。
如果你有信心,你对前途就不犹豫了。如果你有勇气,你就不怕前途是否有困难或危险了。
每人心中都应有()两盏灯光,一盏是希望的灯光;一盏是勇气的灯光。有了这两盏灯光,我们就不怕海上的黑暗和风涛的险恶了。
人的一生很像是在雾中行走;远远望去,只是迷蒙一片,辨不出方向和吉凶。可是,当你鼓起勇气,放下忧惧和怀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的时候,你就会发现,每走一步,你都能把下一步路看得清楚一点。“往前走,别站在远远的地方观望!”你就可以找到你的方向。
当危险紧张的事故环绕着的时候,紧张慌乱是没有用的。而最要紧的是镇静和坚强。当你在心理上有最坏的准备时,眼前的一切就都没有什么值得畏惧的了。
知足
我们生活在没有变故的日子里,不觉得一切顺利进行是多么可贵,和多么值得我们欣慰和感谢。日常生活只要能按部就班,没有差错,不生枝节,那就已经是置身在幸福之中了!一些不必要的闲愁只是由于自己没有感觉到顺境平淡生活的可贵而已。
幸运背后总是靠自身地努力在支持着的。一旦自己松懈下来,幸运也就溜走了。
2、罗兰:冬暖
罗兰:冬暖
一
老吴带着三分酒意,下了公共汽车,迎着春天的晚风,迈开两条长腿,进了这条窄窄热闹的街。
12点多了,有几家做夜晚生意的小店还开着,老吴看了看它们,福州人的面馆,江苏人的汤圆,本省人的红豆汤……
“没有关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你们做晚上,我做白天。”老吴心里恍恍惚惚地想。
刚吃过老唐的喜酒。那新娘子挺温柔的,虽然是瘦一点,腿上有点残疾,可是,一看就知道性情不错,听说还会做一手好洋裁。离家在外的,像老唐这样,房没一间,地没一垅,说是要娶个十全十美的,那可不容易!前年,老刘不是被媒人骗了一万块?还不就是因为老刘一心想要个又年轻又漂亮的?一万块是小意思,可是老刘是存了七年才存上来的,七年哪!再存起来得什么时候?以前存的时候是有个指望,现在,指望什么?指望再给媒人骗?
难怪老刘这阵子总是有了就花,管他娘的!
可像老刘这样倒霉的也是自找,谁让他不先找个镜子照照自己?
老店就本分,只要人好,安心地跟他过日子,别的,他也不求。这年头,离家在外的,还图惜个什么?可不有个人在身边,知疼着热的,也就行了?算算,都40出头的人啦!知道成家不易,就该彼此迁就着点儿。
老吴对自己说着,一抬头,已经来到自己门口了。
可不是!“老吴馒头稀饭”,那大红漆白字的牌匾,就是在夜里,也清清楚楚,老远就看得见。
四扇门板关得严严的,旁边有个小门,老吴一推门,跨了进去。
屋子里,靠墙角那个40支光的小灯亮着,准又是阿端来过了。老吴看了看那安排得整整齐齐的锅碗勺灶,踩着凹凸不平的水泥地,往后院走去,还没走到后院,就听见了那一刷刷刷刷”洗衣服的声音。
“阿端!你怎么又在洗衣服?”老吴向蹲在黑暗里的女人问。
阿端把衣服在搓板上拍了拍,抹上一层肥皂,一面说:
“闲着没事,替你洗洗。”
“我说了,不用你洗的,我的衣服我自己会洗。”
“大男人洗衣服,我们看不惯。”阿端把衣服紧搓两下,泡进水里清着。
“你们看不惯的事可多啦!以前,你还看不惯大男人下厨房炒菜呢!别洗啦!我自己来,你回去吧!”
“已经好了。”阿端把衣服在水里拖着,再把它拧干,放在旁边的铝盆里说:“明天你自己晒上就行了。”
说着,她站起身来,往门口这边走。大红花的裙子在她膝盖周围一晃一晃的,两只穿着木拖板的脚,又肥又白又结实。
老吴从她的脚又看到她的裙子,从她的裙子,跳过了白衬衫下面那饱满的胸脯,看到了她的脸上。
阿端有一张宽宽的脸,扁鼻子,厚嘴唇,大眼睛,一笑起来,那脸就更显得宽,鼻子也更显得扁。
“你不累呀?阿端,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替我洗衣服。”
“我也是带着给你洗,不费事,怕什么?”
“小心你老板娘知道,骂你!”
“她不知道,我洗衣服,她睡觉,怎么会知道?”
阿端是隔壁饼干店的。原来家在南部乡下,老板娘是她的舅母,她跟着舅母帮忙店里的杂事,说穿了,也和下女差不多。老板娘是精打细算的,阿端是自己人,在店里吃吃闲饭,还得知自己一份人情。女孩子家,做做杂事还不是理所当然?比雇下女就强多了!下女吃着拿着,像是应该的,工钱还一个也不能少,她不花那份冤枉钱。
阿端也是从小苦命,爸爸老早就死了,一个寡妇妈妈,又得管她们姐妹三个,又得下田做工,够她一累的。所以,从小,就把阿端寄在舅母家里,剩下一个姐姐一个弟弟,跟着妈妈。只是一年两次,农忙的时候,阿端还是得回去帮个忙。
老吴这间馒头店是饼干店旁边加出来的一间违章建筑。饼干店的边门就通着馒头店,进进出出还是得经过老吴的后院。
以前老吴帮人家的时候,常来给主人家的孩子买饼干。一回生,二回熟的,和饼干店也有了交情。后来,老吴失业,就和老板娘打了个招呼,利用她旁边的这点空地,搭了这间违章建筑。
说来说去,还是要说老吴人缘好。不单是老板娘帮他,他也帮老板娘,像篱笆坏了,房子漏了,玻璃破了,一切爬高吃力的活儿,老吴总是自动地去帮她修理。
“鱼帮水,水帮鱼”嘛!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起,阿端就时常抽空过来,帮老吴的忙,特别是中午,饼干店中午生意少,老吴这边可正忙,阿端就时常过来帮老吴照应生意。晚上,阿端只要洗衣服,就一定顺手把老吴的拿了去洗,老吴倒真是过意不去,干嘛让人家洗衣服?所以,他只要一有空,就抢先把衣服自己洗了出来,好像和阿端抢生意似的。
今天,是忙着赶到老唐家去喝喜酒,换下的衣服,随手就扔在竹床上了,就又给阿端抢着洗了去。
“下回别再替我洗,怪不好意思的。”老吴说,一面拧了条湿毛巾,擦着脸。
他的脸方方正正,紫膛脸,长着络腮胡子。不是剃得勤,简直就像张飞,这一喝酒,就更紫里透红,红里透黑。
阿端抬头望着老吴,没理他的碴儿,倒问起:
“新娘子漂亮吗?”
“30多了!还能漂亮到哪儿去?只是人好,心好,就行了!”
“她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
“怎么叫好像是绿的,要不就是黄的?你连颜色也记不清?”
“谁留神那些?反正是花花哨哨的!”
阿端笑了,厚厚的嘴唇往两旁拉开,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
“她倒没装金牙!”老吴心里想。
“你就是留了神,也分不清是绿是黄,你们男人总是不认得颜色。”阿端望着老吴那紫中透亮的脸,他那两道又黑又密的眉毛往上抬着,把眼皮抽得长长的,一副逗笑的样子。
“真是不认得颜色。除了红黄蓝白黑,我看,都是灰色的,要不,就是咖啡色的。”他说。
“不对!是泥巴色的。”
“为什么不是咖啡色的?”
“我和泥巴在一起比和咖啡在一起的时候多。”阿端的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老吴的眼皮也缩短回去,笑了。他一笑,那眼角旁边就是几大条纹路,像太阳的光。
两人对看了一眼,老吴像一棵老树,叶子少,树干粗,一副摇撼不动的丑样子。
阿端像一朵鸡冠花,里外透红。
老吴瞄了阿端那大花裙子一眼,说:
“你该回去了,明天不许再给我洗衣服。”
“讨厌我,是不是?”阿端把双手在裙子两旁擦抹着,眼睛停留在老吴的皮鞋上,刚像是在生气,却又“噗哧”地笑了。
“笑什么?”
“笑你穿新皮鞋。”
“穿新皮鞋有什么好笑?”
“看惯了你穿木拖板,一穿上新皮鞋就不大对劲。”
“咳!你真是!我以前一年到头都穿皮鞋。”
“我知道,那是从前,在你老家,你20多岁,家里种田,你在城里学生意,是个大少爷哪!”
“是真的,我不骗你。”
“谁说你骗我?可是,好汉不提当年勇,现在你可是‘老吴馒头稀饭’,你就穿木拖板。”
“好啦!我不和你辩!你回去吧!”
“又赶我走?”
“不走怎么着?”
阿端朝这店里溜了一眼,笑嘻嘻地走到蒸笼旁边,揭开蒸笼,说:
“给我一个豆沙包。”
“你拿吧。”
“多少钱?”
“50块。
“好!”阿端拿了一个豆沙包,咬了一口说,“等我发了财的时候给你。”
“你发财?”老吴歪了歪头,“除非你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那还用说,要不,一个女人怎么发财?”阿端笑嘻嘻地啃着豆沙包,又把这间店溜了一眼,说:“你这个店,可以赚钱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
“别拿我开心了,这个店会赚钱?”
“你总是不相信你的本领,我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好啦!我会赚钱。你走吧,现在快2点了,再过三个钟头,我还得忙早晨生意,你敢情要9点才开门!”
阿端把豆沙包吃完,两手又往裙子上抹抹,说:
“好啦!让我走我就走,明天见!”
她说着,往后走去,推开那甘蔗板的门,才又回过头来,说:
“你看看!玻璃橱里有几样菜,我替你炒好了。不知道对不对!”
“哎呀!谁让你炒?准又是台湾口味!”老吴发急地骂。
“没有啦!我放了辣椒和葱,照你的办法去炒的,错不了啦!”
阿端一面辩白着,一面带上门,木拖板“刮啦刮啦”地走了。
老吴回身坐在竹床沿上,发了半天愣。
想算算这一天究竟卖了多少钱,心里却总是一片花花绿绿的影子,阿端说他不认得颜色,可是,他记得住阿端今天的裙子是大红花的,她昨天穿的是绿方格的。
阿端不知是怎么回事,有时候太热心肠,她也不怕人家说闲话,总往这边跑!
老吴想着,摇了摇头,把皮鞋脱下来,伸脚去找木拖板,再把那条人造棉的西服裤子脱掉,换上了那条黑裤子,把电灯关了坐在床上,又愣了一阵。
老唐居然也成家了。虽说女的有点残疾,可是,40多的人了,赤手空拳的,也算不易。自己还不知要等到哪年哪月呢!
他又想起了阿端的大花裙子。
“这孩子,心肠太好,不知将来嫁给谁?嫁给谁谁有福。”
老吴朦胧地想,脱了上衣,往枕头上躺下去,头一沾枕头,睡意就来了。在梦的边上,他觉得自己是老店,那个女人在自己怀里,不是那个瘦瘦的女人,是个胖胖结实的,憨直地在他怀里笑。
“说你会赚钱,你就会赚钱!”
那声音好像是阿端。
“喝醉了!”他心里想,“有点乱七八糟!”
他翻了个身,对自己说:
“快睡吧!明天还得早点起,生意要好好做才行。”
老吴朦胧地想,地球慢慢地转,往有太阳的那一个方向转,转得很慢,很稳,很稳,一点动静也没有,离天亮还有两个多钟头。
二
10月底,阿端回去割稻子去了。临走,来说了一声,大概得去一个月,至少也得半个月。
说是秋天,这地方可没个准儿,只要有太阳,那就是夏天。
正是中午,“饭口”的时候,老吴里里外外地忙。
拉三轮车的老黑又赊了一顿去,说是让他记上。
记上也没用,老黑向来是不掏钱的。
老吴人缘好,在这块地方一果也是十几年了,跟谁都熟,不是同乡就是邻合,谁来谁吃,给钱不给钱也就看各人的心,赊欠多了,该还的也不想还。
老吴心里盘算着,端给对门修锁的老钱一碗稀饭。
老钱唏哩呼噜地喝完了,临出来,拍了老吴的肩膀,扔下5块钱就往外走。
“找你一块!”老吴追了出去。
“不用了!一块半块的,找个什么!”
老钱倒是慷慨。老吴把那一块硬币拿在手上掂着说:
“该怎么是怎么,还是找你吧!”
老钱把一块钱接过去,塞到口袋里,一脸诚恳的样子,低声说:
“老吴!你这么老实可不行哦!小李又欠你几百了吧?还有阿林也好像常用你的钱。”
“唉!”老吴叹了口气,“都是朋友。我手头上又不是没有,人家开口借,总不能说不给吧?”
“不行!不行!”老钱摇着头,“你这样下去,就都给人家忙了!你早就该把钱拿去放利。你不是说,还打算换个地方,扩充扩充吗?你把钱拿来,我去给你放。三分利,先拿利钱,靠得住,我给你担保。一年下来,你就可以找间大房子,重打鼓,另开张了!”
老吴早就有这个打算,可是,谁知道放利靠得住靠不住?
里面又来了客人,老吴一面招呼着,一面往里跑。
老钱在后面嘱咐了一句:“等会再谈,老吴。”
老吴没顾得答理老钱,就跑去照应生意。
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阿端在这儿就好得多了!
她去了快一个月,也许该回来了。
老吴把馒头从热气腾腾的蒸笼里拿出两个,再盛上两小碟菜,给客人端了去。
“算账!老吴!”那边有人喊。
老吴赶过去算账。
钱倒也好赚,只是辛苦些。
盼望有一天,换个地方,弄清爽点,再雇个跑堂,自己掌灶,慢慢的,就是个正式的小馆子。
想着想着,老吴从心里乐起来。
把钱放出去也好,省得张三李四都来挪借,手头没钱,回绝他们的时候就不亏心了。
老实人只会做老实事,钱真的是放出去了嘛!总不能假装有钱不借。
对!就是这么办。
老钱也是这里的老人儿了,还怕跑了他?!
三
钱真是好赚,钱放出去既有利息可拿,又躲掉了朋友挪借,这个月结算下来,真是有盈余了!
阿端可还没有回来,少了那么个唠唠叨叨的女孩子,老吴心里就像短点事儿,不知她是不是病了!
抽空找老板娘搭讪搭讪。
“阿端呢?”
“阿端啊,快嫁人吵!”老板娘胖嘟嘟的粉脸,戴着两个金耳环。
“快嫁人啦?我怎么没听说?”
“你能听谁说呀?除了我,没人知道。”老板娘说。
“可不是。”老吴心想。
“不过,阿端临走怎么没提?”他问。
“她自己也不知道啊!乡下女孩子嫁人是父母给订的,听说那男人是做木匠的。”
“哦!那——她不回来了?”
“不回来啦!前天她弟弟来,我让他带了点首饰去,算我这做舅母的送她的一点心意。”
“哎!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老吴像是有点怨老板娘。
“你知道又怎么样?”
“向她道个喜呀,送点礼呀什么的。邻居一场嘛,她也帮过我不少忙。”
“算啦,你有这个心意就好啦。”老板娘说。
老吴没理会老板娘,从口袋里掏呀掏的,掏出一百块钱,递过去,说:
“拜托你,给阿端买件衣服吧!她喜欢红的。”
老板娘想把钱推回来,老吴把钱塞在老板娘手里,说:
“不用和我客气,该送个礼的,小意思,别嫌寒怆就好啦!替我向她道个喜。”
老板娘把钱收下,透着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老吴往店里走着,心里也是一份感动,和一份迷茫。
阿端就这样嫁了!以后,这店里不会再有她晃呀晃的红花裙子,不会再有她那一双肥藕一般的手臂帮他洗呀涮的。阿端人真好!真好!心眼真好!真好!
嫁给谁,谁是有福的。
老吴迷茫地想,坐在竹床上发愣。
阿端人真好!
四
匆匆的,就又过了一年。春夏秋三季忙个不停,钱是左手进来,右手就交给了老钱,利滚利,算计着,该有靠两万块钱了!
只是,从天一冷,就没再见老钱修锁的担子。起先,还想着是天冷了,他躲在那家刻印店里。
忍了几天,忍不住跑去看看,刻印店里没有老钱,问了问,说许是病了。
天冷,许是感冒。
老吴又等了几天。
等了几天,还是没见老钱露面,生意又忙,今天抱明天,明天拖后天,一拖就是一个月。
利息也该到期了!往常都是老钱亲自送来,这回老钱一病,利息也退了。利息迟两天倒不要紧,可是,老钱害的是什么病呢?
又去刻印店问问,说是老钱家住景美。几巷几号也不清楚。
这可有点糟!该不是——
老吴忽地冒上一身冷汗,两万块,是准备顶房子,买生财的,要是老钱出了毛病,那可——
老吴有点坐立不安,一会儿就跑到对面看看,看看,还是不见老钱。
天可慢慢地冷下来了。
馒头稀饭的生意,本来就不大适合冷天,主顾多半是拉三轮车的。拉三轮车的一到冬天生意也不好,班头上的多半回家吃饭;流动车少得多了,他们也是走到哪儿,吃到哪儿。
生意清淡起来。
老钱一直不露面,老吴真的着了急,晚上跑景美没有用,白天去,可能会碰到他,于是,老吴关起店门,跑去找老钱。
一天,两天,老钱没有下落,店里常常关着门,主顾也就到别家去了。
一个月下来,不但没赚钱,反而赔了挑费。没钱进货,东西也差了。主顾越发对老吴失去了信心,开着门,冷冷清清的,店里越空,越显得黑暗暗的,没有一点火爆兴旺的样了。
找了个代书,写状子告老钱。光是查老钱的名字和住处就得费不少的事,代书跑区公所,跑邻里长处,也都得要钱。
老吴开始有点捉襟见肘,找小李,阿林他们去要旧欠,也碰了钉子。
“人情薄啊!这年头!”老吴对自己叹着气。
又正赶上整顿市容,拆除违建,老吴这间违章建筑靠着马路,算是首当其冲。
没有办法!老吴这半生也早就尝过了“祸不单行”那句话的灵验。不知是谁想出了这么一句倒霉的话,越是倒霉的话越是灵验。
辛辛苦苦做起来的生意,就这样好好歹歹地收了。
“老吴馒头稀饭”的牌匾摘下来,扔在路旁,拆除大队反正会把它拉走,这,老吴倒不用操心。
五
12月的天气,冷飕飕的。
老吴拣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换上,对刻印店的老张说,去找一位旧东家的老邻居,想想办法。
刻印店的老张倒是真同情老吴,让老吴在他这间三个“榻榻米”大的小店里挤了十来天。
老吴当然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老张也是“靠手艺吃饭”,赚点蝇头小利,也养不起老吴。
店里剩下一点破桌子烂板凳,和简单的生财,堆在老张刻印店的后门。身上还有百十块钱,老吴盘算着,用这点东西凑合着,摆个小摊卖面。只是本钱不够,想找旧东家的老邻居去借两百三百的,至少得先弄辆可以推的摊贩车子,再买点面和油盐之类,找个有走廊的地方去卖面。
钱是借到了。
老吴倒真有人缘。当初,他们住邻居的时候,老吴常帮这位太太家里做做杂事,从来也没要过工钱,现在听说老吴混不下去,马上给了他300块,说,不用还了。
心里带着三分温暖,七分酸楚,老吴买了一个可以推的摊车,重新摆起了碗筷和小玻璃橱,在南京东路的骑楼下做开了生意。
旧雨新知看见老吴在卖面,带着一半怜悯,一半歉疚的心情来照顾他。
当初老吴赚钱的时候,借他的,赊他的,欠他的,老吴落魄的时候坑他的,拐他的,骗他的,冷落他的。现在,大家来吃老吴的面,倒是希望老吴快点混出来,好减轻他们的歉疚。可是,冷天的生意并不好做。
骑楼下,有太阳的时候还好,偏偏冬天出太阳的时候少,下雨的时候多,过堂风一吹,再要是没有生意,瑟缩在清冷的摊位旁边,那滋味就够凄凉。
“人活着真没有意思!”老吴把那葱花一撮一撮地放在瓶子里,干了就不香了。“单是为了把自己喂饱,要受多少累,吃多少苦。可是,吃饱了又做什么呢?人间又不缺少我一个卖面的。”
偶尔对着那家花店的大玻璃窗照照自己,瘦骨磷峋的,紫膛脸变成了青灰脸,头发胡子老长,就更像个张飞。
“人间不缺少你这么一个人的!”老吴回过头去吐了一口唾沫。
不知道自己饿不饿,煮了碗面,自己吃着。年关快到,一切生意都好,只有摆面摊的不行。
面没有滋味,该放点味精,自己吃,可就是舍不得放。伸手去把味精拿过来,在手里掂着,一抬头,看见来了个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孩子,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板凳上。
老吴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碗筷收在一旁,抹了抹嘴问:
“吃面?”
“嗯,阳春面。”那个女人低着头,解开怀,喂孩子吃奶。
老吴把面放下锅去,拿过一个碗,往里放味精、盐、猪油、葱花……
“你吃你的,老吴。再不吃就凉了,等会吃了会胃痛。”
那女人低着头,慢慢地说。
这声音好熟!
老吴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看不清,只看见她那扁扁的鼻子。老吴歪了歪身子,偏着头朝她看,等他看清楚的时候,她也抬起头来了。“噗哧”的那么一声笑,她说:
“看什么?不认识我了?”
“啊哟!你是阿端!想不到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三天了。”
“没到老板娘那里去?”
“去了。”
“去了还出来吃面?”
“就不许人家看看你。”
阿端声音里有一股哀怨,老吴想起,她是人家的太太了。
看了看阿端,脸上没有了那层红润,冬天里,穿着一件黑色的毛衣,嫁了人,反而素净了。
“我来谢谢你送我的礼。”阿端说。
“那是小意思,你结婚也不告诉人一声。”老吴说着,把面挑出来,又加了一匙猪油,才递给阿端。
“我自己也不知道嘛!”阿端用筷子在碗里挑着。
老吴看了看她怀里的孩子,问:
“几个月了?”
“四个月。”
“男的女的?”
“女的。”
“她爸爸呢?”
阿端抬头看了老吴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声地说:
“他死了。”
“你胡说!”老吴以为阿端在说气话,“吵架了是不是?”
“是真的死了,”阿端放下筷子,用手背去抹眼泪,“做工的时候,从楼上面跌下来,摔死了!”
阿端抹着眼泪,眼泪还是掉到了孩子脸上。她又用衣襟去擦孩子的脸,孩子衔着奶头动了动,又啯啯地吸了起来。阿端把衣襟掩了掩,说:
“是孩子命苦!”
老吴同情地望着孩子,好久,才说:
“想开点吧!”
“不想开也不行啊!”阿端叹着气,再用筷子去挑碗里的面。
风很大,扑打在阿端的头发上,老吴把这边的凳子往外拉了拉,说:
“坐到这边来吧,这边风小一点。”
阿端微微地弯着腰,迁就着吃奶的孩子,坐过来,老吴把面碗从那边端在她面前,阿端拿起筷子,说:
“你怎么不吃?都冷透了!”
老吴把自己那碗粘成了一团的面,往这边挪了挪,用筷子搅了两下,说:
“我本来就不饿,刚才是吃着玩的。”
阿端“噗哧”的一笑,说:
“自己卖面,自己吃着玩,好古怪!”
“没有生意,自己吃吃,也显着热闹。”
阿端看了看老吴,说:
“冷天卖面不赚钱,卖面要靠晚上,大冷天,晚上谁出来吃面?这时候,你不如卖油饼,做早晨的生意,倒还是个办法。”
老吴想了想,说:
“也许你说得对。”
“当然对,”阿端说,“听我的话,从明天起,做油饼卖。”
阿端说完,开始吃她的面,吃完了,对老吴说:
“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什么事?你说吧!”
“我要去帮人家,东家又不准带孩子,我把孩子托你替我看看。”
老吴一愣,说:
“那怎么行!我是个男人,又没有奶,你怎么不拜托你舅母?”
阿端笑了笑,说:
“我帮她的忙可以,要她帮我的忙,那休想。她还嫌我戴着孝,不吉利哪!”
“可是我——”
“你只帮我看着就行,东家就在这附近,我一天抽空出来两趟,喂她吃奶。”
“那夜里呢?”
“晚上,我来给她吃饱,然后你带着她睡。”
“那不行!”
“人家求你。”
“不是别的,我没有地方住,晚上就挤在刻图章的老张那里搭地铺。”
“孩子也跟你睡地铺就是。”
“着了凉怎么办?”
“反正是苦命一条。”阿端脸上没有表情,把孩子递给老吴。
老吴接过孩子,孩子睁眼看看老吴,那软软的温和的身体在老吴臂弯里蠕动,老吴用手指逗了逗她,她眯着眼睛,张开小嘴笑了!
老吴心里泛起一阵温暖的感觉,用他长着络腮胡子的脸去亲了亲这孩子的小脸,怕扎痛了她,刚一碰到,就又缩了回来。
“真好!这孩子真好!”老吴感动地说。
“那就帮我看看,等下我推一辆小车来,把她放在里面,你得空,就抱抱她,不得空,就让她躺着,她不大爱哭。”
说着,阿端扔下3块钱,就跑走了。
不多一会,阿端果然推来了一辆竹于做的婴儿车,上面有厚厚的小棉被。
把孩子放下去,老吴望着阿端问:
“你这就上工了?”
“嗯,孩子交给你啦!我下午来给她吃奶。”
老吴说不上不算,把孩子推在一个靠石柱的地方,挡住东边来的风,心想,明天该找几扇门板,把风挡一挡,别让孩子受凉。
六
老吴听阿端的话,开始卖油饼。
冬天早晨倒有时候还有点太阳,而且上班的人总得上班,做生意的人也图省事,早晨买两个油饼吃吃,就算是早点,油饼是比卖面生意好些了。
老吴心里感谢阿端,自己多死心眼!就从来没想到过该改卖油饼。
不知是为了怕扎着孩子,还是怕阿端见笑,也许是因为这两天生意好,老吴也有了闲情,跑到理发店去理了个发,刮了刮脸,再朝花店那面大玻璃照见自己的时候,觉得顺眼多了!
孩子只要一哭,老吴就赶过去抱,有时反而宁愿冷落顾客。顾客需要他是假的,孩子需要他却是真的,老吴开始觉得自己有了用处,这人间少不了他。少了他,就没人替阿端看着这孩子了!
怪可爱的一个苦命的孩子!
苦命不要紧,将来学好,就会有希望。
七
这天是圣诞节,不知为什么,不信教的人也都过圣诞,老吴年年都替那些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们担心一次,他不担心别的,担心那个外国上帝听不懂中国男女的话,信人家的上帝做什么呢?
晚上,把火封了,老吴把两扇门板挪了挪,风还是从东边来的,要是西风,他就把小车推到东边去。
孩子睡得很好,这要是有钱人家的孩子,只在外面睡一夜,就会得上肺炎。可是,这孩子,就没病过,而且总是见人就笑,好像这世界对她好得不能再好。
借着路灯的光,老吴就这样呆呆地望着孩子傻想。就在这时候,阿端悄悄地来了。
她已经做了一个月的工,发了工钱,五百块。笑嘻嘻地把钱递给了老吴。
“给我做什么?”老吴接过钱来,疑惑地问。
“放利。”阿端说。
“我不借钱,也出不起利,再说,我劝你别放利。”
阿端“噗哧”地一笑,说:
“放给你,倒不了,你是好人!”
“可是,我出不起利息。”
“那么,我不要利息,将来一总再算。”
老吴怔怔地望着她,望了好久,阿端才说:
“拿着吧!明天有空,去看看对面三十九巷,有一间出租的房子,说是要200块一个月,要是好,你就把它定下来,晚上可以有个地方住。”
“怎么好用你的钱?”
“我也为了孩子。”
老吴没话说了,沉默着,把钱揣在怀里。
“老吴!”阿端沉了一会,说。
“嗯?”
“今天,我听见有人说我们的闲话。”
“说什么闲话?”
“他们说,这孩子是你的。”
老吴哈哈地笑了出来,“是我的?我有这份福气就好了。”
“你还笑!你知道,我听这些闲话,怎么受?”
“不理他们算了!人嘴两扇皮,随他们去,反正我们没有那回事,不就得了?”老吴说。
“老吴!”
“嗯?”
“假如你有了钱,你要不要娶老婆?”
“到那时候再说吧。我这辈子也有不了钱。”
“假如有了呢?”
“当然要!谁不要?”
“那你要个什么样的?”
老吴想了想说:
“要个有良心的。”
阿端笑了笑,扭头走了。临走说:
“记住去看看房子,三十九巷二弄五号,记着。”
夜晚的风,冷飕飕的,远处有人在唱歌,说是在报佳音,有救世主降生了!不知那个救世主像不像竹车里的这个孩子,这么苦!
真冷!阿端说得对,该找间房子。
八
老吴把棉被铺在竹床上,这张竹床有四尺半宽。买的时候,老吴就说太大了,阿端偏说不大,带着孩子睡,该宽绰一点。
铺好了被,拿出阿端带来的一张床单,那还是她嫁人的时候买的,杏黄色,上面有一对凤凰,把床单铺上,又摆上阿端的陪嫁枕头,把孩子放在靠里面的地方,回头看了看这房间,老吴也觉得可笑。
像个女人的家,墙上有一块镜子,裂了一条缝,用纸条粘着,是阿端的。
老吴习惯地坐在床沿上发愣,阿端在外面敲了敲门,走了进来。
“该给她吃奶了。”阿端说,爬上床去抱孩子。
抱过来孩子,她就屈着膝,跪在床上,解开衣襟给孩子吃奶。
老吴背过身去望着墙上的日历,日历上有个大美人,穿得好少,老吴不想看。把眼光往旁边挪了挪,旁边是墙角,斜着拴了一根铁丝,铁丝上挂着阿端的一件外套,黄色的。
老吴低了低头,看见脸盆架子,架子上搭着他自己的一件汗衣,脸盆里有半盆水,他拿起汗衣,浸在水里,慢慢地搓着。
“等我来洗。”阿端在床上说。
“我自己洗。”老吴答,没有回头。
“还是那个老脾气!今天生意怎么样?”阿端说。
“还可以。”
“我的话对吧?”
“嗯”
“啊哟!”阿端忽然叫起来。
“怎么?”老吴回过头来问。
“孩子咬我。”
老吴往阿端的奶上扫了一眼,说:
“许是该长牙了。”
“你倒内行。”
“听人家说的,明天去给她买个橡皮奶头,给她去咬。长牙的孩子,喜欢咬东西。”
“你倒细心。我就喜欢你这点细心。”阿端说。
她的话,说得很自然,可是,听到老吴耳朵里,却有点热辣辣的。
今天老吴心情很怪,自己老想躲着阿端。这屋子太小,虽然没有别人,只有阿端母女俩,自己在这间屋子里,却显得又高又大,又硬生生的。
想着,他推门往外走去。
“你到哪里去?”阿端问。
“出去走走。”
“这么晚了,出去走什么?”
“我马上就回来。”
阿端把孩子放下,蹭下床来,也往外走着,说:
“我知道,你是躲着我,你怕人说闲话,你不用躲,我走了!天冷,你睡去吧!孩子已经吃饱。没事啦!”
阿端一面扣着胸前的钮扣,一面往外走。
老吴倒愣住了,不知所措地说:
“你何必!你何必!”
阿端不理他,望着房门对他说:
“进去吧!我走啦!”
老吴站在大门外,看着阿端往巷子走去。她今天又穿上了那件大红花朵的裙子,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好像她以前帮他洗衣服的那时候一样。
“阿端!”老吴自己也没防到这一声,他本没打算叫她,不知怎么竟叫了出来。
阿端已经在不远的地方站住了。巷子里黑沉沉的,过堂风飕飕地吹着她的裙子,她把肩膀缩着,站在那里,回头望着老吴。
“你要说什么?老吴?”
老吴往前走了几步,站住了,嗫嚅着问:
“你——你冷吧?”
“嗯!我真的有点冷。”
“你忘了穿外衣。”老吴突然记起铁丝上那件外衣。
“可不是?”阿端猛省地往回走。
老吴站在那里,阿端的木拖板“刮啦刮啦”的走到他面前。巷子窄,老吴往旁边让了让。
阿端没再往前走,就在他旁边站住了。
“你不是冷吗?还不快去穿衣服?”
“嗯!老吴!跟我一块进去。”
阿端的手牵起老吴的手,那手粗粗大大,长着老茧。老吴把手往回拍了抽,阿端的手却捏得更紧了些。
“老吴,你真的一点也不喜欢我?”阿端的身子靠着老吴。
老吴没有发声,那只手有点抖颤,阿端又把它捏紧了些,问道:
“你怎么这么老实?”
老吴没有说话,那另外一只手去抖颤着从阿端的肩膀上围过来,刚一围住,他就不由自主地把阿端抱了个紧,紧得她气都透不过来。
“阿端!阿端!”他把下颊抵在阿端的头发上,那上面混杂着烫发油和油烟的气味。
“我打老早就想对你说,老吴,对你说,让我帮帮你,你一个人,一个人,在外头,太苦了!该有个人疼疼你。我,只有我,我疼你,我可以帮你。”
“阿端!谢谢你!阿端!”
“你不喜欢我!老吴,你到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客气话!”
“不是!阿端,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穷,我老,我又丑,又没有学问,我不配你。”老吴松了一下手,跟着又搂紧了她。
“别说这些了!我才配不上你,我已经嫁过了人,而且给人家生过了孩子,只怕你嫌我……”
阿端说着,把头俯在老吴怀里哭起来。
老吴拍了拍阿端的后背,体贴地说:
“你不嫌我穷?你良心这么好,该嫁个有钱的‘大头家’。”
“你会有钱的!让我来帮你,你不会再上人当,你也帮帮我,做我孩子的爸爸,老吴……”
阿端又俯在老吴怀里哭了起来。
“老吴,从你卖馒头稀饭的那时候,我就恨不能告诉你,我想跟你。”
“你怎么不说?”
“我不知道怎么说,真的,我不知道怎么说!”
老吴把阿端连搂带搀地带进了新租的房间。
竹床四尺半,把孩子放在小竹车上,刚好是两个人的床。
小房间很暖和,挡住了外面的风,挡住了外面的黑暗。
两个人加起来就不孤单了。
“阿端,只()有你疼我。”
“也只有你疼我,老吴。”
油饼生意会好起来的,他仿佛已经成为有钱的“大头家”,有了阿端,他就有力量再去奔波了。
谁说这人间不缺少一个卖油饼的老吴?少了他,谁疼阿端,又谁疼阿端的孩子?
夜慢慢地静了。阿端躺在老吴旁边,对着他看。
“早就该对你说的,我要跟你!”阿端擦着眼泪笑着说。
3、罗兰:也是爱情
罗兰:也是爱情
一
下班的时候,他又看见了那一对带雾的眼睛。
“是不是要回家?”她低低地问。
“你应该说,是不是要回宿舍?我是没有家的。”他微笑着说。
“对不起,我习惯了说回家,因为我是有家的。那么你是不是要回宿舍?”
“现在还没有决定。”
“那是什么意思?”
“单身人的生活就是这个样子,一下了班,就成了无主的游魂。”
“那么,你送我回家,我请你吃饭。”
“谢谢你,我不去!”
她像突然被人从手里夺回了一件本不该属于她的东西,笑容里带着震颤:
“哦?这么干脆?”
“请不要见怪。”他仍带着他那平静的微笑,眼睛在门口那两盆盛开的杜鹃花上留连。
“情愿做无主的游魂?”她带雾的眼睛里多了三分失望,嘴角上却挂着淡淡的笑。
“没有法子!”他左手伸向西装袋里,掏出香烟和打火机,拿出一支来,含在嘴里,又递一支给她。
她摇摇头,没有接过那支烟。
他把打火机打亮,又关灭了,又打亮,点着了自己的一支。说:
“记得你是吸烟的。”
“现在不吸。”她望着他嘴里喷出来的一缕蓝蓝的烟雾。
“什么时候才吸?”
“一个人,闷的时候。”
“现在你不闷?”
“大概不会很闷。”她拉了拉浅蓝色春装外套的衣领,一面往台阶走去,一面问:“真的不打算到我家去?”
他跟在后面,用他特有的潇洒的步子,只两三步,就赶上了她。
“我陪你走走。”他安详地说。
路很宽,春天的黄昏,暖洋洋之中,带着未尽的寒意。
“你的家不是在吉林路?”他问。
“那是蓝薇的家。你记错了!”
“哦!那么,我没有去过你家?”
“去过。你忘了?那是去年冬天的晚上,你和魏明。”
“哦!我想起来了,你先生还招待我们喝酒。”
“你先生人很好。”
“哦!他不错。”
“他似乎很忙。”
“嗯!”
“你有几个孩子?”
“没有。”
“你们刚结婚?”
“两年。”
“你是哪个学校的?”
“淡江。你呢?”
“你早就知道,我学的是音乐。”
她笑了笑,笑自己的明知故问。
“我喜欢你的歌声。”她说。
“什么时候听见的?”
“常常听见。”
“不可能的事!我不常唱。”
“可是,我常常听见。”
“那是我哼着玩的。”
“哼着玩的唱法才有韵味。”
“那只好由你说。”
“说实话,我不喜欢dramatic的歌声,抒情的比较好。”
“那大概因为你是女人。”
“你该说,那大概因为我是外行。”她笑。
他也笑:“你并不外行。”
“是因为我欣赏你的歌,你才说我不外行?”
“那倒不是。”
“那么,是什么?”
“我看见过你写的诗歌,每一首中都有音乐流出。”
她笑了,丰满的嘴唇第一次显出它柔和的轮廓。
“谢谢你,我不过是写着玩的。”
“写着玩的写法才有韵味。”他学着她方才的口气说。
“那只好由你说。”她也学着他的。
“不!这不是我说的,而是我母亲说的。她一生写了无数的诗,但没有人知道。她从来也不发表。”他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她说,诗不过是把自己一时情绪的涟漪用字句勾画出来而已,是不必给别人看的。也正因为不想给别人看,所以才都是自然流露发乎真情的东西。不管它们在其他的方面怎样,至少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
“那么你平时随口哼的歌呢?”她问。
“你是说,可能也和我当时的心情有点关系?”
“不是吗?”
“也许是的。”
“所以它至少总占了一个‘真’字。真的东西总有它美的地方,是不是?”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大概是吧,你说得有理。”他说。
他们在一个马路口停了下来。安全岛上满都是姹紫嫣红的杜鹃。
“杜鹃花真是好看。”
“我以为你该喜欢樱花。”
“樱花太淡了。缺少个性,我不喜欢。”
“倒看不出……”
“看不出什么?”
“看不出你不喜欢淡的东西。”
“是因为我的外型?”
“你的装束。你总是穿浅淡素净的颜色。”
“那正是因为我性情太浓的缘故。譬如做画,浓的画面,不能再用浓的画框了。”
她的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但没有驱散的是那一层雾。雾里的笑容,在愉悦中,显得凄迷。
“但是,装束也是一个人个性的一部分。”
“你说的不错,我也有素净浅淡的一面。”
“是我们看到的那一面?”
“你说对了!”她笑。又一次让他看到她丰满美妙的唇型。
只有这唇型流露出她的浓度。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于是问道:“星期天我们全体去阳明山,你参加不参加?”
“已经签名了。”
“你先生呢?大家都带‘眷属’。”
“他没有空。你呢?”
“本来不想去的。”
“现在?”
“现在——去也好。”
“那么去签上一个名字。”
二
阳明山在下雨,而且很大。
多数人都没有带雨衣,一部分带了雨衣的也讨厌淋雨,大家下了车,就一拥进入了招待所,日式的招待所里,挤得黑压压的。
她没有进去,他也没有,两人在廊前站着。
“要不要进去躲躲?雨太大了。”他把雨帽往前拉了一下,帽檐遮住了他浓密的眉毛。
“要不要回台北去?”她淡黄的雨衣被雨冲得发亮。
“为什么要回去?”
“那么,为什么要躲进招待所?既要旅行,就不必怕雨。”
“我以为你怕淋雨。”
“假如你怕的话,你进去坐坐好了,我到山上走走。”
“那我陪你去。”
山上的雨,蒙蒙的落着,落在青青的山石上,落在翠碧的山谷间。眼前一片雾蒙蒙的雨景。
“真是山色空蒙雨亦奇!”她说。
“你这样喜欢风景?”
“你不喜欢吗?”
“以前似乎没有特别喜欢过。”
“那么,现在你喜欢了?”
“现在,我很喜欢。”他慢慢地说,迈上一段石阶,回过身来,拉了她一把,她也迈了上去。
“这地方真静!”她说。
“那些人好傻!躲在黑洞洞的招待所里!”他同意着。
“谁说不是,与其那样,还不如索性耽在家里不出来的好。”
她说着,熟悉的又迈上了另一段石阶。
“这地方,你好像很熟。”他说。
“我以前常常来。”她回眸对他笑着。黄色的雨帽下面,露出一绺结短发,显得她的脸圆圆的,平添了几分稚气。
“你自己?”
“和我先生。”
“为什么现在他不同你一起来?”
“他,太忙。”
“如果我是他,我宁愿放下工作,也要陪你来。”
“如果你是他,你也不愿放下工作陪我来。”
“为什么?”
“因为。到了那个时侯,你也会觉得工作比太太重要。”
“你没有意见?”
“我?”
“嗯”
“我在想,假如我是他,我大概也会只顾忙自己的。”他笑。
“怎么?你刚刚还说……”
“刚刚是没有经过思考的。”
“现在?”
“现在是老实话。”他笑。
“你老实得很可爱!”她也笑。
已经看到了瀑布,耳边多了“淙淙”的声音。
“要走近去看看吗?”
“看瀑布要在远处,才可以看见全貌,近了,就只剩下一片水花。”她说着,在一块石买上坐下来。
“也许一切事物都是这样,远看,反而清楚些,距离太近了,就模糊了。”他说,也跟着坐在她旁边的另一块石头上。
瀑布的声音,淙淙地响。
他侧过头来看她,她正把两手环抱着膝头,斜斜地坐在那里,凝望着雨景,雾蒙蒙的,不知是那雨景,还是她的眼睛。
“她是个可爱的女人!”他想。
三
从同事的喜筵辞出之后,他又同她走到了一起。
“你今天喝多了酒。”他说。
“这种酒,不会醉的。”她说,戴上了她那细致的手套。
“我们这样一同走,不知别人会怎样想。”
“我从来不管别人怎样想。”
“有时还是要注意的。”
“让那喜欢注意的人们去注意好了。”
他沉默下来,迈着他潇洒的步子,在她旁边走着。
街上满是闪烁的霓虹。
“你天天下了班之后,怎样消遣?”她问。
“看书,写信,到朋友家去听音乐……”
“也逛逛街?”
“你怎么知道我逛街?”
“单身人多半拿逛街当消遣。”
“有时候……但是,很少。”
“那证明你很乖。”
他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重复着她的话,“很乖?”
“嗯。”
“拿人当孩子。我要抗议!”
“你本来就是个孩子。”她说,又一次让他看到了她眼里的那层雾。
他不再抗议,慢慢地走着。
停了半晌,她才又轻轻地加上一句:“你而且是个好孩子。”
“怎么见得?”
“这么大了,还喜欢看书。”
“大了就不喜欢看书?”
“多数人都这样,尤其是男人。”
“那我倒没想到。”
“告诉我,你看什么书?”
“有什么看什么,通常,我喜欢看一点诗。”
“我很羡慕你!”
“羡慕我?”
“嗯,我的生活中只是缺少一些诗。”
“但是你有一个家。”
“是的。”
“所以,我也很羡慕你。”他笑。
她也笑。
转了一个弯,路上静下来,两旁是高耸的棕榈。
“你累不累?”他问。
“我不累。”她回答。走了几步,她侧过头来问他,“和我一起走路,会不会觉得不耐烦?”
“我觉得很快乐。”他轻松地说。
“真的?”
“真的。”
“那么,你索性送我回家吧!”
“没有问题。”
“怕不怕给女朋友误会?”
“我没有女朋友。”他轻松地说。
“等我给你介绍一个。”
“要像你这样的。”
“不要恭维我。”
“我说的老实话,你是个很有特色的女人。”
他靠近了她,向她腰上伸出了一只手,她眼睛望着路的尽头,似乎没有感觉到他手臂的力量。
好久,好久,他们走着,没有话说。夜真静!到处都没有一点声音。
四
早晨,他在办公厅后面的花圃旁,慢慢地踱着。才7点刚过,五色缤纷的杜鹃花,开得很盛。草地上潮润润的,那条灰色的小径也分沾了露水。一带相思树,密密地遮住了那红色的围墙。
昨夜,他睡得不怎么安稳,那对带雾的眼睛,在他面前晃。他不是一个很容易动感情的人,或者应该说,他不是一个肯随便爱上任何女人的人,否则,以他的条件,也早就结婚了。
但是这次,他仿佛乱了步骤。
平常,他不会这样早起来,跑到花园来散步的。
不知是在逃避什么?他对自己摇头。
“爱情不该是这样子的。”他对自己说,望着那一簇红色的杜鹃。
“难怪她喜欢杜鹃。”他想,“一个浓得像蜜般的女人!”
他又想到那对带雾的眼睛,是那一层雾,隐藏了她的浓度,但也是那一层雾增加了她的魅力。
过去也有过对他采取主动的女人,但是,对他来说,那都算不了什么,他懂得应该在什么时候去付出自己的爱情的,那决不是现在。
早晨的太阳,渐渐地升起,给园中那些夹竹桃和扶桑花的枝洒上了一层金黄。
透过那些枝叶,他看见她正从那边走过来。用她那俏丽的长长的步子。
当她往这边看过来的时候,他把眼光望向那丛杜鹃花,直到她逐渐走近,他才仿佛刚刚发现她似地,抬起头来,对她微笑。
“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猜的。”
她轻俏地说,停下来,离得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闻到她那淡淡的香味,可以看清她那未经修饰过的眉毛和眼睫毛,一根一根的。不知是不是那又长又密的睫毛,使她的眼睛总像有一层雾。
“我猜你昨晚没有睡好。”她的睫毛在眼睑下面涂着阴影,一抹笑意在嘴边若隐若现。
他没有说话,只望着她的眼睛,微微地笑。
“所以,你这么早就起来了。”她接下去说。嘴角边的笑意更浓了些。
他伸手向口袋里去掏香烟,抽出一支,放在嘴里,再用打火机打火。
喷出一缕烟雾,他对她无语地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问。
“是给我自己意志的力量打零分。”
“何必呢?”她的眼光在他脸上盘旋。
他的头发很浓,很黑,蓬松着。坚定的眉毛与纯真的眼,现在这眼睛里多了一份无可奈何的表情,抵销了眉宇间的坚定。
“你的头发乱了。”她说。
他抬起左手,把自己的头发往后按了一下,然后放下手来,又向她摇了摇头。
“摇头是什么意思?”她又笑着问。
“我早就被你弄乱了。”他说。向她望着,那眼睛里的光,潮润润的。
她避开了他的目光,略微低了低头,然后,轻轻地说:“我很抱歉。真的很抱歉。”
他把大半支香烟丢掉,向前移动了一下脚步,双手放在她的肩上,用下颚轻轻抵住她的前额,然后,他迅速地向她吻了下来。她往后退了一步,一低头,那吻就落在她的头发上了。
她拿下了他的双手,说:
“你会看不起我的。”
“不要想得那么多!你知道,我喜欢你!”
他握住了她的手,用了很大的力量。他的眼睛望人她的眼睛。那一层雾在消散,代替的是一脉融融的光,这光在闪动,迅速地变成了晶莹的泪水,沾满了她细长的睫毛。
她缩回她的手,侧过头去,用手帕去拭她的眼泪。
“不要想得那么多。”他说。
“你不知道!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和自己挣扎着,反复地说。
五
他对着那面方方的镜子,在结他的领带,结了两次,都又拆开了。他试着再把这一头拉长一点。
“假如这是爱情,我不会觉得情绪这样黯淡。”他把领带的一头拉一拉平。
“假如这不是爱情,我又不会觉得这样意乱心慌。”
领带结好了,并不满意,但是,他懒得再结,生到床沿上,来穿皮鞋。
好几天了,离不开她,忘不下她,等待着看见她。
生活突然变得极其单纯,单纯到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和笑容。但也变得极其复杂,复杂到连一粒尘沙都充满了意义,都足以使他心湖激荡。
站起身来,看了看手表,今天是星期天,大家不上班。快有一整天没看见她了,他明白,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她才约他到她家去吃晚饭。
约好5点钟到,她丈夫今天有事,不回家吃晚饭。他不大想到她家去,尤其是她丈夫不在家的时候。
“但是,我也并不喜欢见到她的丈夫。”他对自己说,但又马上否定地想:“也许并不是不喜欢见到他,而是不愿意见到他——也不是不愿意,而是——”
他忽然不高兴想下去。他对自己这种犹豫矛盾的心情,觉得恼怒。
“事实上,我老早就不该答应她到她家去的。”
他又看了看表,离5点还有10分钟。
不去的话,怕她会失望。
失望倒还不要紧,担心的是她那刚刚明朗起来的眼睛,会再度蒙上那层雾。
就以同事的身份去坐坐,有什么不可以呢?
何况,他已经一整天没有看见她了。
想到自己态度的暧昧,他有一种可耻的感觉。
怎么都不好。
他又看了看表,又过去两分钟了。
不能让她久等,还是去吧!
当一个人对大问题犹豫不决的时候,往往是选那最急需应付的枝节去应付。
“先走着瞧吧!”他无可奈何地对自己说,拿起了那件铁灰达克龙的上衣。
一进门,就闻到了那幽幽的百合花香。
她的家,他不是第一次来,但是,今天仿佛气氛与往常不同。
只有她一个人在,茶几上有一望而知是特意准备的香烟与水果。
“真拿我当客人?”他在长沙发上坐下来,略微有点局促不安。
“当然是客人。”她站在他的对面,笑着递过来香烟听子。
他拿了一支,她也拿了一支,含在嘴里,等着他为她打火。
“你今天抽烟?”
“陪你!”她喷出一口烟雾,在他旁边坐下来。
壁上的德国小挂钟,轻轻地“滴答”着。
“你家里好静!”
“平常总是这个样子。”
“他礼拜天,常常不在家?”
“多半都不在。”
他再把视线投向那德国小挂钟,小钟的壳子雕得很精致,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划着一个六十度的弧。
“佣人呢?”他把并不太长的烟灰,弹向烟缸里。
“家里拜拜,回去了。”
“哦!”他把眼睛望向她的眼睛。
她目光融融地回望他。
“佣人不在,你不该请客的。”
“你刚才说了,不该拿你当客人。”
“我不希望我坐在客厅里,你一个人去厨房忙。”
“那我不去忙就是了。”她笑。
“我是真的不希望你去忙。”他坐过来一点,靠近了她,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
她侧过头来,向他迅速地望了一眼,往旁边挪开了一点,他把一只手臂由沙发背上伸过来,挽住了她的肩头,他的手臂逐渐收紧,面颊靠过来,他吻她的眼睛。她把一只手撑在沙发背上,略微低了低头,躲过了他的吻,他手臂再一用力,她就向他的前胸倒过去了。
他的手在她背上抚摩,嘴唇又去找她的眼睛。
她又挣扎着躲开了。
他放开了她,伸手去拿香烟。
“你并不爱我!”他把香烟含在嘴里,眼睛注视着烟头上那小小的红火,没有抬头看她。
她用手掠掠头发,由沙发上站起身来,坐到另外一个沙发上去,默默地拿起茶杯,把茶杯在两只手上慢慢地转着,很久,很久,她才说:
“你一点也不懂!”
“我想我是懂的。”
“你不懂!不要以为我是在玩弄感情。”
“你当然不是。你只是寂寞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望了望壁上的小钟,站起来说:
“我该到厨房去了。”
她刚走开不久,门铃忽然响起来,他想去开门,却见她已经从后面跑出来。
“我去看看是谁?”
回来的是她的丈夫。
“我以为你今天晚饭不回来的。”她一面接过丈夫的上衣,回身去把它往衣架上挂,一面说,“所以我请了朋友来陪我吃饭。”
她回过身来;向客人微笑,顺手开亮了壁上那红色吊钟形的小灯。灯的光晕映得她脸颊上一片酡红。
“现在他可以陪你了。我去厨房看看!”她的眼光由他的脸上移到丈夫的脸上。
做丈夫的向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伸一伸手,含蓄地笑了笑,说:
“也许还是你来陪客人好,我去关照佣人做点菜。”
“佣人家里拜拜,回去了。”她说着,向后面走去。
“哦!”做丈夫的声音里带了隐藏不住的意外;但是,他很快地跟着往后面走去,说:“那就更要我来帮你了。”
女主人和做丈夫的先后走入了厨房。
壁上那个德国小挂钟,玲珑的钟摆,轻轻的来回地晃,左边,右边,再左边,再右边……
他站起身来,找到了电灯的开关,把另一个白色的吊灯开亮,红色的光晕淡了下去,他舒了一口气。
“真是不该来的。”他对自己摇头。
六
她上班的时候,已经过了签到的时间。
“你来迟了。”他抬起头来,对她小声地说。
她对他笑了笑,看了看自己的手表,走到她自己的办公桌那里去。
他点着一支香烟,顺手拿一叠稿件,站起来,也走到她的办公桌那里。
“昨天打扰你了。”他低低地说,把稿件放在她的桌上。
“恐怕你以后再也不想到我家来了。”她微笑着说。两眼望着他,那里面的光很亮。
“为什么?”
她低下头去,翻着那叠稿纸,小声说:“他嫉妒了。”
“你们吵了架?”
“不算是吵架。他只是怪我不和他一同招待朋友。”
“你怎么说?”
“我说:他不只是朋友……”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他责备地问。
她平静地笑着,丰满的唇型衬着洁白的牙齿。她的眼睛朝他望着,那里面的光很清亮。
“真的不只是朋友,而是一首诗。”她说。
“你不该这样说的,难怪他要嫉妒。”
她安闲地笑着,笑得很甜。
过了很久,她才说:
“今天早晨,是他送我来的,我们多走了一段路,所以迟了。”
七
下班以前,他回了一趟单身宿舍,当他再口到办公室的时候,她正打开皮包,对着那面小镜子在涂口红。
盖上粉盒的盖子,她对他上下打量了一眼,说:
“怎么?今天有应酬,穿得这么整齐?”
他笑着,摇了摇头,说:“刚才我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我请了休假,要到南部去几天。”
“临时决定的?”她的声音里流露着不安。
“早就该去了。”他说。
“去做什么?”
“看一个女孩子。”
“你的……”她的声音一震,粉盒掉在地上。
“不要大惊小怪,她认识我好几年了。”他俯身拾起那金色的粉盒,拿在手里拂拭着。
“哦!你前两天不是说没有女朋友的?”
“是我始终没有接受她的爱情。”
“她不值得你吗?”
“不是她不值得我,而是我一直没有感到过我需要爱情。”
“那么,你的意思是说,现在你感到你需要爱情了。”
“是你把我唤醒的。”他那坚定的眼神朝她望着,那眼睛的光潮润润的,不知是爱怜,还是责备。
不知怎的,她的脸突然红了起来。
“看来,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她说。
他点了点头,把粉盒帮她放回她的皮包。
“我想,我应该付出我所应该付的一份给她。”他认真地说,“我的年龄也不小了,结婚,也是正当的打算。”
他望着她,用他那坚定的眼神望着她,平静地说:
“世间事,细想一下,会觉得很好笑。我给你的生活中加添了一些诗,你却给了我一些现实的东西。你使我想到,我该结婚了。”
“昨天,真不该让你到我家里去的。”她说。
“事情该怎样演变,是一定的,迟早会是这样的。”他说。
她眼睛向窗外望去,远远的,她的丈夫正向这边走来。
“你先生来接你了!”他站直了身子,仍然用那平静的声音说,“你一定懂得重视他的那点嫉妒,那大概正是你所想要的。”
她站起身来,挽起她的皮包,先向窗外做了一个欢迎的手势,然后对他绽出礼貌的微笑。
“他来接我,我要走了。”她说。
“过几天见!”他注视着她,慢慢地说,“假如这首生活之外的小诗,已经帮你找回一些你所失去了的东西,那我将毕生引以为荣。”
他的丈夫走进了走廊,走到了门口,他们彼此在用爽快的神情打招呼。
“来接太太?”
“嗯。你还没有下班?”
“马上要走了。”他说,掏出他的香烟。
“他今天晚上要到南部去看女朋友。”她说。
“哦?那太好了()。希望什么时候,你带她到台北来玩。”
“我会带她来的。”他说。
三个人慢慢地踱出办公室。
大家的神情很爽朗,很轻松。真的很爽朗,也很轻松。
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哦?……
4、罗兰:人生逆境
罗兰:人生逆境
每个人都可能有环境不好,遭遇坎坷,工作辛苦的时候。说得严重一点,几乎可以说,在我们每个人降生到这个世界以前,就被注定了要背负起经历各种困难折磨的命运。
但这并不是说,因此就该认定人间没有乐趣,或生命没有价值。我们虽然被注定了要靠劳动、靠工作来维持自己的生活,虽然被注定了有七情六欲来品尝人间各种各样的离合悲欢;但在另一方面,我们却有机会欣赏这有鸟语花香的世界,我们还有智慧可以体味人间苦乐的真谛,我们也还有心情来领略人间的爱心、善良和同情是何等的珍贵。总而言之,和我们所付出的代价比起来,我们的收获是更大的。
我常把人生比作一次旅行,辛劳和苦难算作是我们所不能不花的旅费。而在这一趟旅程中,我们可以得到各种各样、无色缤纷的经验。当我们痛苦的时候,可以当作那是我们在旅途中的涉水跋山、走狭路、过险桥;而当我们快乐的时候,那是我们到达了风光明媚的处所,卸下了行装,洗去了红尘,在欣赏流连。也正如旅行一样,不在某一处风景区永远停留,而只能在驻足一阵之后,就又该背起行囊去寻觅另一处佳境。
因此,人间的苦苦乐乐,我们都该把它看作理所当然。做生意顺利的时候,财源滚滚而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那是顺境。一旦遇上风险,逆境来临,就又要过一过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不够坚强的人当逆境来临时,就难免会匆匆结束这次旅行,提早承认自己的失败;而假如我们够坚强,就该明白,我们就是为经历这些风险而来。
作为一个像样的旅行家需要勇气,也唯有有勇气承担旅途风险的人才可以到达人生的胜境,才可以领略到一般人所领略不到的“化险为夷”、“夜尽天明”、“腊尽春回”等等的乐趣。因此,每到逆境时,我们要忍一忍、熬一熬,再多拿出一分勇气和信心;不要只看旅途的艰苦,而要把希望的灯光点亮,去照见那你所想要去的地方。
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受到环境压力的时候,但在这时候,你与其悲伤流泪,就不如将就自己既有的条件去慢慢耕耘,一旦机会来临,自己也有了足够的条件去应付了,境遇就好转了。许多事实使我相信,一个人的生活需要可以缩小到最小限度,而一样保持乐天达观的心情。只要你自己不让自己消沉灰颓,环境是不能把你怎样的。
懂得旅行乐趣的人,往往对平坦好走、容易达到的地方没有兴趣,而偏偏喜欢去找那些险峻的山、未开发的林,或没有人烟的岛。他们认为旅行的乐趣在于克服那些途中的困难,在于到达别人所不易到达的地方,在于发现新的佳境。
懂得人生的人也是一样,他们往往不喜欢平稳凡庸的生活,而有胆量去尝试一些困难的、冒险的,但却有内容、有意义的生活。()因为他们知道,当困难克服了,险境过去了,他们才会尝到一些人生的真味,他们才会真正懂得人生的苦是怎样的苦法,乐又是怎样的乐法,贫穷的滋味怎样,失恋的滋味如何,而他们最大的收获却往往是成功的快乐。
俗话说: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所谓“人上人”并不是一般功利的想法,而是说,他可以在生活上比一般人较为豁达开通,眼光远大,做起事来可以得心应手。如果我们从小就安安稳稳无风无浪得像花朵一样生活在暖房里,我们所见的天日就只有那一点点,所能适应的温度也就只有那一点点,那还有什么意思呢?
人生感悟:
人生是不可能一帆风顺的,关键是你怎样去看待风浪,当你把风浪当成上帝赐给你的雄壮的美景时,你又哪会觉得这就是“逆境”呢?因此,不要因为风浪而结束你的旅程,须知这只是上帝赐予的别样的景致,整日的风平浪静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学着去欣赏它吧,这样,你才能微笑着把船开到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