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孙犁:戏的续梦
孙犁:戏的续梦
过去,我写过一篇《戏的梦》,现在写《戏的续梦》。
俗话儿说,“隔行如隔山”;又说,“这行看着那行高。”的确不错。比如说,我是写文章的,却很羡慕演员,认为他们的生活,他们的艺术,神秘无比。对话剧、电影演员,倒没有什么,特别羡慕京剧演员,尤其是女演员。在我童年的时候,乡下的戏班,已经有了坤角儿,她们的演出,确实是引人入迷的。在庙会大戏棚里,当坤角儿一上场,特别是当演小放牛这类载歌载舞的戏剧时,那真称的起万头攒动,如醉如狂。从这个印象出发,后来我就特别喜欢看花旦和武旦的戏,女扮男装的戏,比如《辛安驿》呀,《铁弓缘》呀,《虹霓关》呀等等。
三十年代初,我在北京当小职员,每月十八元钱,还要交六元钱的伙食费。但到了北京,如果不看戏,那不是大煞风景吗?因此,我每礼拜必定看一次京戏。那时北京名角很多,我不常去看,主要是看富连成和中华戏剧学校小科班的“日场戏”,每次花三四角钱,就可以了。
中华戏剧学校演出的地点,是东安市场的吉祥剧场。在这里,我看过无数次的戏,这个科班的“德和金玉”四班学生,我都看过。直到现在,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每次散戏出场,我还恋恋不舍,余音缭绕在我的脑际。看到停放在市场大门一侧的、专为接送戏校演员的、那时还很少见到的、华贵排场的大轿车,对于演员这一行,就尤其感到羡慕不已了。
后来回到老家参加游击队打日本,就再也看不到京戏。庙会没有了,有时开会演些节目,都是外行强登台,文场没有文场,武场没有武场,实在引不起我这看过真正京戏的人的兴趣。
地方上原来也有几个京剧演员,其中也有女演员,凡有些名声的,这时都躲到大城市混饭吃去了。有一年春节,我们驻扎在保定附近一个村庄,听说这村里有一个唱花旦的女演员,从保定回来过节,我们曾想把她动员过来,给我们演几段戏。还没有计议好,人家就听到了风声,连夜逃回保定去了。
一九七二年春天,在一种特殊的情况下,我认识了一位演花旦和能反串小生的青年女演员。说是认识,也没有说过多少话。只是在去白洋淀体验生活时,我和她同坐一辆车。这可能是剧团对我们的优待,因为她是这个剧团的主要演员,我是新被任命的顾问,并被人称做首席顾问。虽然当了顾问,比过去当牛鬼蛇神稍微好听了一点,实际处境还是很糟。比如出发的这天早晨,家里有人还对我表示了极端的不尊重,我带着一肚子闷气上了车,我右边座位上就是这位女演员。
我上车来,她几乎没有任何表示,头一直望着窗外。我也没有说话,车就开动了。这是一辆北京牌吉普车,开车的是一位原来演武生,跌伤了腿,改学司机的青年。一路上,车开得很快,我不知道多么快,反正是风驰电掣、腾云驾雾一般。我想:不是改行,他满可以成为一名骆连翔式的“勇猛武生”。如果是现在,我一定要求他开慢一点,但在那个年月,我的经验是处处少开口为妙。另外,经过几年的摔打,什么危险,我也有些不在乎了。
路经保定,车辆到齐,要吃午饭,我提出开到一个好些的饭店门口,我请客。我觉得这是责无旁贷的事,却也没有人对我表示感谢。其实好些的饭店,也不过是卖炒饼,而饼又烙得厚,切得块大,炒得没滋味。饭后每人又喝了一碗所谓木樨汤。
然后又上路,到了新安县,天还早,在招待所休息一下,我们编剧组又一同绕着城墙,散步一番。我不记得当时这位女演员说过什么话。她穿得很普通,不上台,谁也看不出她是个演员来,这也是“文化革命”的结果。
听说,她刚刚休完产假。把孩子放在家里,有些不放心吧。她担任的那个主角,又不好演,唱段、武打很多,很是吃力。她虽然是主角,但她在台上,我看不到过去的花旦、武旦的可爱形象。她那一头短发,一身短袄裤,一顶戴在头上的破军帽,一支身上背的木制盒子枪,一举一动,都使旧有的京剧之美,女角之动人,在我的头脑里破灭了。可惜新的京剧之美,英雄之美,并没有在旧的基础上滋生出来。
在那些时候,我惊魂不定,终日迷迷惘惘,什么也不愿去多想,沉默寡言、应付着过日子。周围的人,安分守己的人,也都是这样过日子。不久,我得了痢疾,她和另外两位女演员,到我的住处看望我,这可能是奉领导之命,还提出要为我洗衣服,我当然不肯,向她们表示了谢意。
我们常常到外()村体验生活,都是坐船去。有一次回来时天晚了,烟雾笼罩着水淀,我和这位演员坐在船头上,我穿着单衣,身上有些冷,从书包里取出一件棉背心,套在外面,然后又没精打采地蜷缩在那里。可能是这种奇怪的穿衣法,引起了她的兴致;也可能是想给她身边这位可怜的顾问增添点乐趣,提提精神,驱除寒冷,她忽然用京剧小生的腔调,笑了几声,使整个水淀都震荡,惊起几只水鸟,我才真正地欣赏了她的京剧才能,并感到了她对我的真诚的好意。
那些年月,对于得意或失意的人,成功或失败的人,造反或打倒的人,生者或死者,都算过去了,过去很久了。我也更衰老了,但心里保留了一幅那个年月人与人的关系的图表。因此,这些情景,还记得很清楚。
我十二岁的时候,父亲给我买了一本《京剧大观》,使我对京剧有了一些知识。在我流浪时,从军时,一个人苦闷或悲愤,徘徊或跋涉时,我都喊过几句京戏。在延安窑洞里,我曾请一位经过名师传授的同志去教我唱,因此对她产生了爱慕之情,并终于形成了痛苦的结果。在农村工作时,我常请一些民间乐手为我操琴,其实我唱得并不好。后来终于有机会和这个剧团的内行专家们,共同生活了几个月,虽然时候赶得不好,但也平平安安,相安无事。
今年春天,忽然有一位唱花脸的同志来看我,谈起了这段往事。我送给他一本书,随后又拿了一本,请他送给那位女演员。
1984年3月7日
2、孙犁:转移
孙犁:转移
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大院了。
一九五一年,从天津山西路移居此院。先住后面小屋,又搬到后院楼上,再搬到正房中间,又搬到正房西侧。除去“文革”三年,没有离开过。
三十七年间,私人之事有:我之得病,母亲去世。文革中,白昼轮番抄家,寅夜聚众入室。限两小时,扫地出门,流放到佟楼去等等。国家之事有:反胡风,反丁陈,三年困难,文化革命,大地震等等。他人之事,亦变幻百端,不及详记。
人们都说我不愿搬家。人的感情是复杂的,这也很难说清楚。我之迟迟不搬,实由于惰性,并非因为这里是宝地。
大院之变化,乃时代之缩影。在这里,静观默察,确实看到了,近似沧海桑田的自然景观;也体会到了,无数翻云覆雨的人情世态。很多是过去不能懂得的。
十年动乱,大地震,是人性的大呈现。小人之用心,在于势利,多起自嫉妒。卑鄙阴毒,出人意表。平时闷闷,唯恐天下不乱。一遇机会,则乘国家之危,他人之不幸,刀砍斧劫,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几年以前,一位老同事,曾对我说:再遇大乱,还有老百姓,像根据地那样,掩护我们吗?我笑而不答。心想:不出大门,五步之内,会遇到什么人,什么事,都很难说。这位同事有心脏病。“文化大革命”时,因为他老婆的关系,有一派人保他,没有受过什么罪,所以还会有以上想法。他好像有什么预感,很快就搬走了。
青年作家某,曾对我感叹说:人,不怕贼偷,就怕贼琢磨。我以为是名言,深记不忘。
在这里,我是最老的住户,人熟地熟,都是好事。但这个地方,常常引起我不愉快的回忆,和对未来的恐惧。我实在不愿再看到一些人的面孔,不愿再听到一些人的声音。见到或听到,都能使我在白天五内不安,在夜间辗转反侧。这次搬家,与其说是搬开环境,不如说是搬开视听,求得耳目一新。
这种感情,过去也是没有的,天实为之。
青年时出来抗日革命,是两袖清风,一无所有的。及至晚年,无甲可解,无田可归。国家给安排一套四居室的住房,虽挤于楼群之中,四方干扰,也算不错了。
笨鸟先飞,从春()节以后,就开始整理东西,今已初步就绪。计书籍二十一箱,书画一箱,瓷器五筐,文具一筐,衣服被褥五箱,破鞋烂袜一筐。其他生活用品,如锅碗盆勺,尚未收拾。
行李之大,长物之众,我自己也感到吃惊和厌烦了。奇怪的是,什么东西也不肯丢,舍不得处理。很多都是过时、破旧、无用之物,如一针一线也不放弃,搬过去,将无处堆放。
书籍,文革时是四旧之长。现在,有好几位过去的造反者,恭维地对我说:你那些书,都是无价之宝呀!这又使我为之不安,认为是一大隐患。就像过去,他们传说我有多少古董一样。
老屋,已经没有什么可留恋之处。门窗都坏了,没有一扇关得严实,冬天很冷。房顶每年漏雨,房子周围,盖满了小屋。连放个梯子上去修理,都遇到困难。前些日子,天花板的一角,已经塌落,幸未伤人。
另外,这次搬家,比文革时那次搬家,体面多了。孩子们给买了新灯,新窗帘,张挂起来,到时一定有一番红花热闹的。
1988年6月12日凌晨记
3、孙犁:王福绿
孙犁:王福绿
——人物速记
因为她的丈夫叫邢福红,我们便叫她王福绿了。
我住在她家的对过一间小房里,同在一个北山坡上。一天,阴着天,我坐在房子里抽着恶劣的烟草,这个已经成了一个小媳妇,足有三个月了,然而年纪还不过十五六岁,在各方面还是表现着孩子气的女人,呆呆地站在一棵嫩小的桃树下面了。
这女人直望着远方。我跟了这女人的动作回忆起关于她的家庭、生活上的一些传说来。离这里二十里地,有一个镇子,爹爹和哥哥做着打铁的活计。
这孩子便是在火红的炉灶旁边,看着火烧红的铁块,听着叮当的锤打,看着火星的飞迸,长大起来。在三岁上,便死去了母亲,这孩子不知道悲哀,而爹爹是知道的。爹爹每天早晨,用熟练的手给她穿上裤子,系上带子,便放她在风箱盖上,叫拉风箱的哥哥逗她玩,叫她听风箱呼打呼打的声响笑……爹爹最怕她哭。
去年,遭了敌人的烧杀,爹爹和哥哥,便也不能安静住在那个镇上了。他们背着、担着家具,从这里走到那里,做着零碎活,冬天,爹爹便下决心,给她找了个婆家。
爹爹,夜里敲打着铁铲,卖了去,给她换了一条洋布格花棉裤,因为买的不够长,下面又接了一截裤筒……
自从她嫁娶了以后,爹爹来看过她两次。
第二次,是前几天来的,爹爹拿了一把鹤嘴锄,送给了婆家,算是陪送女儿罢。当这被烟熏黑了脸,衣服上带着许多火烧的小洞的老人走了以后,她的丈夫邢福红跑到我这里来了,我问他:
“你丈人来了呢,叫人家吃的什么?”
“吃的不错呀,萝卜条菜。”
“人家给你们拿来了个鹤嘴锄呢……”
“谁稀罕他那个,麻烦的很,你,你知道吗,他想要我们的粮食呢!”
我不明白这个,他一五一十地说起来,他丈人给他们送来鹤嘴锄,可是还肩上背了个“背褡”,这“背褡”据邢福红的母亲推测:“一定是想换些粮食走的!”
“你们给了他粮食吗?”
“谁给他,我们还没的吃哩!”
我就想起那老者,如果真的怀着这么颗心走来,那就该怀着颗什么样的心走回去了……
又一回,这女人的哥哥()来看她,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青年人,在邢福红家院里梯子上整靠了一个上午……
邢福红的爹坐在房顶上抽烟,邢福红的娘坐在房子里,邢福红来到我房子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然而,我始终望着那个细长而有点颠跛的人垂着头……
当下午,这个哥哥告辞要走,而已经走到斜坡的时候,妹妹不知从什么地方跑来,送下去……
回来,这女人的两眼红红的了。
这女人,据我看聪明而良善,我每天看见她围绕着婆婆,跟在后面,问着一些事情,她有时拉着小弟弟到坡下面去,有时捧着饭,喂着妹妹……
我常看见她,领着弟妹们,而当弟妹们不走时,她便默然地蹲下身去,等到那孩子伏在她的背上,她便一闪斜身子走起来,走过去了……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记着这个女人还充当着村子里孩子们的教员,她一到上课时间,看见孩子不到齐,便很着急,东跑西跑,呼叫着孩子们。
(原载《晋察冀文艺》第1期,1942年1月20日出版)
4、贾平凹:孙犁论
贾平凹:孙犁论
读孙犁的文章,如读《石门铭》的书帖,其一笔一画,令人舒服,也能想见到书家书时的自在,是没有任何病疾的自在。好文章好在了不觉得它是文章,所以在孙犁那里难寻着技巧,也无法看到才华横溢处。《爨宝子》虽然也好,郑燮的六分半也好,但都好在奇与怪上,失之于清正。而世上最难得的就是清正。孙犁一生有野心,不在官场,也不往热闹地去,却没有仙风道骨气,还是一个儒,一个大儒。这样的一个人物,出现在时下的中国,尤其天津大码头上,真是不可思议。
数十年的文坛,题材在决定着作品的高低,过去是,现在变个法儿仍是,以此走红过许多人。孙犁的文章从来是能发表了就好,不在乎什么报刊和报刊的什么位置,他是什么都能写的,写出来的又都是文学。一生中凡是白纸上写出的黑字都敢堂而皇之地收在文集里,既不损其人亦不损其文,国中几个能如此?作品起码能活半个世纪的作家,才可以谈得上有创造,孙犁虽然未大红大紫过,作品却始终被人学习 ,且活到老,写到老,笔力未曾丝毫减弱,可见他创造的能量多大!
评论界素有"荷花淀派"之说,其实哪里有派而流?孙犁只是一个孙犁,孙犁是孤家寡人。他的模仿者纵然万千,但模仿者只看到他的风格,看不到他的风格是他生命的外化,只看到他的语言,看不到他的语言有他情操的内涵,便把清误认为了浅,把简误认为了少。因此,模仿他的人要么易成名而不成功,为一株未长大就结穗的麦子,麦穗只能有蝇头大,要么望洋生叹,半途改弦。天下的好文章不是谁要怎么就可以怎么的,除了有天才,有宿命,还得有深厚的修养,佛是修出来的,不是练出来的。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初学者都喜欢拥集孙门,学到一定水平了,就背弃其师,甚至生轻看之心,待最后有了一定成就,又不得不再来尊他。孙犁是最易让模仿者上当的作家,孙犁也是易被社会误解的作家。
孙犁不是个写史诗的人(文坛上常常把史诗作家看得过重,那怎么还有史学家呢?),但他的作品直逼心灵。到了晚年,他的文章越发老辣得没有几人能够匹敌。举一个例子,舞台上有人演诸葛,演得惟妙惟肖,可以称得"活诸葛",但"活诸葛"毕竟不是真正的诸葛。()明白了要做"活诸葛"和诸葛本身就是诸葛的含义,也就明白了孙犁的道行和价值所在。
1993年2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