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台静农:春夜的幽灵
台静农:春夜的幽灵
魂来枫林青
魂返关塞黑
我们在什么地方相晤了,在梦境中我不能认出;但是未曾忘记的,不是人海的马路上,不是华贵的房屋里,却是肮脏的窄促的茅棚下,这茅棚已经是破裂的倾斜了。这时候,你仍旧是披着短发。仍旧是同平常一样的乐观的微笑。同时表示着,“我并没有死?”我呢,是感觉了一种意外的欢欣,这欢欣是多年所未有的;因为在我的心中,仅仅剩有的是一次惨痛的回忆,这回忆便是你的毁灭!
在你的毁灭两周以前,我们知道时代变得更恐怖了。他们将这大的城中,布满了铁骑和鹰犬;他们预备了残暴的刑具和杀人机。在二十四小时的白昼和昏夜里,时时有人在残暴的刑具下忍受着痛苦,时时有人在杀人机下交给了毁灭。少男少女渐渐地绝迹了,这大的城中也充满了鲜血、幽灵。他们将这时期划成了一个血的时代,这时代将给后来的少男少女以永久的追思与努力!
“俞也许会离开这个时期的!”我有时这样地想,在我的心中,总是设想着你能够从鹰犬的手中避开了他们的杀人机;其实,这是侥幸,这是懦怯,你是将你的生命和肉体,整个地献给人间了!就是在毁灭的一秒钟内,还不能算完成了你,因为那时候你的心正在跳动,你的血还在疯狂地奔流!
在你毁灭了以后的几日,从一个新闻记者口中辗转传到了我,那时并不知道你便是在第一次里完结了;因为这辗转传出的仅是一个简单的消息。但这简单的消息,是伟大的、悲壮的。据说那是在一个北风怒啸的夜里,从坚冰冻结的马路上,将你们拖送到某处的大牧场里,杀人机冷然放在一旁,他们于是将你们一个个交给了。然而你们慷慨地高歌欢呼,直到你们最后的一人,这声音才孤独地消逝了!自我知道这消息以后,我时常在清夜不能成寐
的时候,凄然地描画着,荒寒的夜里,无边的牧场上,一些好男儿的身躯,伟健地卧在冻结的血泊上。虽然我不知道你在其间。
一天清晨,我同秋谈到这种消息,他说也有所闻,不过地址不在某处的牧场,其余的情形都是一样的,但是他也不知道其间有你。忽然接到外面送来的某报,打开看时,上面森然列着被难者的名字,我们立刻变了颜色。这新闻是追报两周以前的事,于是证实了我们的消息,并且使我们知道被难的日了。
这一天的夜里,也许我还在荧灯前无聊的苦思,也许早已入梦了,反正是漠然地无所预感。然而我所忘不了的仍是两周后的一个清晨,报上所登的名字有你的好友甫。回忆那三年前的春夜,你大醉了,曾将甫拟作你的爱人,你握着他,眼泪滴湿他的衣;虽然这尚不免少年的狂放,但是那真纯的热烈的友情,使我永远不能忘记。你们一起将你们自己献给了人间,你们又一起将你们的血奠了人类的塔的基础。啊,你们永远同在!
三年前,我同漱住在一块,你是天天到我们那里去的。我们将爱情和时事作我们谈笑的材料,随时表现着我们少年的豪放。有时我同漱故意虚造些爱情的事体来揶揄你,你每次总是摇动着短发微微地笑了。这时候我们的生活,表面虽近于一千六百年前魏晋人的麈尾清淡,其实我是疏慵,漱是悲观,而你却将跨进新的道路了。
第二年你切实地走进了人间以后,我们谈笑的机会于是少了。但是一周内和两周内还得见一次面的。渐渐一月或两月之久,都不大能够见面了。即或见了面,仅觉得我们生活的情趣不一致,并不觉着疏阔,因为我是依然迷恋在旧的情绪中,你已在新的途中奔驰了。
去年的初春,好像是今年现在的时候,秋约我访你,但是知道你不会安居在你的住处;打了两天的电话,终于约定了一个黄昏的时分,我们到你那里去。你留我们晚餐。我们谈着笑着,虽然是同从前一样的欢乐,而你的神情却比从前沉默得多了。有时你翻着你的记事簿,有时你无意的嘴中计算着你的时间,有时你痴神的深思。这时候给我的印象,直到现在还没有隐没,这印象是两个时代的不同的情调,你是这样的忙碌,我们却是如此的闲暇,
当时我便感觉着惭愧和渺小了。
以后,我们在电车旁遇过,在大学的槐荫下遇过,仅仅简单地说了一两句话,握一握手,便点着头离开了。一次我同秋往某君家去,中途遇着你,我们一同欢呼着这样意外的邂逅。于是你买了一些苹果,一同回到我的寓处。但不久你便走了。秋曾听人说,你是惊人的努()力,就是安然吃饭的机会,也是不常有,身上往往是怀着烧饼的。
不幸这—次我送你出门,便成了我们的永诀!这在我也不觉着怎样的悲伤,因为在生的途上,终于免不了最后的永诀;永诀于不知不觉的时候,我们的心比较得轻松。至于你,更无所谓了,因为你己不能为你自己所有,你的心,你的情绪早已扩大到人群中了。况且在那样的时代中,时时刻刻都能够将你毁灭的;’即使在我们热烈地谈笑中,又何尝不能使我们马上永诀呢?
春天回来了,人间少了你!而你的幽灵却在这凄凉的春夜里,重新来到我的梦中了。我没有等到你的谈话便醒了,仅仅在你的微笑中感觉着你的表示“我并没有死”。
我确实相信,你是没有死去;你的精神是永远在人间的!现在,我不愿将你存留在我的记忆中,因为这大地上的人群,将永远系念着你了!
2、台静农:拜堂
台静农:拜堂
黄昏的时候,汪二将蓝布夹小袄托蒋大的屋里人当了四百大钱。拿了这些钱一气跑到吴三元的杂货店,一屁股坐在柜台前破旧的大椅上,椅子被坐得格格地响。
“哪里来,老二?”吴家二掌柜问。
“从家里来。你给我请三股香,数二十张黄表。”
“弄什么呢?”
“人家下书子,托我买的。”
“那么不要蜡烛吗?”
“他妈的,将蜡烛忘了,那么就给我拿一对蜡烛罢。”
吴家二掌柜将香表蜡烛裹在一起,算了账,付了钱。汪二在回家的路上走着,心里默默地想:同嫂子拜堂成亲,世上虽然有,总不算好事。哥哥死了才一年,就这样了,真有些对不住。转而想,要不是嫂子天天催,也就可以不用磕头,糊里糊涂地算了。不过她说得也有理:肚子眼看一天大似一天,要是生了一男半女,到底算谁的呢?不如率性磕了头,遮遮羞,反正人家是笑话了。
走到家,将香纸放在泥砌的供桌上。嫂子坐在门口迎着亮绱鞋。
“都齐备了么?”她停了针向着汪二问。
“都齐备了,香,烛,黄表。”汪二蹲在地上,一面答,一面擦了火柴吸起旱烟来。
“为什么不买炮呢?”
“你怕人家不晓得么,还要放炮?”
“那么你不放炮,就能将人家瞒住了!”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既然丢了丑,总得图个吉利,将来日子长,要过活的。我想哈要买两张灯红纸,将窗户糊糊。”
“俺爹可用告诉他呢?”
“告诉他作什么?死多活少的,他也管不了这些,他天天只晓得问人要钱灌酒。”她愤愤地说。“夜里哈少不掉牵亲的,我想找赵二的家里同田大娘,你去同她两个说一声。”
“我不去,不好意思的。”
“哼,”她向他重重地看了一眼。“要讲意思,就不该作这样丢脸的事!”她冷悄地说。
这时候,汪二的父亲缓缓地回来了。右手提了小酒壶,左手端着一个白碗,碗里放着小块豆腐。他将酒壶放在供桌上,看见了那包香纸,于是不高兴地说:
“妈的,买这些东西作什么?”
汪二不理他,仍旧吸烟。
“又是许你妈的什么愿,一点本事都没有,许愿就能保佑你发财了?”
汪二还是不理他。他找了一双筷子,慢慢地在拌豆腐,预备下酒。全室都沉默了,除了筷子捣碗声,汪二的吸旱烟声,和汪大嫂的绱鞋声。
镇上已经打了二更,人们大半都睡了,全镇归于静默。
她趁着夜静,提了蔑编的小灯笼,悄悄地往田大娘那里去。才走到田家获柴门的时候,已听着屋里纺线的声音,她知道田大娘还没有睡。
“大娘,你开开门。哈在纺线呢。”她站在门外说。
“是汪大嫂么?在哪里来呢,二更都打了?”田大娘早已停止了纺线,开开门,一面向她招呼。
她坐在田大娘纺线的小椅上,半晌没有说话,田大娘很奇怪,也不好问。终于她说了:
“大娘,我有点事……就是……”她未说出又停住了。“真是丑事,现在同汪二这样了。大娘,真是丑事,如今有了四个月的胎了。”她头是深深地低着,声音也随之低微。“我不恨我的命该受苦,只恨汪大丢了我,使我孤零零地,又没有婆婆,只这一个死多活少的公公。……我好几回就想上吊死去,……”
“嗳,汪大嫂你怎么这样说!小家小户守什么?况且又没有个牵头;就是大家的少奶奶,又有几个能守得住的?”
“现在真没有脸见人……”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了。
“是不是想打算出门呢?本来应该出门,找个不缺吃不缺喝的人家。”
“不呀,汪二说不如磕个头,我想也只有这一条路。我来就是想找大娘你去。”
“要我牵亲么?”
“说到牵亲,真丢脸,不过要拜天地,总得要旁人的;要是不恭不敬地也不好,将来日子长,哈要过活的。”
“那么,总得哈要找一个人,我一个也不大好。”
“是的,我想找赵二嫂。”
“对啦,她很相宜,我们一阵去。”田大娘说着,在房里摸了一件半旧的老蓝布褂穿了。
这深夜的静寂的帷幕,将大地紧紧地包围着,人们都酣卧在梦乡里,谁也不知道大地上有这么两个女人,依着这小小的灯笼的微光,在这漆黑的帷幕中走动。
渐渐地走到了,不见赵二嫂屋里的灯光,也听不见房内有什么声音,知道她们是早已睡了。
“赵二嫂,你睡了么?”田大娘悄悄地走到窗户外说。
“是谁呀?”赵二嫂丈夫的口音。
“是田大娘么?”赵二嫂接着问。
“是的,二嫂你开开门,有话跟你说。”
赵二嫂将门开开,汪大嫂就便上前招呼:
“二嫂已经睡了,又麻烦你开门。”
“怎么,你两个吗,这夜黑头从哪里来呢?”赵二嫂很惊奇地问。“你俩请到屋里坐,我来点灯。”
“不用,不用,你来我跟你说!”田大娘一把拉了她到门口一棵柳树的底下。低声地说了她们的来意。结果赵二嫂说:
“我去,我去,等我换件褂子。”
少顷,她们三个一起在这黑的路上缓缓走着了,灯笼残烛的微光,更加黯弱。柳条迎着夜风摇摆,荻柴沙沙地响,好像幽灵出现在黑夜中的一种阴森的可怕,顿时使这三个女人不禁地感觉着恐怖的侵袭。汪大嫂更是胆小,几乎全身战栗得要叫起来了。
到了汪大嫂家以后,烛已熄灭,只剩了烛烬上一点火星了。汪二将茶已煮好,正在等着;汪大嫂端了茶敬奉这两位来客。赵二嫂于是问:
“什么时候拜堂呢?”
“就是半夜子时罢,我想。”田大娘说。
“你两位看着罢,要是子时,就到了,马上要打三更的。”汪二说。
“那么,你就净净手,烧香罢。”赵二嫂说着,忽然看见汪大嫂还穿着孝。“你这白鞋怎么成,有黑鞋么?”
“有的,今天下晚才赶着绱起来的。”她说了,便到房里换鞋去了。
“扎头绳也要换大红的,要是有花,哈要戴几朵。”田大娘一面说着,一面到了房里帮着她去打扮。
汪二将香烛都已烧着,黄表预备好了。供桌捡得干干净净的。于是轻轻地跑到东边墙外半间破屋里,看看他的爹爹是不是睡熟了,听在打鼾,倒放下心。
赵二嫂因为没有红毡子,不得已将汪大嫂床上破席子拿出铺在地上。汪二也穿了一件蓝布大褂,将过年的洋缎小帽戴上,帽上小红结,系了几条水红线;因为没有红丝线,就用几条绵线替代了。汪大嫂也穿戴周周正正地同了田大娘走出来。
烛光映着陈旧褪色的天地牌,两人恭敬地站在席上,顿时显出庄严和寂静。
“站好了,男左女右,我来烧黄表。”田大娘说着,向前将表对着烛焰燃起,又回到汪大嫂身边。“磕罢,天地三个头。”赵二嫂说。
汪大嫂本来是经过一次的,也倒不用人扶持;听赵二嫂说了以后,就静静地和汪二磕了三个头。
“祖宗三个头。”
汪大嫂和汪二,仍旧静静地磕了三个头。
“爹爹呢,请来,磕一个头。”
“爹爹睡了,不要惊动罢,他的脾气又不好。”汪二低声说。
“好罢,那就给他老人家磕一个堆着罢。”
“再给阴间的妈妈磕一个。”
“哈有……给阴间的哥哥也磕一个。”
然而汪大嫂的眼泪扑的落下地了,全身是颤动和抽搐;汪二也木然地站着,颜色变得可怕。全室中情调,顿成了阴森惨淡。双烛的光辉,竟黯了下去,大家都张皇失措了。终于田大娘说:
“总得图个吉利,将来哈要过活的!”
汪大嫂不得已,忍住了眼泪,同了汪二,又呆呆地磕了一个头。
第二天清晨,汪二的()爹爹,提了小酒壶,买了一个油条,坐在茶馆里。
“给你老头道喜呀,老二安了家。”推车的吴三说。
“道他妈的喜,俺不问他妈的这些屌事!”汪二的爹爹愤然地说。“以前我叫汪二将这小寡妇卖了,凑个生意本。他妈的,他不听,居然他俩个弄起来了!”
“也好。不然,老二到哪里安家去,这个年头?”拎画眉笼的齐二爷庄重地说。
“好在肥水不落外人田。”好像摆花生摊的小金从后面这样说。汪二的爹爹没有听见,低着头还是默默地喝他的酒。
一九二七年,六月,六日
3、台静农:新坟
台静农:新坟
在这六月里,市上并不像冬腊月那样的忙碌,除了几个乡下人,上市卖柴火和买零碎的什物,好像买芭蕉扇或蚊烟之类,其余大概什么生意都没有;所以掌柜的先生和徒弟们,都喜欢这个清闲月。
午饭后,大热的长天,自然都要睡午觉的;这时市上比什么时候还静得有趣,可是乡下人在田间生活,却大大的相反,因为这六月正是乡下人不能偷懒的时期。
太阳将偏西了,大家都午梦醒来。隆盛茶馆灶上的劈柴火,烟焰冒得二三尺高,开水壶扑扑地沸腾着。这时候一些人都慢慢地聚集起来,有张二爷,汪老光,萧二混子这些人。他们都在等吴二先生说“■蜡庙抢亲”。
“怎样还没来,日头马上偏西了。”有的等得烦了这样地说。
“想必是鸦片烟瘾没过足,你信不信?”萧二混子接了说。
大家嚷嚷着,好像一窝马蜂。都不提防,从西巷口传出一种破竹般的女人的声音,“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大家都听熟了,知道这是疯了的四太太的叫喊。
“她又来了!”一个少年烟匠,带了讨厌的口吻说。
她果然从西巷口走出来,手拿着一个细竹竿;穿了一件旧蓝布褂,满身是泥土和鼻涕,头发如银丝般的蓬乱在头上;满脸都是皱纹。她大声的叫喊着,嘴边流出白沫。
“西厢屋开两桌海参席,东厢屋也开两桌;大厅屋鱼翅席,是送亲的。哈哈,真热闹!招呼作乐,阿,你听放炮了,劈拍,劈拍,劈拍——拍。哈哈,新郎看菜,招待不周,诸亲友多喝一杯喜酒,——嘻嘻,恭喜,恭喜。”
“恭喜四太太,娶媳妇了!”有人故意地打趣。
“同喜,同喜,多喝一怀,这喜酒!哈哈,真热闹,劈拍,劈劈拍——拍!”
“四太太,你那手里拿的什么呢?”
“哈哈,你不知道吗!小姐腊月腊八就出阁,这是她的衣裳料,你看,这是摹本缎,这是绫绸,这是官纱同杭纺。”她左手拿起那小竹竿,右手一节一节地指着对人说。
“四太太真有福,娶媳妇又嫁囡!”
“有什么福呢,哈哈,人在世上不都是为儿女吗?嘻嘻,我这一辈事算完了,儿女都安顿了。你看,要不是他们父亲死的早,我也不这样累!哈,招待不周,亲友们不要客气,多喝一杯,这喜酒!”她说了,白吐沫喷得满衣都是的。
“那不是来了轿么?请你喝亲家酒呢。”拎茶壶的李大,故意这样说想叫她走,就是恐怕吴二先生来了,免得她在这里打扰。
“对啦,对啦,有偏大家,亲家接我喝酒呢,哈哈。”她拿了竹竿向东走了,嘴里还咕噜着,“女儿嫁了,媳妇娶了。”
大家目送了她走,吴二先生还未来,都不免有点烦躁,这时候有一个乡下人是顺便在这里喝茶的,他不知道她,于是就问他同位的萧二混子:
“她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大年纪的女人?”
“她吗,她是一个疯子!”
“他妈的,没有见过女人这样地出丑,女儿被大兵奸死了,儿子被大兵打死了,自己却疯了,也不知前世作的什么孽!”汪老光愤愤地接了萧二混子的话,睁着他朦胧的醉眼,喷着酒气说。
这时候,吴二先生手里拿了一块被汗抹光的木令牌来到了隆盛的门口,向认识的打了招呼,顿时大家静默了。
黑云布满了天宇的夜,老更夫昂三打了三更以后,回到更楼上,打梆子的老七正在香油的灯光下,烧酒煨得冒直汽地等着他,每夜他俩都要喝几杯的,因为夜间不能睡,必得弄点酒才好过。
“怎么回来这样慢?”老七问。
“天黑得很,怕出事,四个栅门都看了一看。”
他俩随坐在更楼板上喝起来了。
“哈哈,新郎看菜,……亲友们多喝一杯……好好地上轿到婆家去……在家是娇生惯养,在婆家可不行,……”从遥远处隐约地传到这小小的更楼里,老更夫昂三呷了一口酒,双眉蹙着说:
“我真有些怕听,好像鬼叫,在这夜里。”
“她这将来也不知怎样?”
“到这样了,还问什么将来!唉,人世真不能说,没光复前赵四爷在衙门里,给人家说公了事,家里是出一屋进一屋,倒是何等的风光,现在是这样的结局!女儿被兵强奸,儿子被杀,四太太怎能够不发疯呢?四爷死后,四太太自然是眼巴巴地望着男婚女嫁,没想到儿女将长成人,遇了这样的凶事!”
“五爷为什么也不问她的事?”
“入他的,这不讲良心的!要是他问她的事,倒不致于这样了。那次兵变,他自己只晓得跑;要是着人招呼一声,她们母子不也跑掉了么?他妈的,有了这样的亲兄弟!”
“四太太的家产不都归了他么?”
“可不是?她家凶事出了以后,他便猫哭老鼠假慈悲地替她伤心,趁着四太太死去活来的时候将红契都哄去了,她是一个女人,自然没心,其实要钱也没用,根都绝了。”
“要晓得倘若留点钱,也不致现在没饭吃!”
老七忽然想着什么似地将楼门开开,伸头向外探望,见没有什么,于是又将楼门重行关起。“到婆家去可不行……新郎看菜……这喜酒……”那哑哑的声音依旧断续地传来。
“遭这大凶险,想是坟地不好的缘故,但为什么五爷家还好好的呢?真难说!”
“也许是坟地不好,四爷家是长门,自然是先遭凶险;反正他也不会好的,我活了五十岁了,看的多,恶有恶报,你将来是看得见的。”
他俩谈着,喝着,酒已尽了;老七觉得是时候了,拿了木梆下楼走去。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先是独自哑哑地在这凄凉黑夜的空虚里叫喊,现在却同了木梆的声音混在一起了。
秋节过后,市上渐渐是不大清闲了,四太太已不常在街上,但大家也并不感到寂寞,好像她已经从人们的心中遗忘了。
四太太可是较以前更寒瑟了,她几乎成天都在她儿子浮厝边守着,要是从南乡往市上来,经过那大河旁的小义地,便可以看她在那里;她那颓丧的神情,与无力眼色的惨光,见了人来时,她总是要招呼的:
“请进来,喝一杯喜酒罢……看看新郎……”
“你怎么在这里呢?”有时候行人是这样问。
“怎么?我家在这里,你不知道吗?”她因为人家不知道她住在此处,便有些愤愤,“你看,我的儿子,我的新媳妇,不都是住在这里么?”
“小姐呢?”
“女儿么?是人家人,已经出嫁了!”她于是高兴起来,发出一种直嗓音的“哈哈”笑声,“你晓得么?女儿嫁了,媳妇娶回了。”
气候既已交秋,正是多雨的时令。这一次连阴了六七天,市上的人更不注意四太太的行动。
一天的下午,一些人都在南栅门外,有的在卖熟牛脯的桌旁喝酒,有的是在买饺子,南湾的地保周大发,和老更夫昂三都在这里。
“你该晓得,四太太是不是死了?”昂三向地保周大发说。
“你莫要提了。她老人家哪里死了?下大雨的那夜里,还闹了一件事,就是河那边刘二爷家里的小金过河来请医生,戴了斗笠,提了小灯笼,正走到南义地边,她老人家便在义地土地庙里叫起来:‘来罢,看看新娘。’小金抬头一看,正看见一个白头的黑影,在那里摇动着,小金以为是鬼,提起脚步就跑;她老人家却叫着赶来,那样的滑路,小金竟跌倒地下昏过去了。刘二爷家老是等小金不见回来,随着又叫两人过河来,倒看见小金的灯笼挂在土地庙前,她老人家还在叫:‘……哦,好意变成恶意,叫你看俺家新娘,你跑……’他们很奇怪,于是不多远就见了小金在地下哼。”
“该小金倒霉,胆量也太小了!”昂三说。
“以后刘二爷找我,说小金病倒了,叫我将四太太关起来,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其实我有鸟的力量关她?”
“今天我走那里过,见她是睡在她儿子棺边,想是天晴了,她又搬到原处。听旁人说她是病了,但嘴里还是‘新郎’同‘女儿’地叫着。”王九插说。
“哪弄吃的呢?”
“她那邻近的庄子,倒不断有人送点饭,她既不大在街上讨饭,要是没有人送给她吃,不早已饿死了么?”
“一个人到她这样,什么都算完了。”
“真是,谁也没想到,她老人家是这样的结果!”
重阳节的前一天,从隆兴茶馆里传出了四太太的消息,就是不知怎的,她将她儿子浮厝上草燃着了,她便被烧死了,据说她这事发生在夜间,人们都在梦中的时候。
去看的人很多,在这一大堆浮厝的灰烬里藏有一个小小的黑团,这便是她的尸体,大家都为之叹息,有些妇女们为之流了眼泪。有的说,“幸而她女儿的棺不在这里,不然,她母子三个都要这样葬送了。”
地保告诉了她家()五爷,出了钱,将那灰烬埋在一起,筑了一个小的新坟。
从此以后,每逢无星无月的黑夜,老更夫昂三总是同着老七一块在街上打更或敲梆子。但有时候,仿佛还能隐隐地听着一种凄惨的声音:
“……新郎看菜……到婆家去……这喜酒……”
4、台静农:谈酒
台静农:谈酒
不记得什么时候同一友人谈到青岛有种苦老酒,而他这次竟从青岛带了两瓶来,立时打开一尝,果真是隔了很久而未忘却的味儿。我是爱酒的,虽喝过许多地方不同的酒,却写不出酒谱,因为我非知味者,有如我之爱茶,也不过因为不惯喝白开水的关系而已。我于这苦老酒却是喜欢的,但只能说是喜欢。普通的酒味不外辣和甜,这酒却是焦苦味,而亦不失其应有的甜与辣味;普通酒的颜色是白或黄或红,而这酒却是黑色,像中药水似的。原来青岛有一种叫作老酒的。颜色深黄,略似绍兴花雕。某年一家大酒坊,年终因酿酒的高粱预备少了,不足供应平日的主顾,仓卒中拿已经酿过了的高梁,锅上重炒,再行酿出,结果,大家都以为比平常的酒还好,因其焦苦和黑色,故叫作苦老酒。这究竟算得苦老酒的发明史与否,不能确定,我不过这样听来的。可是中国民间的科学方法,本来就有些不就范,例如贵州茅台村的酒,原是山西汾酒的酿法,结果其芳冽与回味,竟大异于汾酒。
济南有种兰陵酒,号称为中国的白兰地,济宁又有一种金波酒,也是山东的名酒之一,苦老酒与这两种酒比,自然无其名贵,但我所喜欢的还是苦老酒,可也不因为它的苦味与黑色,而是喜欢它的乡土风味。即如它的色与味,就十足的代表它的乡土风,不像所有的出口货,随时在叫人“你看我这才是好货色”的神情;同时我又因它对于青岛的怀想,却又不是游子忽然见到故乡的物事的怀想,因为我没有这种资格,有资格的朋友于酒又无兴趣,偏说这酒有什么好喝?我仅能藉此怀想昔年在青岛作客时的光景:不见汽车的街上,已经开设了不止一代的小酒楼,虽然一切设备简陋,却不是一点名气都没有,楼上灯火明蒙,水气昏然,照着各人面前酒碗里浓黑的酒,虽然外面的东北风带了哨子,我们却是酒酣耳热的。现在怀想,不免有点怅惘,但是当时若果喝的是花雕或白干一类的酒,则这一点怅惘也不会有的了。
说起乡土风的酒,想到在四川白沙时曾经喝过的一种叫作杂酒的,这酒是将高梁等原料装在瓦罐里,用纸密封,再涂上石灰,待其发酵成酒。宴会时,酒罐置席旁茶几上,罐下设微火,罐中植一笔管粗的竹筒,客更次离席走三五步,俯下身子,就竹筒吸饮,时时注以白开水,水浸罐底,即变成酒,故竹筒必伸入罐底。据说这种酒是民间专待新姑爷用的,二十七年秋我初到白沙时,还看见酒店里一罐一罐堆着,─—却不知其为酒,后来我喝到这酒时,市上早已不见有卖的了,想这以后即使是新姑爷也喝不着了。
杂酒的味儿,并不在苦老酒之下,而杂酒且富有原始味。一则它没有颜色可以辨别,再则大家共吸一竹筒,不若分饮为佳;─—如某夫人所说,有次她刚吸上来,忽又落下去,因想别人也免不了如此,从此她再不愿喝杂酒了。据白沙友人说,杂酒并非当地土酿,而()是苗人传来的,大概是的。李宗(fang)的《黔记》云:“咂酒一名重阳酒,以九日贮米于瓮而成,他日味劣,以草塞瓶头,临饮注水平口,以通节小竹插草内吸之,视水容若干征饮量,苗人富者以多酿此为胜”;是杂酒之名,当系咂酒之误,而重阳酒一名尤为可喜,以易引人联想,九月天气,风高气爽,正好喝酒,不关昔人风雅也。又陆次云峒(xi)纤志去:“咂酒—名约藤酒,以米杂草子为之,以火酿成,不刍不酢,以藤吸取,多有以鼻饮者,谓由鼻入喉,更有异趣”。此又名约藤酒者,以藤吸引之故,似没有别的意思。
据上面所引,所谓杂酒者,无疑义的是苗人的土酿了,却又不然。星槎胜览卷一《占城国》云:“鱼不腐烂不食,酿不生蛆不为美酒,以米拌药丸和入瓮中,封固如法,收藏日久,其糟生蛆为佳酝。他日开封用长节竹干三四尺者,插入糟瓮中,或团坐五人,量人入水多寡,轮次吸竹,引酒入口,吸尽再入水,若无味则止,有味留封再用”。星槎胜览作者费信,明永乐七年随郑和王景宏下西洋者,据云到占城时。正是当年十二月,胜览所记,应是实录。占城在今之安南,亦称占婆,马氏georgesmespero的占婆史,考证占城史事甚详。独于占城的酿酒法,不甚了了。仅据宋史诸蕃志云:“不知酝酿之法,止饮椰子酒”,此外引新旧唐志云:“槟榔汁为酒”云云,马氏且加按语云:“今日越南本岛居民,未闻有以槟榔酿酒之事”,这样看来,马氏为占婆史时,似未参考胜览也。本来考订史事,谈何容易。即如现在我们想知道一种土酒的来源,就不免生出纠葛来,—时不能断定它的来源,只能说它是西南半开化民族一种普通的酿酒法,而且在五百年前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