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璞:柳信_宗璞:花的话

1、宗璞:柳信

宗璞:柳信

今年的春,来得特别踌躇、迟疑,乍暖还寒,翻来复去,仿佛总下不定决心。但是路边的杨柳,不知不觉间已绿了起来,绿得这样浅,这样轻,远望去迷迷蒙蒙,像是一片轻盈的、明亮的雾。我窗前的一株垂柳,也不知不觉在枝条上缀满新芽,泛出轻浅的绿,随着冷风,自如地拂动。这园中原有许多花木。这些年也和人一样,经历了各种斧钺虫豸之灾,只剩下一园黄土、几株俗称瓜子碴的树。还有这棵杨柳,年复一年,只管自己绿着。

少年时候,每到春来,见杨柳枝头一夜间染上了新绿,总是兴高采烈,觉得欢喜极了,轻快极了,好像那生命的颜色也染透了心头。曾在中学作文里写过这样几句:

嫩绿的春天又来了

看那陌头的杨柳色

世界上的生命都聚集在那儿了

不是么?

那年轻的眼睛般的鲜亮呵——

老师在这最后一句旁边打了密密的圈。我便想,应该圈点的,不是这段文字,而是那碧玉妆成绿丝绦般的杨柳。

于是许多年来,便想写一篇《杨柳辩》,因为历来并不认为杨柳是该圈点的,总是以松柏喻坚贞,以蒲柳比轻贱。现在呢,“辩”的锐气已消,尚幸并未全然麻木,还能感觉到那柳枝透露的春消息。

抗战期间在南方,为躲避空袭,我们住在郊外一个庙里。这庙坐落在村庄附近的小山顶上,山上蓊蓊郁郁,长满了各样的树木。一条歪斜的、可容下一辆马车的石板路从山脚蜿蜒而上。路边满是木香花,春来结成两道霜雪覆盖的花墙。花墙上飘着垂柳,绿白相映,绿的格外鲜嫩,白的格外皎洁,柳丝拂动,花儿也随着有节奏地摇头。

庙的右侧,有一个小山坡,草很深,杂生着野花,最多的是野杜鹃,在绿色的底子上形成红白的花纹。坡下有一条深沟,沟上横生着一株柳树,据说是雷击倒的。虽是倒着,还是每年发芽。靠山坡的一头有一个斜生的枝杈,总是长满长长的柳丝,一年有大半年绿阴阴的,好像一把撑开的绿伞。我和弟弟经常在这柳桥上跑来跑去,采野花;捉迷藏,不用树和灌木,只是草,已足够把我们藏起来了。

一个残冬,我家的小花猫死了。昆明的猫很娇贵,养大是不容易的。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什么是死。它躺着,闭着眼。我和弟弟用猪肝拌了饭,放在它嘴边,它仍一动也不动。“它死了。”母亲说,“埋了吧。”我们呆呆地看着那显得格外瘦小的小猫,弟弟呜呜地哭了。我心里像堵上了什么,看了半天,还不离开。

“埋了吧,以后再买一只。”母亲安慰地说。

我做了一篇祭文,记得有“呜呼小花”一类的话,放在小猫身上。我们抬着盒子,来到山坡。我一眼便看中那柳伞下的地方,虽然当时只有枯枝。我们掘了浅浅的坑,埋葬了小猫。冷风在树木间吹动,我们那时都穿得十分单薄,不足以御寒的。我拉着弟弟的手,呆呆地站着,好像再也提不起玩的兴致了。

忽然间,那晃动的枯枝上透出的一点青绿色,照亮了我们的眼睛,那枝头竟然有一点嫩芽了,多鲜多亮呵!我猛然觉得心头轻松好多。杨柳绿了,杨柳绿了,我轻轻地反复在心里念诵着。那时我的词汇里还没有“生命”这些字眼,但只觉得自己又有了精神,一切都又有了希望似的。

时光流去了近四十年,我已经历了好多次的死别,到一九七七年,连我的母亲也撒手别去了。我们家里,最不能想象的就是没有我们的母亲了。母亲病重时,父亲说过一句话:“没有你娘,这房子太空。”这房子里怎能没有母亲料理家务来去的身影,怎能没有母亲照顾每一个人、关怀每一个人的呵叱和提醒,那充满乡土风味的话音呢!然而母亲毕竟去了,抛下了年迈的父亲。母亲在病榻上用力抓住我的手时说过,她放心,因为她的儿女是好的。

我是尽量想做到让()母亲放心的。我忙着料理许多事,甚至没有好好哭一场。

两个多月过去,时届深秋。园中衰草凄迷,落叶堆积。我从外面回来,走过藏在衰草落叶中的小径——这小径,我曾在深夜里走过多少次啊。请医生,灌氧气,到医院送汤送药,但终于抵挡不住人生大限的到来。我茫然地打量着这园子,这时,侄儿迎上来说,家里的大猫——狮子死了,是让人用鸟枪打死的,已经埋了。

这是母亲喜欢的猫,是一只雪白的狮子猫,眼睛是蓝的,在灯下闪着红光。这两个月,它天天坐在母亲房门外等,也没有等得见母亲出来。我没有问埋在哪里,无非是在这一派清冷荒凉之中罢了。我却格外清楚地知道,再没有母亲来安慰我了,再没有母亲许诺我要的一切了。深秋将落叶吹得团团转,枯草像是久未梳理的乱发,竖起来又倒下去。我的心直在往下沉,往下沉——。忽然,我看见几缕绿色在冷风中瑟瑟地抖颤,原来是那株柳树。在冬日的萧索中,柳色有些黯淡,但在一片枯黄之间,它是在绿着。“这容易生长的、到处都有的、普通的柳树,并不怕冷。”我想着,觉得很安慰,仿佛得到了支持似的。

清明时节,我们将柳枝插在门外,据说是可以辟邪,又选了两枝,插在母亲骨灰盒旁的花瓶里。柳枝并不想跻身松柏等岁寒之友中,它只是努力尽自己的本分,尽量绿得长一些,就像一个普通正常的母亲,平凡清白的人一样。

柳枝在绿着,衬托着万紫千红。这些丝丝垂柳,是会织出大好春光的。

2、宗璞:花的话

宗璞:花的话

春天来了,几阵清风,数番微雨,洗去了冬日的沉重.大地透出了嫩绿的颜色,花儿们也陆续开放了.若照严格的花时来说,它们可能彼此见不着面,但是在既非真实,也非虚妄的园中,它们聚集在一起了。不同的红,不同的黄,以及洁白,浅紫,颜色绚丽;繁复新巧的,纤薄单弱的,式样各出新栽。各色各式的花朵在园中铺展开一片锦绣。

为了花儿们刚刚睁开眼睛时,总要惊叹道:"多么美好的世界,多么明媚的春天广阳光照着,蜜蜂儿蝴蝶儿,绕着花枝上下飞舞;一片绚烂的花的颜色,真叫人眼花镜乱,忍不住赞赏生命的浓艳。花儿们带着新奇的心清望着一切,慢慢地舒展着花瓣,从一个个小小的红苞开成一朵朵鲜丽的花。她们彼此学习着怎样斜倚在枝头,怎样颤动着花蕊,怎样散发出各种各样的清雅的、浓郁的、幽甜的芳香,给世界更添几分优美。

为了开着开着,花儿们看惯了春天的世界,觉得也不过是如此。却渐渐地觉得自己十分重要,自己正是这美好世界中最美好的。

为了一个夜晚,明月初上,月光清幽,缓缓流进花丛深处。花儿们呼吸着夜晚的清新空气,都想谈谈心里话。榆叶梅是个急性子,她首先开口道:"春天的花园里,就数我最惹人注意了。你们听人们说过吗?远望着,我简直像朵朵红云,飘在花园的背景上。"大家一听,她把别人都算成了背景,都有点发愣。玫瑰花听她这么不谦虚,很生气,马上提醒她?quot;你虽然开得茂盛,也不过是个极普通的品种,要取得突出的位置,还得出身名门。玫瑰是珍贵的品种,这是人所共知的。"她说着,骄傲地昂起头。真的,她那鲜红的、密密层层的花瓣,组成一朵朵异常娇艳的不太大也不太小的花,叫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嗅一嗅。

为了"要说出身名门,--"芍药端庄地颔首①微笑。当然,大家都知道芍药自古有花相②之名,其高贵自不必说。不过这种门第③观念,花儿们也都知道是过时了。有谁轻轻嘟嚷了一句:"还讲什么门第,这是十八世纪的话题广芍药听了不再开口,仿佛她既重视门第,也觉得不能光看门第似的。

为了"花要开得好,还要开得早!"已经将残的桃花把话题转了开去,"我是冒着春寒开花的,在这北方的没有梅花的花园里,我开得最早,是带头的,可是那些耍笔杆儿的,光是松啊,竹啊,说他们怎样坚贞,就没人看见我这种突出的品质广"我开花也很早,不过比你稍后几天,我的花色也很美呀片说话的是杏花。

为了迎春花连忙插话道:"论美丽,实在没法子比。有人喜欢这个,有人喜欢那个,难说,难说。倒是从有用来讲,整个花园里,只有我和芍药姐姐能做药材,治病养人。"她得意地摆动着柔长的枝条,一长串的小黄花都在微笑。

为了玫瑰花略侧一侧她那娇红的脸,轻轻笑道:"你币知道玫瑰油的贵重吧。玫瑰花瓣儿,用途也很多呢。"为了白丁香正在半开,满树如同洒了微霜。她是不大爱说话的,这时也被这番谈话吸引了,慢慢地说:"花么,当然要比美,依我看,颜色态度,既清雅而又高贵,谁都比不上玉兰,她贵而不俗,雅而不酸,这样白,这样美--一"丁香慢吞吞地想着适当的措词。微风一过,摇动着她的小花,散发出一阵阵幽香。

为了盛开的玉兰也矜待地开口了。她的花朵大,显得十分凝重。颜色白,显得十分清丽,又从高处向下说话,自然而然便有一种屈尊纡贵的神气。"丁香花真像许多小小的银星,她也许不是最美的花,但她是最迷人的花?quot;为了她的口气是这样有把握,大家一时都想不出话来说。

为了忽然间,花园()的角门开了,一个小男孩飞跑了进来。

为了他没有看那月光下的万紫千红,却一直跑到松树背后的一个不受人注意的墙角,在那如茵的绿草中间,采摘着野生的二月兰。

为了那些浅紫色的二月兰,是那样矮小,那样默默无闻。

她们从没有想到自己有什么特殊招人喜爱的地方,只是默默地尽自己微薄的力量,给世界加上点滴的欢乐。

为了小男孩预备把这一束小花插在墨水瓶里,送给他敬爱的、终日辛勤劳碌的老师。老师一定会从那充满着幻想的颜色,看出他的心意的。

为了月儿行到中天,花园里始终没有再开始谈话,花儿们沉默着,不知怎么,都有点不好意思。

3、宗璞:报秋

宗璞:报秋

似乎刚过完了春节,什么都还来不及干呢,已是长夏天气,让人懒洋洋的像只猫。一家人夏衣尚未打点好,猛然却玉簪花那雪白的圆鼓鼓的棒槌,从拥挤着的宽大的绿叶中探出头来。我先是一惊,随即怅然。这花一开,没几天便是立秋。以后便是处暑便是秋分便是寒露,过了霜降,便立冬了。真真的怎么得了!

这花的生命力极强,随便种种,总会活的。不挑地方,不拣土壤,而且特别喜欢被阴处,把阳光让给别人,很是谦让。据说花瓣可以入药。还有人来讨那叶子,要捣烂了治脚气。我说它是生活上向下比,工作上向上比,算是一种玉簪花精神罢。

我喜欢花,却没有侍弄花的闲情。因有自知之明,不敢邀名花居留,只有时要点草花种种。有一种太阳花又名死不了,开时五色缤纷,杂在草间很好看。种了几次,都不成功。“连死不了都种死了。”我们常这样自嘲。

玉簪花却不同,从不要人照料,只管自己蓬勃生长。往后院月洞门小径的两旁,随便移栽了几个嫩芽,次年便有绿叶白花,点缀着夏末秋初的景致。我的房门外有一小块地,原有两行花,现已形成一片,绿油油的,完全遮住了地面。在晨光熹微或暮色朦胧中,一柄柄白花擎起,隐约如绿波上的白帆,不知驶向何方。有些植物的繁茂枝叶中,会藏着一些小活物,吓人一跳。玉簪花下却总是干净的。可能因气味的缘故,不容虫豸近身。

花开有十几朵,满院便飘着芳香。不是丁香的幽香,不是桂花的甜香,也不是荷花的那种清香。它的香比较强,似乎有点醒脑的作用。采几朵放在养石子的水盆中,房间里便也飘散着香气,让人减少几分懒洋洋,让人心里警惕着:秋来了。

秋是收获的季节,()我却两手空空。一年,两年过去了,总是在不安和焦虑中。怪谁呢,很难回答。

久居异乡的兄长,业余喜好诗词。前天寄来南宋词人朱敦儒的西江月:

日日深杯酒满,朝朝小圃花开,自歌自舞自开怀,无拘无束无碍。青史几番春梦,红尘多少奇才,不消计较与安排,领取而今现在。

我把“领取而今现在”一句反复吟哦,觉得这是一种悠然自得的境界。其实不必深杯酒满,不必小圃花开,只在心中领取,使得逍遥。领取自己那一份,也有品味把玩、获得的意思。那么,领取秋,领取冬,领取四季,领取生活罢

4、宗璞:熊掌

宗璞:熊掌

客人走了。楚秋泓老先生从门口慢慢走到桌旁,又慢慢地解开桌上的布包。布包里是个不小的纸包,绑着一道道麻绳。他的手颤个不停,这是近年添的毛病,他抖抖地拉了几下麻绳,心想最好有把剪子。

“爸爸,我来。”是儿媳逸芬的声音。她没有用剪子,随着手指灵巧的动作,绳子一道道落在桌上。纸包掀开了一点,露出黑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这是什么?”逸芬吓了一跳,赶快向后退了一步。

“熊掌,”老人说,“是卫表哥从东北托人带来的。”

逸芬端详着纸包,小心地打开了。这一对熊掌像是一双黑色翻毛皮靴,甚至也发出一股毛皮气味。足踝处露着发黄的骨头,一根粗绳从骨缝间穿过。她小心地捏住绳子,拎起来让老人看。

“挂起来。”老人打量了一下,微笑道。“等小哥回来再吃。”

小哥是老人的儿子,到美国考察半年,已经去了5个月了。逸芬也微笑,把绳子、报纸都塞进书包,一手拎着熊掌,走出房间。随即传来“依呀”的开门声,老人知道,熊掌挂在屋后小天井的阴凉处了。

老人慢慢走近帆布躺椅,那是他经常坐的。依照时令,椅上铺着暗绿色提花长毛巾。若是冬天,是一条用了多年的狼皮褥子;若是夏天,则是一块旧软席。一切都依照老伴在时的规矩。他慢慢往躺椅上坐下去,看着落地窗外的大丛月季花,花丛上新添了不少嫩绿的枝芽,显示着春天已经到来。

微笑像一滴晶莹的水珠,挂在他枯皱的脸上,那是从浸透了满意的心中流出的。

这种平静的满意的心情,真是阔别已久了。历尽了人世的浮沉荣辱,他总算活到这一天!儿子早已是副总工程师,因为父亲的这样那样的问题,多年不得转“正”,去年到底任命他为总工程师,并派出国。对于知识分子来说,这两年,几乎人人都得出国走一遭,就好像当年人人都得到干校一样,当然其自觉的程度大不相同。媳妇从事资料工作,贤慧无比。儿科医生的女儿下半年也要出国进修。女婿在报社,是个小有名声的秀才。至于孙子辈的,虽比不得谢家玉树,也个个聪颖韶秀,并没有出现一个小流氓。

人生的晚境若此,还有何求!

不知为什么,老人平常很少想到这些。他的脑子总让一套过了时的经济学占据住了。熊掌好像一把梳子,把他的处境梳理了一遍,使他忽然意识到,在人生的道路上,他从谷底正在上升,现在到了向阳的山坡上。山坡上绿油油的,长满了茂盛的植物,熊掌就是一朵红花。山坡上清风习习,使人神怡,熊掌就是随之而来的缥缈的音乐。这不单是卫表侄的关心,也是人生超越了一般衣食的一点向往。

他按着躺椅的扶手站起身,扶着拐杖走出前厅,“依呀”一声推开小天井的门,搜索的目光慢慢落在黑毵毵的熊掌上。

他觉得安慰而满意。“是了,一定得大家一起吃。”他心里想的大家是他的全家,其实最主要的是儿子和女儿。他的人和学问久被弃置,许多器官久不发动,这时却有了一个清醒的目标:大家一起吃熊掌。他又走回躺椅时,忽然担起心来。儿子大概是这几天从西部飞到东部,飞机不会有问题吧?40年前自己在那边飞过,颠得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若在一瞬间再立起生死界石,他是万万经受不起了。

“真是胡思乱想!”老人责怪自己。这简直是老伴的习惯,老伴怕坐飞机,不管真的假的;爱不必要地担心,无谓地生气,这些习惯看来正在向他身上转移。小的时候,他可是什么也不怕的呀!想来也好笑,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都有过上树下河的光荣史,都有过后来看起来是极微小,但却再也达不到的盼望。

老人眼前仍晃动着黑毵毵的熊掌,不知怎的,熊掌上冒出许多赭黄的小圆棒。

对了,那就是他向往、盼望的东西,他儿时的时兴玩意儿,连响连歇的爆竹。它响两响,停一下,间隔准确,响声变化多端。当时的小伙伴几乎人手一炮,可是幼年失怙的秋泓,却不忍向母亲要这钱。卫表侄的母亲卫表嫂来做客时,正见他眼巴巴望着小朋友们放炮仗。她回去后,很快遣人送来两挂这种摩登炮仗,炮仗用红纸包着,是一个个赭黄色的小圆棒,顶端还有一圈小小泥金d字儿。他两手捧着,手太小,一下没攥过来,两挂炮都掉在门前泥坑里,坑里的积水满满的——那时街上,这种水坑可多呢。

“砰!”哪里的声音?那爆竹当然不响了,他也没有哭一场。这熊掌可一定得大家一起吃呵。原来是关前门,紧接着响起女儿清脆的声音。女儿比逸芬还大两岁,但活泼娇小,就像小哥还是小哥一样,到现在大家还是叫她小妹。她在医院里不知是怎样正经,在家里总是叽叽喳喳不停。老伴在世时常说:“你可真像个小姑子!”

“本来是嘛,逸芬,你说是不是?”

逸芬便温婉地一笑。“我说你呀,你可真像个儿媳妇!”小妹伸手抢过逸芬手上的毛活或是抹布,“我来当一会儿儿媳妇!”

她果然飞针走线,麻利快当,但一会儿就不耐烦,交回了事。

反正人家原来说的就是“一会儿”。十年动乱中,她曾有一时期根本不说话,自己写了个条子“我是哑巴”,随时出示。——那时候,哑巴也不是容易当的。现在总算都活过来了。

小妹和逸芬说着什么,走进前厅来了。“爸爸,这几天怎么样?熊掌真难看。

今天有十个孩子出麻疹。”她东一句西一句,一转身,两本杂志掉在地下。

“你,还是个儿科大夫,往50数的人了,你可怎么好!”

老人叹息。

“我不但是儿科大夫,还是儿科专家呐。——而且我早就知天命了。’她冷笑。

马上又兴高采烈地说:“爸爸,等小哥回来,叫大林联系个地方,四川饭店可以做的,好像得提前几天送去,用石灰水泡着褪毛。”

熊掌是吃过两次了,很肥嫩,但一点不腻。这对熊掌一定得全家人齐了再吃。

可是那炮仗没有响,那赭黄色,有一圈金色小d字儿的炮仗……女儿不停地说着医院的事,清脆的声音劈劈啪啪响。最后说要走了,晚上还得看文献。她把几本外文杂志在爸爸眼前一晃。“我还要研究一下熊掌的营养,可惜——”她连说带笑,忽然停了。

秋泓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是在遗憾母亲不能和大家一起尝熊掌了。他心上满意的春潮落了下去,露出了死别的那块灰暗的界石,它永远在他心中,不会消失的。

女儿就在身边,衣衫轻拂着他的手臂,他很想睁眼看她,却又不敢。她太像她母亲了,太像了。可是时间永不能倒流,因为那灰暗的界石插在那里……“嗯——”他含糊地应着。女儿走了。

逸芬在屋里走动着收拾什么。老人知道,孙子们快回来了。儿子呢?他忽然有些抱歉,瞎担心!简直像在咒自己的儿子。若是真有什么事,也该有国际电话来了。

不会有什么的,看逸芬的那种悠娴平静,能把任何祸事打发得远远的。

“小哥这几天有信吗?”忍不住问一句。“没有。还是上回您看过的那封。”

温婉地一笑。“你不要惦记。明天问问他们设计院。还有四周,也就回来了。”

还有四周。那是一个月啊。等啊盼啊,等得盼得月季花长出20多个花苞,叶子绿得深沉多了。这时儿子回来了。带回了欢喜和忙乱,安慰和热闹。半年不见,他又长高了!其实怎么可能呢。可真希望他还是小时候模样,可以不时提抱。

儿子和女儿不同,女儿不管成为什么专家,什么大名人,总是可以追随父母,尽管事事要听她的话。儿子到了十来岁,即使只是个平凡的儿子,也不能带着他,得处处尊敬他,因为他是儿子。

家里结束了半年的清静,电话一个个接着打来。“是楚老先生家吗?找楚总。”

老人不只满意,而且高兴自己除了脑中那点旧经济学对社会起过了污染作用外,还能做别的事,不时踊跃地接电话,然后高兴地传呼。好像那些人找的就是自己,一点不觉得遭受冷落。

小哥接电话时说,收获很大,过两天要在院里汇报。老人却想,谁的收获能比得上我呢?儿子回来了!回来一起吃熊掌。逸芬也比不上的,因为她没有一起吃熊掌的向往。

又一次电话响了。是女儿打来的。和小哥说了几句旅途长短后,只听小哥在重复她的话:“你今晚不能回来?大林明天一早要出去采访?去多久?半个月?”儿子拿着话筒,女儿清亮的声音在话筒里变成混浊的一片。老人靠在躺椅上,心想我的耳朵还不聋。

最后,儿子说:“那熊掌等大林回来吃。”又加上一句:

“爸爸说的。”

约在大林走后的第十天,快到中午时逸芬打电话来,说有事不能回来。黄昏时分来了上海长途电话,老人说儿子、媳妇都不在,自己报了姓名。于是听见接线员问那边说不说话。

老人直觉地感到那边有些迟疑,后来还是说话了,原来是大林。

“我明天上午回来。”他直着嗓子喊,“——我的事办完了。”

“好。小妹不在科里吗?”

“——她大概有会——。”那边很费劲地说,“爸爸身体好吧?我没有别的事。”

老人回到躺椅上坐下,刚要向后靠又猛然坐直了,觉得浑身发冷。这不是女儿出了什么事?他头发晕,胸口发堵,“呜——,”老人大声哼起来。他想去给女儿打电话,可是无论怎样也站不起来。黑毵毵的熊掌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儿子等回来了,一定要等女儿……有人轻轻开门,那是儿子,他总是轻轻的。

“爸爸,你怎么了?不舒服么?”儿子显然很累了,这时吃了一惊,倒提起精神来。

“小妹,她怎样了?”老人心神不定地说。

儿子迟疑片刻,讷讷地说:“小妹很好。她没事。爸爸别担心。”他越说越费劲。“不过——不过她下电车时摔了一跤,让人挤的,腿有点伤。”

“她在哪儿?我去看她!”老人不知从哪儿来的力量,猛然站起来,手杖也不拿,便往外走。

小哥忙拦住了。“她住医院了。伤真的不重。还不信我么?”

老人又头晕,眼前金星乱迸。他好像看见那赭黄色的炮仗,一圈金d字儿正在飞舞。那没有点燃过的,再也点不燃的心爱的炮仗。——不管怎样,现在还有熊掌呢。

小妹,小妹一定得回来吃这熊掌!

“熊掌——等小妹好了再吃——”他喘吁吁地坐回去。

“当然,爸爸放心。”儿子叹了一口气。“小妹一定回来吃熊掌。”

小妹的伤确实没有性命之忧,但也不轻。胯骨骨折,手术后上了石膏,住了约一个月医院。月季花开过了一次,深红的花朵给人一种丝绒的感觉。旁边一丛杏黄的,也有二十几个花苞了。

等小妹快好了,逸芬忽然要到天津开会。她难得出差,现在有这个机会,小哥很支持,老人也说好。老人说好的时候,想起前天的电视新闻,一共十几条全是开会,各种各样的会在各地开,就没有别的新闻么?他曾想。

逸芬要去两个星期,临走时特地对老人说:“熊掌别等我。

他回来了,小妹好了,就行了。”说着,温婉地一笑。

“当然等你。”老人严厉地说。

过了一个星期,一个傍晚,小妹由大林陪着,回家来了。

砰!她把前门一关,把拐杖放在走廊上,稳当地走进前厅。

“爸爸,看我的腿!就和没摔过一样。”她张开两手,袅袅婷婷转了个圈,合适的深烟色西服裙没有遮掩住她轻轻的趔趄,“到底还是不一样。”老人说:“你可不是演员,自己还是个大夫!”

女儿笑着,倚在老人身旁。孙子们出出进进,一个说“西铁城,石英钟”,另一个接道:“领导世界钟表新潮流。”大家哈哈大笑。不知谁开了灯,淡绿灯罩下的灯光比平时好像亮了许多。这时有人送来急件,女儿抢着收了。“准是小哥的。”

小哥一看,却是老人的。

信是一个领导机关来的,请楚秋泓先生前往庐山避暑,为期一个月,还可带家属一人。老人转脸看看女儿,这对她倒合适。小妹轻抚着老人的手臂,没有说话。

再仔细看日期,三日后便要动身。虽然行期仓促,避暑也嫌太早,很明显这邀请原不在计划之内,但谁也不去想这些,高兴还来不及呢。

“10亿人口,有几个轮得上避暑?”大林像是对自己说,“又有几个吃得上熊掌?”

“对了,”小哥说,“那熊掌就赶快吃了吧。逸芬说了,不用等她。”

老人沉吟着。儿子、女儿是一定要等的;逸芬、大林么,可以考虑。不过,缺了逸芬总不好,——不大好。

老人沉吟时,门无声地开了。逸芬悄悄走了进来。在明亮和热闹中,她显得那样窈窕轻盈,好像哪里飘来的一个影子。

“我的好嫂子!”小妹随着孩子们涌过去,随即按住左腿。

“你回来得恰是时候!”

“下星期的会和我关系不大,还有参观海港什么的,我就回来了。”逸芬及时扶住了小妹,温婉地微笑。看了小哥一眼。

“这就好了。”满意的心情如同温暖的潮水罩住了衰弱的心脏,滋润着总是昏昏然的头脑。露珠般晶莹的微笑又挂在枯皱的脸上。“这边阳世间的该等的人都齐了。——把熊掌拿出来看看,大林等会儿带着,明天早些送到店里去。”老人的声音相当大,他觉得那连响带歇的炮仗会忽然响起来似的。

逸芬走过放在走廊的冰箱,想到该开冰箱了,要好好擦一擦。“依呀”,她推开小天井的门,去拿熊掌。孩子们当然跟了过去,有谁叫起来:“一层黄的,那是什么!”三个大人也走过去看。只见一丛丛黄色的很小的小虫在熊掌上爬来爬去。

骨头上出现了一个个小洞,还有小虫从里面爬出来。皮毛倒还依旧。

老人也扶杖来到门前,“怎样了?”他问。

谁也没有说话。

“怎样了呢?”老人又问。大家让开了,老人看见熊掌还在逸芬手里拎着,凑近时,便看见那一层黄色的小虫正在慌乱地奔走,仿佛知道有什么大难临头。

那些金色小d字儿又在眼前飞舞,掺杂着黑毵毵毛茸茸的一片。儿时的爆竹和老来的熊掌一起向远方飘去,飘远了,飘远了。他环顾围在身边的儿孙,心中却充满了无边的惆怅。

惆怅也在向远方伸延,要把一切都笼罩起来。他摆了摆手,没有说话。

熊掌很快给埋在月季花下。那杏黄的一丛已有一、两朵绽开了花苞,轻风拂起淡淡的香气,在空中缓缓地飘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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