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凝固火焰

1、张承志:凝固火焰

张承志:凝固火焰

走出来几个小时以后,我开始后悔没有听从里铁甫的劝告。说是劝告,其实只是一个威吓的眼神和一个词:kun。里铁甫夸张地眨着眼皮,满眼都是恐怖。他翘起那个粗硬的大下巴来,让整个脸膛都浴进白熔的毒日光里。

感谢主,我幸好知道这个词,kun是太阳。我也抬起下巴,试着朝上瞟去,额间和脸颊立即淹进一片火烫的灼烤中。我当然知道kun是太阳,一个人哪怕只学了三天维语也知道这个词的。可是我觉得茫然,尽管满天都飘洒般密布着那灼烙般烤人的光线。那光芒如水如银,在天穹间流溢着逼近,从里铁甫的小庄院里出来时,我完全没有想到这个kun的厉害。

路左一字排开默默的火焰山。我们的毛驴车微微颤着,匀匀地响着一个寂寞的节奏。维吾尔人在车前斜斜立起两根交叉的木棍,使车子显得重心均衡。我微微感到有一点对里铁甫的歉意;此刻他不再劝我了。他的眉宇间流露着一丝忧郁。他有时轻轻抚摸着青驴子一耸一耸的尾巴,脸庞总是在一动之间就倏然变换明暗,阳光照耀的颧骨下巴,还是那么沉默着,硬硬地前伸成一个铲形。我猜这下巴后面的喉咙里可能也有不少生动的话,可是没有希望,我不懂维语,他不懂汉语,天上有一派刺人肌脉般灼烧着的毒花花的日光,地上是一条蜿蜒不语的鲜红得眩目的火焰山。

我每分钟都想捧起那只水壶,咚咚地把凉水灌满肚皮里面那些焦干的肠子。我觉得驴车在颤簸的时候,那些肠子像些干芦草一般叭叭地裂响,毒日头仿佛刺着它们,要快快地把它们全烤干烤碎掉。可是里铁甫瞧也不瞧那两只水壶,我不知道他是真的不渴,还是在默默地忍着干渴。

我们已经在火焰山里转了两天了。

天气实在太热了。我发现理解吐鲁番盆地好像用不着读那么多书,只要在这片土地上曝烤几天就够了。可是我已经决心走遍火焰山里的几条山沟,因为它们实在是大名鼎鼎。我找到里铁甫的时候依靠了翻译,所以我一路上总是安慰自己说,没关系,里铁甫当时肯定全听懂了,他明白我要干的事。

可是我不懂维语,他不懂汉语。我们俩在赶着毛驴车走进干裂得沟壑密布的火焰山以后,就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白晃晃的蓝天上有一个烧成白炽的球,阳光撒在戈壁滩上,噗噗地溅着轻飘不落的灰尘。额上留不住汗水,举手一抹,手指沙沙有声地擦下一层白碱。漫野摊开的青灰色砾石吸尽了光亮,黑沉沉地像是一片烧烫的铁块。只有火焰山依然鲜红地壁立路旁,一道道颤抖般弯曲的深沟交相拧扭着向上挣扎,在利齿般参差的山顶一线攒成一个个凸起的赤红的尖。这真是一道不可思议的山。没有植被,没有河水溪泉,没有矿藏,没有能够耕作的土壤。但是有惊心动魄的鲜明的红色。无法理解的、愤怒般的焦渴的红色。在山脚下,沿着平原戈壁和山体之间的小道,我们的毛驴车在缓缓蠕行。我最后忍不住还是摘下水壶,可是里铁甫动也不动地依样握着鞭子。我想了想,又在心里狠狠地拼了一口气,然后把水壶挂回车前板上交叉支着的木棍叉架上。“吐鲁番学”,我想着这个新名词,眯细眼皮躲开明晃晃的毒日光,眼皮不知是浮肿了还是干裂了,睁眨一下都觉得疼痛。学者们为这道荒山和这块盆地写了堆成山的书, 可是他们也许从来没有被这里残酷的炎热灼烤过。 对他们来说,“吐鲁番学”也许只是一个虚假的梦。青毛驴踢踏有致地踩着碎石小道,拐进了一个沟口,两侧鲜红浓重的山崖猛地挤压过来,我觉得眼帘里充斥的红色强光立即刺伤了脑子深处的什么地方。

“里铁甫江!”我把书本和电影里的知识用上,试着加上了一个尊敬称谓“江”。

“唔?”他在浓眉下挑起眼角瞟着我。

“里铁甫江,……yol—?”这是去哪里的路呢?

“……murtuk。”他回答说。

道路通向木头沟, 我想。 murtuk一定就是木头沟。我回忆着法国国会图书馆和大英博物馆里的文书编号。“m”,我想起这个字母就是代表文书出土地木头沟。我马上想和里铁甫滔滔不绝地谈一谈,可是话语在喉咙里堵塞着。我急了,伸手在额上抹了一把,粗糙的汗碱渍得手掌有些难受。赤裸的鲜红山岩纹理狰狞,岩缝深处的暗红最后化成黑暗。我没有敢再拾起头瞟瞟太阳,毛驴蹚起细蒙蒙的干燥粉尘,在车旁浮摇着淡红的浅色。

“木头沟吗?”我又问道。

“murtuk。”里铁甫肯定地点了点头。

“亚克西yol。”我想说好地方。但我说的是“好路”。

“yahxi yol。”他又听懂了,他赞同地点点头。

木头沟。好地方,好道路。我想不起我还知道几句维语。亚克西这个词连他妈的上海幼儿园里的小孩都懂。木头沟里的山崖笔直地曳出一条斜坡,均净的细红沙平平滑滑的,像一面斜斜撑起的红镜子,引逗着人想往上爬。在这面红镜子顶端,那些鲜红吓人的沟壑又颤抖着上升起来,一股股一道道地纠缠着,拧挣着,前后在一个圆圆的尖山头上汇攒成一团拱起的火苗。我觉得那山像是一个血流满面的粗野哑巴,他愤怒地向上窜跳着,可是喊不出声来。

次日,我们已经来到南麓。倾斜的盆地边缘升腾着灰蒙蒙的尘埃,太阳依旧从清晨起就毒辣辣地高高蹲踞在高空之上。我们是清晨五点启程的,从清晨五点起天气就一直保持着残忍的炎热。空荡荡的水壶在木叉架上寂寞地晃荡着。我已经丧失了意志,一口口地,终于还是我一个人把那水喝光了。

“kun,”我困难地挣开烤烂的嘴唇,想挤出一个笑容。我觉得嘴唇上那层硬痂正慢慢地想要封住我的嘴巴。“kun,”我笑出来了。

里铁甫也笑了笑,点了点头:“kun。”他做了个夸张的、威吓又无可奈何的姿势,对着天上那轮白炽的球比划了一下。我觉得他像是在安慰我。白晃晃的强光还在倾泻着,在触着戈壁的地方激起阵阵眩目的蜃气。

“yol——”我想说“路远”,可是我只会说“路”。

里铁甫赞同地点点头:“啊, yol,yol。”

南麓的道路笔直地伸入迷茫的白朦朦尘埃。我们的毛驴车像一粒青石子,在空阔的戈壁上缓缓滚着。火焰山现在矗立在路右,密密的纹沟竖立着,绞结成一个个圆光的火苗,连成一条红褐色的山脊。我再也搜寻不出一句维语了,我只会说kun和yol天地之间也确实只有那轮熔化的烈日和一条焦旱的道路。

“yol——”我又挑起话题,做了个无奈的手势。

里铁甫笑了,维吾尔人都笑得有风度。

“yol。”他点点头,重复说。

我们的路还长,四天里我们只穿过了吐峪沟、胜金口、木头沟,前面应该有一个更加大名鼎鼎的葡萄沟。这些地方我终于亲眼见过了,虽然我只能和它们在沉默和烤晒中对话。yol正长,kun是残酷的,我不懂维语,里铁甫江不懂汉语。可是我们的小青毛驴拉着我们,我们的驴车已经在火焰山里穿插了四天了。

“yol……亚克西。”我想出了一句话。

“yol yahxi。”里铁甫肯定地答道。我觉得他没有一丝迟疑。“道路,是很好的。”我在心里又为他翻译了一遍。

当路过村庄的时候,我们在井口上灌了水壶,也让小青毛驴喝足了井水,吃饱了玉米粒。可是奇怪的是:里铁甫即使看见清冽的井水,也依然微笑着不喝一口。我把头埋进吊桶,把头浸进那透人心肺的清凉之中,一直浸到耳朵和后脑。我潜在桶底憋足气长饮不休,一直到觉得肚子里的水上升着,涨到胸口,涨到喉咙,一直到我确实知道我的干焦的肠子已经被水完全浸泡透了,我才猛地冲出水面。

“里铁甫江!”我大喊道,我拼命指着新汲的满满一桶水。

他说了一句。我知道他在说:“我不渴。”

“里铁甫江!”我摇晃着水桶喊着,清亮的井水从桶边溅洒出来。

他笑着走过来,但还在说着那句“我不渴”。

我对他的耐渴能力感到生气。“kun!”我愤怒地指指那高空中熔成一团模糊的毒阳,又一挥手,“yol!”这是艰苦的长征!你为什么不喝水:我大喊着,觉得似乎是对他报答着,也觉得在喊叫中获得着发狂的欢喜。

“kun!yol!火焰山!”我又一挥手,指向那道逶迤的鲜红山脉。

“喂,火焰山。”里铁甫点着头说。原来他也懂一句汉语,他知道这道山脉的汉语名称读作“火焰山”。他不情愿地在水桶旁蹲下,绅士般轻轻掬起一捧水,啜了两口,又站起来。

我简直惊呆了。“你难道不渴呀,咱们在四十五度高温中,在戈壁滩上曝晒了四天了,这水多么清甜!”我干脆用汉语说起来。

他又重复了一句我已经熟悉了的“我不渴”。我真想趁机学会他这句格言般的维语,但那声音轻灵地飞远了。

“火焰山!”我绝望地又指指那狰狞的山脉。

“火焰山,火焰山yahxi。”他赞同地说,我不知道他在赞同什么,虽然我也没有说火焰山不好。我坚决地端起桶来,端到他的脸前。

里铁甫快活地笑了,不好意思地接过桶放下。他又绅士般掬起一捧,像喝咖啡似地轻轻啜了两口。“……”他又轻灵地说了一遍那句格言,我刚想捉住那句话,它又飘飘地飞远了。

我想临出发前再喝一次。桶里满溢的清水上映着一团晃闪的暗红火焰。我迟疑了一下,没有把嘴浸进去。井水渐渐静止了,那水面上浮动的山脉影子也慢慢凝固成一个清晰的影象。我望着它,觉得有些舍不得,于是我就学着里铁甫,决心不再喝了。

毛驴车疲倦地走着,我斜躺在车板上,借着里铁甫的脊背遮住一些毒日头的白光。我们已经穿过了几条山沟,调查了那些闻名已久的圣徒墓和千佛洞。里铁甫还是正襟危坐地扶着木叉架,垂下的鞭梢在青驴子的屁股上轻拂着。

火焰山依然在路侧一字排开,万道沟壑直直竖立着,在蓝白的眩目阳光下颤栗。它真的是火焰,我想。谁知道远古时代、史前时代、地质时代的事情呢?我猜那时这里一定曾经燃着一片疯狂的火。一定是因为什么原因骤然变冷,熊熊的一山火焰还在闪跳着,就原样凝固了,变成了这样一条不可思议的山脉。一定是这样,我想,除此无法理解。我盯着烈日曝烤下的这道低低的山脉,觉得那战栗着颤跳着的火苗纹理使我心里无法平静。

“里铁甫江!”我唤道,“——火焰山”我望着这道低矮地压抑着的鲜红连山,忍不住想和里铁甫交流一番。激烈的、残酷的、流血的、喑哑的鲜红荒山,你埋葬着什么呢?

里铁甫转过头来,也望着那道连山。我看见在里铁甫眼里流闪着亲切忧郁的神情。“火焰山,”他应道,他的“焰”字发音很奇特,“火焰山yahxi。”他慢声说道。

火焰山好,可是为什么呢?我叹了口气。毫无办法。我们两人只凭着三个单词无论如何是无法交流的。就像我和这火焰山一样,只凭着这颤抖的鲜红颜色,我们是无法互相交流的。

每一个山尖都是一簇熊熊的火。当它正战栗着激动地燃烧的时候,突然不知什么使它凝固住了。但它一定拼尽全力地挣扎过,所以造成了这些密密的垂直纹理。它也许满心痛苦,我想道,它也许饱含希望。它也许永远死了,它也许暗蓄着伟大的力量。我心里掠过一股空空的遗憾,脸上又皱又疼,我感觉到了满颊结成一层薄壳的汗碱。我失败了吗?也许我失败了,我想。我无法和它交流。我也许和那些吐鲁番学家一样无法和它交流,因为它不告诉我,它只是神秘莫测地向我露出一派跃动灼眼的红色。我只能……我只能围着它转转。

我忍不住扯住里铁甫的肩。

“里铁甫江!火焰山——?”我努力挤开脸上的碱壳,向他做出一个探询的神色。

里铁甫漫不经心地瞟瞟山脉,轻轻地点着头说:“啊,火焰山,火焰山。”我急了,我没办法从他这副和事佬式的表情中找到回答,我又扯过他的肩头来,狠狠地对着他的脸做了一个表示决不能理解的、疑问的姿势。

也许……他懂了我的问题。他迟疑着,谨慎地打量着那鲜红的山脉,久久没有说话。我盯牢了他的表情。我觉得,我的同伴知道得很多,他和这山之间隐藏着一种理解。

他开口了。“火焰山——yahxi。”

我失望得愤怒。可是我没有说什么。因为我听出他的这个格言似乎很复杂。

傍晚时分我们来到一处坍塌的小泥屋旁。

这座建筑很古怪。不知是谁用火焰山上的红岩石堆砌起几面墙壁,再用红胶泥抹在一把红柳条子上充做屋顶,把它孤零零地安放在这个荒僻的地方。里铁甫也变得很古怪,他卸下毛驴,独自一人跑到那里去了,睬也不睬我。天空终于收敛起可恶的毒焰,四野里变得开始清晰宜目,戈壁滩也开始显现出难得的铁灰色。我揉了揉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此地正倚着火焰山的崖壁,股股扭挣般弯曲的沟纹就在眼前红红地升起。我懒懒地踱着,深浅不平地踢着地上的沙,朝那小小的泥石建筑走去,一边走我一边想到:我好像正在直直地走进火焰山里头。

里铁甫在那石头墙里独自跪着。

后来他就忙着修理小屋,他搬来山崖上滚下的红石头,补着石墙上的洞。又爬上屋顶,整理着那片柳条盖顶。我不知说什么好,默默地随着他于了起来。天色迅速地暗了下来,可是抱在怀里的石头依然滚热。汗水开始还只是一滴一线,后来就顺着脸颊纵流起来,搅和着脸上的碱污。

天黑透了。

我和里铁甫铺开驴车上的垫毡,并排睡在戈壁滩上。风正在脑后的山崖上唰唰地剥着碎石和沙土。那里也许埋葬着一位圣徒吧,我暗暗地想。我很想听里铁甫讲讲那座小屋的故事,可是我们之间没有语言。

我转过脸,望了望一旁的里铁甫。

在薄明的夜色里,里铁甫朝我微微一笑。

又走了一天,我们终于看见了葡萄沟的浓浓绿荫。习惯了眩目的黄沙、戈壁和焦裂的火焰山的眼睛,突然间酸疼难忍,仿佛那一条狭长的浓艳绿色反而刺眼难看似的。

当毛驴车一摇一摇地靠近了那片绿荫以后,眼睛不再酸疼了。可是我仍然像进入了幻梦一样觉得:一切都是和谐的,只有那片浓翠欲流的绿地反差鲜明,显得那么扎眼。

后来又看见了渠水。一条有些浑浊的水翻着白浪,流势很猛地在渠道里哗哗喧嚣着,向前面的村庄流去了。

我不断地扭过头来,瞟着兀立在一旁的那条赤红嶙峋的山脉。我愈来愈觉得怅然若失,我知道这绿荫掩映的渠水正向我告知着一个终结的信号。在这静悄悄的焦旱的鲜红山脉里,我已经跋涉了六天,我已经体会过了我应该经受残酷烤晒,我已经尽了全力,我得到了些什么呢?

里铁甫也时时转过脸打量着我。他在侧着脸庞瞟着的时候,表情安详又漂亮。我在心里苦笑着,回忆着我们之间那四个可怜的共同语词。戈壁滩在远方浩荡地伸展着,茫茫无际又平坦得出奇。火焰山渐渐移向侧后,开始变得遥远。我把水壶送给里铁甫,他微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了想,拧开壶盖,也学着他的样子,像绅士喝咖啡似的轻轻啜了一口。

渠水边出现了一株茂盛的大树。

里铁甫开始活泼起来,他勒住车,向我比划着说着。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勇气继续用那四个词奋斗。而里铁甫还在耐心地解释着,用粗硬的手指打出一个个手势。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行啊,行啊,我同意你,我同意你的任何一个词。可是我真想听听你给我讲讲那间奇怪的石屋子,那里埋葬着一个伟大的圣徒吗?

里铁甫爬上了树。我立即明白了:桑椹!原来这是一株根深叶肥的大桑树,原来里铁甫在建议我一块上树吃桑椹。他在树上勤奋地摘着,明晃晃的阳光从树缝里倾泻着,遮挡着露出的蓝空。

我也爬上一根枝叉,摘下一颗湿润的、水嘟嘟的白桑椹,我的手指立即湿了,又湿又粘。接着,我们两人就大吞大嚼起来。我们彼此递过一些特别饱满的肥大桑椹,成捧成把地填进嘴中。叶缝里泻下的阳光被搅乱了,在我们的手上、在碧绿的叶子上、在里铁甫的肩头上忽明忽暗地闪烁着。我突然心花怒放了。

“里铁甫江!”我快活地喊了起来。里铁甫转过脸来。他大睁着眼睛,活像个贪馋的孩子一样笑着。

“kun!”我乱嚷着。

里铁甫快乐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维吾尔人笑得真是优雅。

“哈哈!yol!”他也喊道。

我又喊道:“火焰山!”我学着他的“焰”。

他大笑着回答:“yahxi!”

阳光在枝杈树叶间闪烁着,疯狂地从一片叶子上跳到另一片叶子上。我捕捉不住这阳光飞行的路线。我大嚼着甜蜜的吐鲁番白桑椹,不时瞟着那道鲜红醒目的山脉。火焰山依然一言不发,默默地逆着骄阳向上挣跳,每一丝火苗都历历可数地凝固着。我心里突()然掠过一阵难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和这道坚韧的山脉已经有了深深的爱情。

我们的小毛驴又匀匀地走开了。车身轻微地晃动着,循着一个寂寞又舒适的节奏。葡萄沟两侧毗连的农舍和白杨树在晃动中缓缓后移着。这是考察路线上的最后一站,我想着,结束啦,就要告别里铁甫江啦。我疲倦得沉沉欲睡。我仿佛感到一丝惋惜。我又感到对里铁甫的一种莫名的歉意,于是我把头歪靠在他风尘仆仆的肩膀上,昏昏地睡了。kun,yol,火焰山,yahxi,我好像在睡梦中念叨着这四个词。

辽阔的大地上燃起了一条长长的火。火苗快活地疯狂地蔓延着,在祟山峻岭和深入海底的盆地之间举行了一个壮美的祭典。但是突然之间,火焰被魔法凝固在原地,从此后流逝了千年万年。火焰感到愤怒,它仍然不屈地保持着熊熊的姿态。

在它的怀抱里,在它挣扎时裂开的条条山沟里,白杨树和桑树,小麦和葡萄沿着沟水成长起来了,浓稠的绿色装点着赤裸的鲜红色。

2、张承志:绿夜

张承志:绿夜

他终于登上了那座小山。他抬起头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远方望去。

明亮而浓郁的绿色令人目眩。左右前后,天地之间都是这绿的流动。它饱含着苦涩、亲切和捉摸不定的一股忧郁。这漫无际涯的绿色,一直远伸到天边淡蓝的地平线,从那儿静静地等着他、望着他,一点点地在他心里勾起滋味万千的回忆。

在这一望无际的绿色上方,只有他的思绪在无声地盘旋轻飞,像是那绿中充盈的情调的旋律。他感到身心都透明般地宁静。

小奥云娜那时才八岁。她骑在马上,抓着鞍桥不肯松手。她紧闭着小嘴,牢牢地盯着他。后来她哇地嚎啕起来。本来把她抱上马背不过是为了冲淡分别的感伤。淡蓝的地平线上涌来了浩荡的白云,蓝空上排着云朵的长阵。奥云娜,这八岁小女孩的心理是怎样的呢?那天地间的一抹浅蓝中,又为什么能绵绵不尽地涌流出白白的云朵呢?

这是多么新鲜的感觉呵:可以自由地遐想,但用不着真的去寻找答案。大海般的绿色滤去了嘈杂、拥挤、热腻的昨天。此刻,在这儿,可以独自站一会儿,静静地想想过去。整整八年,他总是难得有机会这样站一会儿。也许是没有适当的时间和环境。可是在那匆忙的奔波中,他又确实常有过这样的念头:喂,该停下来,该仔细想想。也许,在人的一生中,需要留一些时间给这种独自一人的、平和的、不受干扰的思索。

八年了。八年前,他就是从这个小山坡前,顺着这条三股车辙印的道路走向那喧嚣着的、熙来攘往的都市的。最初他常常回忆。他想起过小奥云娜驼羔般聪慧的大眼睛和甜甜的酒涡。他甚至曾经发表过一首关于小奥云娜的小诗。在那首儿歌般的小诗里,他把小奥云娜称为一条“欢快的小河”。可是,哦,生活——冬天运蜂窝煤、储存大白菜,夏天嗡嗡而来的成团蚊蝇,简易楼下日夜轰鸣的加工厂,买豆腐时排的长队……淹没了诗。在深夜里,有时心里也曾闪过一眨星光,但他已经很难捕捉住那曾使他的心颤抖的一瞬。

而这一切都已离他远去。这茫无涯际的青青的原野,这弯曲的三股车辙印,这低缓的小山坡,正把他带回到昔日。在这儿他曾被晒成黑红色。在这儿他曾恶煞般和人打架。在这儿他第一次懂得了劳动的艰难和自豪。他凝望着这无边的绿色。蓝空中巨大的白船般的云朵无声地驶去了,深黛的云影移开后,那三股车道在阳光的直射下显得明亮而线条清晰。那里通向他逝去的青春。他已经听见一声遥远的呼唤。他的眼睛湿润了。“哦,草原。”他轻声说。

这里是锡林高勒。是由左右苏尼特、东西乌珠穆沁、阿巴嘎和阿巴哈纳尔等响亮的地名组成的锡林高勒草原。他终于回到了这里。他觉得自己就要打开紧闭着的、心上的门。表弟说过:“祝你在洛西南特的瘦背上骑得稳。”为什么呢?“因为堂 ·吉诃德为寻找假想的敌人踏上征途,而你为寻找想象的净土而提起旅行袋。”他默默地看了表弟一眼。应当对属于不同世代的人闭紧心扉。他和他仅差十岁,但属于两代人。他怎么能把小奥云娜的事告诉他,再被他恣意挖苦嘲弄一番呢!不,小奥云娜是不能玷污的……也许,八年前的一切都已烟消云散,但岁月、生活和动荡的历史留给他的唯一礼物,就是小奥云娜的笑脸。他比表弟仅仅多这么一点财富。当然,表弟是不会承认这种结论的。承认他、同意他、等待和安慰他的,是这锡林高勒大草原。

他等不及捎口信给毡包。他一到公社,就大步踏上了这条三马车道。他解开衣服,草原的长风直入胸怀。草梢在脚下唰唰地分开。他渴望看到那可爱的小姑娘。他的眼前已经清晰地现出了一对甜甜的酒涡。

“老弟,这回采风,时机难得。怎么样?计划捞多少?”人流正匆匆地涌向办公楼底层那长长的楼道。河南口音的侉乙己追着他问个不休。“这回弄个长篇小说,抓它个两三千!上回那不中——咋写个小妮儿!”脚步嚷嚷,人流匆匆。“你别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光想捞钱……”“咋?”侉乙己恨恨地嚷起来,“你咋着了!你崇高多少?你编小妮儿那几句词,还不是落了十块!少一分你能行?”一阵哄笑。原来下班的人都在满有滋味地听着。他们赞成侉乙己。楼道光线很暗。脚步声、谈笑声在墙壁上击出回音。他默默走着。孤独使人痛苦。缺乏沟通彼此的语言使人孤独。人们为什么更欣赏侉乙己的或表弟的语言呢?难道大家都讨厌用真诚的、亲切的、尊重别人感情,也使自己更纯净的语言交谈么?

这个河南侉子就这样无耻地嘲弄了,不,是侮辱了他神圣的小奥云娜。他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涌进一般污浊的脏水。这脏水居然那么轻易地冲进了他一直悄悄保留在心底的、使他的心温柔和潮润的、那一小块淡绿色的领地。他突然感到疲倦,他累得要命。

他微喘着,大步走向草原深处。这里是驰骋着自由酷烈的风儿的、开人胸襟的莽原。在这里可以不必心有城府。在这里可以把市场上大葱和烂西红柿的气味,把十二平米的家和它的拥塞,把楼下加工厂的噪音和冷冰冰的售货员,还有那河南腔的下流语言全部忘掉。在这里可以把疲惫的肉体埋在茂盛的箭草、马镰草和青灰色的艾可草丛里;他满怀感激地吞咽着这里的清爽空气。这时他才明白来到这里的必要。

“今年夏天,你回内蒙去吧。”“开玩笑!哪有那么多钱?”他奇怪地望着低头织毛线的妻子。“我能领到五十块奖金。另外还可以再挤出一些。”“算啦。连我喝酒抽烟你都叫唤。”“不,这回不一样。你下周就请假走吧。”“为什么呢?”“不为什么……我觉得,你一直盼着回去一次。”她原来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他迟疑了:“可是家里,老人,孩子……”“没关系,去吧。”他吻了吻她的眼睛,心头掠过一道生疏了的温暖的波动。

那天晚上她炸了花生米。可是他的筷子却总是夹滑。在他若有所思时总是这样。妻子也许就是常在这种时候注视着他。一个扎着两只羊角小辫的小姑娘正在对他笑。侉乙己骑在一匹马上指手画脚,马儿把他摔在地上。小奥云娜笑了,露出小酒涡。他忍俊不禁,所以又把一颗花生米掉在地上。一旁,妻子拍着襁褓中的儿子,微微地也笑了。夜里他一直在做梦。小奥云娜缠着他,要他翻译那首小诗。他绞了一夜脑汁。

他走完了三股车道在草原上画出的那个巨大的弧形。那座熟悉的熬包山从地平线下慢慢浮现出来。清凉的风带来阵阵苦蒿和艾可草的呛人苦味儿。在远处,在开阔的盆地中心,隐约能辨出一个小小的灰点。那是一座破旧的、颜色发灰的蒙古包。炊烟随着流雾,正从那里袅袅升起。小奥云娜,我可爱的小妹妹,我清澈的小河,你好么?你还记得我们分别时,你骑在我的马鞍上不肯下来的往事么?你还记得父亲、母亲,还有老奶奶流着泪水,望着我们的情景么?

他的眼眶里盈满了晶莹的泪。“小奥云娜,是我。你的哥哥回来了。”他轻声说。

哦,青春,你好!我来看你。因为我没有能留你永驻,像保尔·柯察金,像那些生命之树常青的勇士一样。我已经与你分别日久。但我也不同于表弟。表弟说:“我们没有昨天。”这是他的宣言。而我却既有昨天也有你。你由憧憬、艰辛、低下地位带来的屈辱感和自尊感,真正养活自己的劳动中留下的深深脚印组成。当然,还有爱情,尤其是对它激动的想象。表弟说:“没落的人才回顾过去。我们只面对现实。”但他也应该感到缺憾。至少该为他没有唱过、而且是没有在暴风雪之夜的帐篷里,在通红的牛粪火旁唱过那些歌子遗憾。“我们的旗帜火一样红,星星和火把指明前程。”“老伯伯请我们来到果园。孩子们是谁呀打哭了伙伴。”“少先队,我们快乐的少先队!快快来,快把歌儿唱起来!”我们起劲地、一支接一支地唱。当然,也唱《红河村》、《长征组歌》、《十五的月亮》和那个听说作者被张春桥判了十年刑的知识青年的歌。那种唱法会给人带来神奇的感受。我们唱着,传递着会心的眼神和微笑。心里盈满着泪珠、醇酒和露水……后来,人走了。但那声音、那灼烤、那旋律、那心境却和迁徙后的营盘痕迹一起,在此长留。它就是你,青春……

白发苍苍的老奶奶拄着一节断马杆,颤巍巍地,伸着瘦骨嶙峋的手迎面奔来。没有人扶她走。她虎背熊腰的儿子已经先她辞世。老人声音微弱地叨叨着,缓缓地跑来。她棒住他的头啧地亲了一口。这亲吻电流般击穿了他的肉体,击碎了他心上的锈垢。表弟不会理解,侉乙己不会相信,一个穿风衣的城市青年就在这片箭草地上被一个白发蓬乱、衣袍肮脏的蒙古老太婆搂在怀里。老奶奶摸索着他的脸和肩头,唠叨着说他瘦了。她坚信他八年来是在城里受苦。“多奇怪,”他想着,便却又感到老奶奶说得切中隐痛。他忍不住流下泪。他把头埋在老人怀里。

这个家仍然喜欢在夏季靠敖包山居住。青草如旧。山岗如旧。小河如旧。永远沾着一层细粪末的垫毡和油腻的捻金线枕头也如旧。羊群还是在敖包山上散成一个星群。酸奶桶里舀出的奶子还是稠稠的、散发着熟悉的凉味儿。嫂子给他煮的还是拳头大的饺子。她还是把舀起沸茶的铜勺举在孩子头顶上威胁他们。女人们还是在蒙蒙细雨中跪在一片泥泞中挤奶。马儿在奔跑时还是在耳边掀起呼啸的风。歪着骑马的牧人还是那样姿态浪漫。套马杆子还是那么富有弹性地在空中划出弧线。酒还是散装的更受欢迎。当然,用兽医的酒精对井水也不错。一口喝掉半小碗还是烧得胸口发痛。可是老头门德如果高兴地使劲拍他的肩膀,并且瞪圆眼睛朝着脸色阴沉的瘸子乔洛吼一会《金翅小鸟》的话,再喝半碗也可以考虑。晚霞还是那么鲜艳。月夜还是那么清澄如洗。沉睡的毡包内还是那么静寂。直径四米的圆形地面上,不同民族、不同辈份的人的呼吸还是那么酣沉而平和。半圆形天窗里嵌进的那块蓝紫色的夜空, 和点缀其上的三颗亮晶晶的小星, 还是那么使他联想到阿克肖诺夫的《带星星的火车票》。

到达那天,他没有见到小奥云娜。在她赶着牛车从敖包山北的亲戚家回来以前,他想象着八年后那扎羊角辫的小女孩的模样。他心里在悄悄呼唤着她。小奥云娜,回来吧,你快活飞舞的破衣衫,你让人心疼的小酒涡!骑在我的马背上来吧,我的黑眼睛的小天使,我明净的小河!

第二天,一个穿着蓝布袍子的少女从牛车上下来了。她把蓬松的长发低垂在沾满油污、奶渍和稀牛粪的蓝布袍上,不声不响地从他身旁走过,躲到嫂子背后。她没有羊角似的翘小辫,没有两个酒涡。她皮肤粗糙,眼神冷淡。她甚至没有亲热地喊他一声阿哈——哥哥。他慌了。他从提包里掏出塑料袋,那是妻子跑遍全城买来的尼龙衫。玫瑰红上游着几道雪白的浪。他的手在抖。“奥云娜,”他唤道,“呶——这是给你的。”声音也在抖。他没有叫她“小奥云娜”。这不是那个“小”女孩了。少女接了过来,低着头走开了。她听见他在门外收拾牛车。他感到此刻妻子、表弟、侉乙己都在盯着自己的脊背。这是他的小诗、他干旱心田中的绿洲、他青春往事的象征、他的小奥云娜么?

生活露出平凡单调的骨架。草原褪尽了如梦的轻纱。就像肥嫩的手抓肉吃完以后,人们开始更心平气和地煮那些晒硬的肉干一样。穿上玫瑰红的尼龙衫又套上蓝布袍子的少女不会再是梳羊角辫的小奥云娜、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了。她满不在乎地用捧过牛粪的手挤着玫瑰红和雪白上的虱子。她躲在门外听着老门德和她母亲议论着娶她当儿媳妇的话。她抓起勺子和靴子朝哭个不停的弟弟扔去。她把满脸盆面粉拼成面条。她摔倒一米高的肥羊,骑在上面撕下滑腻的夏毛。她用大眼睛好奇地直盯着她在八岁时曾经那样留恋过的兄长。她若有所思,又猛然一甩辫子走开。就像老奶奶一样拖着长调,在没有月光和星星的黑夜里吓狼。她像每一个蒙古女人一样,睡在门外的勒勒车上,盖着一块条毡守夜。她淋着细雨,踏着泥泞,她长高了,她成熟了。她粗糙的脸庞上留着两块冬天的冻疤。小河、小溪、小泉奏出的明快儿歌已经逝而不返,浑浊的内陆河水正在干旱的大草原上无声地流。

他常常在奥云娜忙碌的时候注视着她。奥云娜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青花山羊羔,那是一个亲戚家的出嫁姑娘在春季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小羊羔只有一丁点儿大。她用弟弟的奶瓶每天给它补奶。傍晚,当归来的羊群悄悄出现在山坡上时,那只系着铃铛的青花小羊就咩咩叫着离群而来。他注视着小羊羔冲进乳青色的薄暮或是桔红的落霞,朝奥云娜奔来。这是奥云娜一天中最快活的时刻,也是他能听到奥云娜清脆的、使他感动的“阿哈!阿哈!”的喊声的时刻。水一样平静和怅惘的日子在这时掀起一层微微的喜悦的涟漪。这银铃样的喊声刺着他的耳鼓。他在其中辨出了八年前小奥云娜天真稚嫩的音素。“哎——阿哈来了!等一等!”他笨拙地答应着跑去。他把奶瓶高高地举起,小青羊羔急得直立起来。奥云娜格格地笑了,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又深深地旋出了两个甜美的酒涡。“阿哈!阿哈!”她快活地摇着他。

在这样的时刻里,他感到陶醉。因为在他发现自己失去了那个八岁的小天使和“欢乐的小河”以后,还是捕捉到了这美好的一刻。小奥云娜在他长达六年的草原生涯中,也只是在最后一天不让他上马离去。妻子也仅仅是在那个晚上使他感受到奇异的、心的亲近。他自己也一样:八年中仅仅一次产生过那样美好的情思并把它变成那首小诗。

过了几天,半醉的瘸会计乔洛来到毡包里。他也斜着醉眼,冷冷地盯了他一眼,然后栽倒在毡子上。他开始对奥云娜说出一些难听的秽语。嫂子不在家。老奶奶睡在角落里。乔洛嘎声笑着,把碗里的酒泼在奥云娜的赤脚上。奥云娜躲闪着,咯咯笑着,又给他添着酒。她鼓舞了这醉鬼。于是乔洛借着酒劲,拖着瘸腿凑过去。他推倒了奥云娜,放肆地扯开奥云娜蓝色和玫瑰红的领口,把酒咕嘟囔地灌进她的怀里。而奥云娜却似乎十分快乐,她咯咯的笑声更清脆了。

他的心在剧烈地急跳。他抑制着怒火。白发的奶奶在一旁嘟囔着梦话。奥云娜的笑声使他联想到简易楼下那加工厂女工们的吵闹声。“想象的净土”,表弟一定正露出富有哲理的微笑。她贴身穿的玫瑰红和雪白的紧身衫一定浸透了乔洛的酒。他逼视着乔洛。这不是可以谅解的强悍的驯马手,这是一个阴沉的、五十来岁的丑恶瘸子。是讲蒙语的侉乙己。“小妮儿——”他突然恶心。想吐,他掩开小门冲到了包外。他又感到那首小诗淹没在恶毒的舌头和哄笑中唤起的痛苦之中。他在民族印刷厂有个熟人叫乌·巴雅尔,“嗨,蒙古人嘛!”乌·巴雅尔说。“你过去问一声好,他们就杀一只羊。”事实可没有这么简单。而对青青的记忆却比这简单。在岁月冲刷了很久之后.它留存下来,留在记忆里,像一个梦。可为什么又有瘸子乔洛、侉乙已呢?他们专门消灭这些梦。

后来,他看着奥云娜扶着这醉鬼走过去。在棚车那儿,奥云娜热心地把瘸子扶上马。她走回来时惊奇地望了他一眼。他斜靠着毡壁,看着姑娘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哦,奥云娜,难道我们之间也没有了那种亲近和纯净的语言么?那为你写的诗句,难道竟溅不起你心上的一点波浪么?

奥云娜从山脚赶来一群乳牛。她敏捷地把牛一头头拴在车上。随即又从箱车里舀出一盆面粉。她飞快地提来一桶水。她揉好了不成形状的馒头,然后用蓝袍子前襟兜来一兜牛粪。炉火熊熊烧起来了。可是最小的弟弟在哭。她塞给弟弟一个染成红色的羊拐骨.然后拍着他,哼着催眠曲。她洗净一叠磁碗,她斟上一碗热奶茶,加上一勺黄油。她走了过来。“阿哈,喝茶啦。”她的声音平静自然。他拾起头,奥云烟黑黑的眼睛正凝视着他。他接过碗来。奥云娜添上燃料,然后走到那排乳牛跟前。她单膝跪在牛腿下的泥泞里。“嗤——嗤——”白色的奶浆喷射到木桶里。就在这时,太阳沉入了敖包山。乌云和白云都变幻了色彩。一派金红从山顶的云霞中朝这儿斜斜投来,镀红了一条狭长的草原和这座毡包。奥云娜成了一个披着红霞的、不认识的美丽姑娘。

哦,岁月不会为你而停止流逝,小奥云娜也不会为你而水远是八岁。和你一样,她也正迎面走向自己的人生,在生活的长流中浮沉。执拗地醒着去寻找逝去的梦是件可怕的事。应当让那种过于纯洁的梦永远萦绕在心头。因为在现实中追求梦境就是使梦破灭。你来到这荒莽的草原,而表弟只向往黄山和庐山,那些名胜只有服务,不会有梦。侉乙己则只向往钱,钱更不是梦。他们都比你更实际,因此也比你更安宁。

梦的破灭不是坏事,这使他将把献给梦的爱情投入现实。抓住生活中的那瞬间的美,向奥云娜讲述那首小诗,和她一块走进晚霞,朝小青羊羔高高举起奶瓶,在奥云娜的笑声中,舒展开疲惫的躯体和感情,享受这美好的一瞬吧。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在草原古老的、日出而作的秩序中,在那循回不已的低缓节奏中平静了,感悟了。他开始更深地理解了奥云娜。生活总是这样:它的调子永远像陕北的信天游,青海的花儿与少年,蒙古的长调一样。周而复始,只有简单的两句, 反复的两句。连风靡当代世界的“folk song”唱法也未离此宗。①生活只是交响乐中两个主题永远矛盾的第一乐章。 瘸乔洛耍的酒疯就是贝多芬着名的“命运的叩门”。正因为矛盾永恒才被人们代代咏叹,正因此,听到信天游、长调、花儿与少年才会有相似的感受。表弟错了。侉乙己错了。他自己也错了。只有奥云娜是对的。她比谁都更早地、既不声张又不感叹地走进了生活。她使水变成奶茶,使奶子变成黄油。她在命运叩门时咯咯地笑。她更累、更苦、更艰难。冲刷她的风沙污流更黑、更脏、更粗暴和难以躲避。然而她却给人们以热茶和食物,给小青羊羔以生命,给夕阳西下的草原以美丽的红衣少女。为什么要打搅她,也折磨自己呢?不,要和奥云娜和睦相处。要使这有限的几天假期更和谐和更有哲理,要使它成为人生旅途的一道清流。

他的心平静了,呼吸均匀了,眼神柔和了。他骑着大白马悠闲地串门。他去找那和善的老头门德学唱《金翅小鸟》。早晨,他在清爽的晨风中活动着筋骨;傍晚,他和奥云娜一块沐浴在红霞中喂小青羔。他舒适地枕着那个油腻黑污的绣枕,吸着透入毡墙的夏夜草原的清润空气。晚上,听完收音机里那个关于名叫烟筒的丈夫和名叫灶火的老婆的烟鬼夫妻的蒙语相声,带着忍俊不禁的神情,他香甜地睡着了。现实比表弟预言的美好,比乌·巴雅尔介绍的真实,又比他自己想象的复杂而合理。被大白菜、蜂窝煤和简易楼下轰鸣的噪音折磨得太累的肉体和他的神经、感情一起,正在这广泰的草原和如水的星夜里得到休息。他感到安慰和满足。他惬意地裹紧白发老奶奶给他盖上的毯子。他的呼吸和夜草原上牧草的潮声和谐地溶在一起。

这一天,他在六十里外的牧马人帐篷里喝了不少酒。当他歪歪斜斜地跨在马背上走向归途时,远处快要沉没的一轮红日上方正拥着一团团深蓝色的乌云。

天黑了。没有星星。马儿快步小跑着,它认识路。他抬起头,嗅到腥腥的雨气。他猜想漆黑的夜空上一定也正奔跑着、聚集着乌云。九点半钟,他刚刚涉过诺盖乌苏小河。深重的雨点落下来了,草原上响着密麻麻的噼啪声。

夹布袍子湿透了。雨水淌过灼热的脖颈,冰凉地滑在胸脯上。微醉的骑手不会讨厌夜雨。淋着雨会产生一种空旷的、踏入人生漫漫长途时的勇敢;他纵马前行。两小时后,他催着马儿踏上了高高的敖包山。

雨丝蒙蒙的夜色中闪烁着一点光亮,像一颗翡翠的夜明珠。绿幽幽的,等待着他。是手电筒的灯光,是打给他的信号,就像暗夜的海洋上那灯塔的信号一样。他抽了马一鞭,向那灯光驰去。

奥云娜站在门外的雨中。披着雨衣,举着手电筒。“阿哈!”她啪啪地踏着地上的积水奔来。她接过缰绳。她扶着他的手臂。她帮助他跳下马来。雨声淅沥。这雨声中飘着一个陌生的乐句。瘸子乔洛也是在这儿被她扶上了马。他看见奥云娜面颊上紧贴着缕缕湿发。那个奇怪的乐句轻悄悄地叩着他的心弦。锅里已经煮开了香气袭人的羊肉面条,嫂子快活地问他是骑着马回来的还是马驮着他回来的。老奶奶搔着银白的乱发,可能那儿有个虱子。她告诉他今晚收音机又讲了那个烟筒丈夫和灶火老婆的有趣相声。 面汤滚烫。 羊肉喷香。有个家真好。侉乙己如果听见这个“家”字,一定会露出黄牙。下雨的夜里谁都往家跑。在锡林高勒的千里草原上,他在下雨时只往这儿跑。人世间只有这里在雨夜为他举起灯光。他吞着面条。牛粪火烤着赤裸的胸口。他给嫂子讲着牧马帐篷的位置,给奶奶学着烟鬼夫妻婚礼上的发言。他笑着、吃着、说着。而心里却满盛着另一些话。原来是这样:最由衷的话语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书面语式的词汇反而使人发窘。他有点想哭。有人推他,是奥云娜端着一只小碗。酒味儿又香又烈。他一饮而尽。一股滚烫的暖流慢慢向肚肠滑去,又击响了那个轻叩心弦的神秘乐句。它不属于信天游、花儿与少年和蒙古长调。它是什么呢?“阿哈!”“嗯?”“还喝吗?”“再倒半小碗吧,奥云娜!”

以后他有意在夜晚回家。全家也完全可以理解去找老门德学唱《金翅小鸟》的必要。他跋涉了两千里来寻找地球上一个直径四米的毡包,他还想反复体味在白天和黑夜从远方奔向大地上这一点时的深切感受。

迷蒙的、潜伏着一脉生机的原野蒙着浓重的夜幕。万籁俱寂,苍穹宁静。大地的弹性从马蹄那儿传遍全身,轻摇着惆怅的心绪。他从暗夜中辨出一种均匀的色素,那是溶入夜色中的、七月青草的绿。浩淼的暗绿中亮起了一颗明亮的星,那是奥云娜为他举起的灯。那灯光也被染上了淡淡发绿的光晕,像是雾露弥漫的拂晓湖面上跳跃着一簇萤光。蹄声惊起了宿鸟,引出了那个轻盈的乐句。那么优美,那么感人。哦,绿夜,四季的精英,大地的柔情。这绿夜抚摸着他,拥抱着他,安慰着他,使他不顾一切地朝前走。他又在编织着一个梦么?表弟已经皱起眉头。办公楼楼道的人流中已经响起哄声。但他微笑了。他已经不能承认关于两句矛盾的歌词的醒悟,因为这绿夜中有一个新奇的旋律在诞生并向他呼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他收拾了行装。

白发老奶奶送给他一个红布缝成的小方块护身符。嫂子送给他妻子一块绿绸子。牧人们送给他一罐罐黄油和花斑透明的磁碗。门德阿爸送给他一壶奶酒。冈林信康唱过:“逝去了,那往日的亲切。”左田雅志也唱过:“你去了,带着脸上的泪水。”而他没有带着泪水,而是带着绿夜中奥云娜为他点燃的灯光。逝去了的已不能追还,但明天他又会怀念此刻的亲切。人总是这样:他们喜欢记住最美好的那一部分往事并永远回忆它,而当生活无情地改变或粉碎了那些记忆时,他们又会从这生活中再找到一些东西并记住它。这是一种弱点么?也许,人就应当这样。哪怕一次次失望。因为生活中确有真正值得记忆和怀念的东西。

奥云娜欢叫起来。就在此刻天空中又出现了那金红的云霞。“阿哈,快!”他忙答应着跑去。小青花羔已经在围着奥云娜蹦跳。他高高举起了奶瓶。这最后一个傍晚应当这样度过。他暗暗希望,在太阳、云层、时间、草原、小青花羔和奥云娜相会时迸射出的,那自然与人的美好画面中,也能有他瘦削的微小身影。

“阿哈!”“嗯?”“你明天就走么?”“哦,明天不走不行啦。”“还再来么?”“嗯……”“能带我城里的嫂嫂一块来么?”“她吗?不,奥云娜,连阿哈自己也不知道能不能再来。 ” “路很远,是么?”“……”“阿哈!”“嗯?”“我想把这只青羊羔送给你。”“真的吗?”“当然!你已经会喂它了。”“傻瓜,城市里不能养羊。”“那怎么办呢?我还能送你什么呢?”“今天夜里,你再给我打一次手电光吧,小奥云娜!”

奥云娜惊讶地望着他。他()从她手里抱过小青羔,把它撒在草地上。小青羔咩地叫了一声,又扑回来,朝他蹦跳着。奥云娜快活地咯咯笑了。这个身穿破旧蓝布袍子的姑娘全身通红,她鲜艳的脸颊上现出了两个深深的、动人的酒涡。

夜晚,他告别了老门德一家,纵马驰向等待着他的毡包。诺盖乌苏小河的水面上闪烁着暗淡的波光。清凉的夜风掀着流动的草浪。朦胧的、茫茫的黑土地厚实又温暖。七月的夜,绿色的夜,把他悄悄地抱入怀中。他纵开马儿,在这绿夜中飞一般疾驰着。

表弟会问:“你找到了什么?”妻子也会问:“你感觉怎么样?”不,他寻找的已不复存在。他的感情也未必轻松。但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也并非是一个新的梦。他的脚已经深深踏进了这真实的无边青草,他不会再写那样幼稚的小诗。像成年的保尔·柯察金为孤独的妈妈奏出的手风琴声一样,他也将把自己的歌唱得沉着、热情而节奏有力。他用力扯住飞奔的马儿,伫立在茫茫的绿夜中。那个神妙的乐句已经展开为一个新的、雄浑的乐章。这音乐的旋律和夜的纯净的绿色,流进了他的心。他感到这颗心从来没有这样湿润、温柔、丰富和充满着活力。他凝望着莽莽无垠的、亲爱的夜草原。“哦,别了,草原。别了,绿色的夜。别了,我的奥云娜……”他轻声说。

这时,那极远极远的绿夜深处,亮起了一颗星。

3、张承志:晚潮

张承志:晚潮

黄昏在不觉之间降临了。

原野上,一个结实的高个汉子在闷头走着,他脚下的砂石在寂静中咔嚓咔嚓地滚响。仿佛只有傍晚时才有的那种阴凉的风已经吹来了,他走得很累,但却没有出汗。已经退化的旱季草原上丘陵起伏,裸露着赤褐的石脉,远远望去象炭火一样使人发热。但是这会儿,无论是这红褐的丘陵,还是周围光秃秃的草滩,都已经被徐徐降下的暮色冷却着。震耳欲聋的噪声也仿佛冷却了。但是,没有了那种一直在耳边锐声鸣着的噪响,人就象抽了柴的火焰一样,不知不觉地泄掉了力气。

那人看见路边有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他停下了。坐下的一刹他听见身上的骨节嘎巴响了一声。浑身都酸疼得难忍。点火的时候,火柴棍一下子撞断了,他瞅见捏着半截火柴棍的手指头在哆嗦。黄昏的暮色还在继续朝原野上降临着,那白天里习惯了的嗡嗡锐响还在被什么推着,远远地朝田野尽头逝去。

抽完一支烟再上路以后,他才知道这一天真是累了。两腿象是里头断了腱子,踩出去总有点不稳,两个肩膀空得难受,手象是悬在一根细线上那样不自在,坠得难受。那汉子觉得两只手上的指头一跳一胀的,象是肿啦,他闷闷地想着,大步地朝回家的路走着。暮色水一般浸漫着,大地慢慢地正在隐去着轮廓。

从挖砂场走到家整整十五里地。干那样的活儿,人就象疯了一般。干完活扔下锨就歇可不行,他猜要是扔下锨就躺下或许能死过去。所以这十五里路虽然远了一点,可是走路的时候能让呼吸平顺下来,僵了的骨节也能走着走着变得松活。前几天他总觉得到了家也就喘匀了气;脑子也在辽阔的黄昏里清醒了过来。

他只是心里觉得惊奇。在砂窝子干了几天了,他还是觉得那么吃惊。他从来没有这么干过活儿,他估计爹在活着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干过活儿。那可真叫揭地三尺哪,砂场那边土地给成片成块地揭开了。他默默地迈着大步,觉得自己整整一天都象是做梦,到现在才一点点地醒过劲来。一天十几个钟头,他想,人都象是着了魔,入了咒。他也一样,象神鬼附了体,十来个钟头不知道累也不知道饿。到现在才觉出肚子饿了,饿得一阵阵发疼。可是他还没有明白这就是饿,他只明白自己正在渐渐地恢复知觉。不光肚子,全身都酸胀起来,皮底下一下下地跳血。灰云封住的天空绽开了一个边角,有两只燕子扑着蓝闪闪的翅子从脚前掠了过去。他听见那燕子留下的两声清脆的鸣叫,这阵听着,那鸟叫声怪玲珑的。他觉出自己的心情也正在放晴,原野上的风拂在脸上凉润润的。总之,他盘算着,今天又是十几方。城里人疯了,敢用四块钱买一方砂子。听头儿说,过几天再抬抬,要四块五一方。乡下人也疯了,因为这么一个月能净抓两千多块钱。卖一身力气换回两千块,这样的事不干才是真疯子呢。他们十个汉子挖砂的时候都一声不响。头儿说这块地底下的砂子不用筛,直接就能运去盖高楼。既然不用筛,那也不用堆了,他们直接把砂子从坑里扔上卡车。两手钳死锨把,把气足足地运到腰板,是汗珠子也攥干它,是血泡也捏碎它,不能让一锨锨飞出去的砂子断了线。从清早到日落,他的眼睛在流星般抛上天的砂子中瞪得肿了,发红了。那一锨锨飞上去的砂子在头上闪着,象是一片晃眼的金点。后来他只看见这满天的闪闪金点。连伙伴们油黑的脊背板子,连哼哼拱着的载重卡车,连天上的太阳和云都看不见了。他甚至忘了钳死的掀把和一折一挺的腰板。在那个呼啸着闪亮着的挖砂窝子里,他觉得自己干得疯了。

转过这座长着一棵孤零零的树的山岗以后,荒废的原野上就开始看见蓝幽幽的马镰花。前些年人们在这里种过苜蓿,也种了一片杨树苗圃。可是养殖地又荒了,后来还是马镰草多少盖着秃秃的野地。这两年他看惯了,一到了夏季里,这里还是被马镰的小花染上一片片又浓又重的深蓝。

远远可以望见缀落在草滩深处的几座家屋。象是远远的野地深处隐约卧着几头失群的骆驼。他猜想娘一定正倚着门纺驼毛呢。最后一辆运砂车开跑以后,他曾经犹豫是不是就睡在工棚里。伙计们说给他留了个地铺。头儿见他干了这么一天还要去走这十五里路,从牙缝里地射出一般唾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用不着翻白眼,他想道,多跑十五里也挡不住我挖你这一把钱。他讨厌头儿,讨厌他那么着射出吐沫口水,也讨厌他一锨不挖就捞那么多钱。夜里也不怕做恶梦,他想。他弄不清头儿到底捞多少,但他估计那家伙至少劈两成以上。眼前的路在荒地里扭着弯,他觉得腿愈来愈重了,累得眼皮粘粘地发困。远处那几座模糊的小屋又不见了,四野苍茫一片,薄暮已经罩住了远近的一切。

但是没有头儿他们找不来这挖砂的活儿。头儿戴着墨镜,登着摩托,不出力还冷言冷语,可是头儿给他们十条汉子找来了挣钱的路子。不只是他自己,他们十个人这回都死了一条心,要从这块砂地里挖出两样东西来:老婆和房子。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问,他不饿也不累,他知道自己有这点本事,能从清早起把砂子流星般地扔上去,让它连成一根不断的金线。头儿好坏不干他的事,他瞧那头儿也象堆砂土。他只对一件事吃惊:那铁锨插入砂地时,竟象刀切进肉里一样凶。腰板子变成了一张硬弹簧,绷得又急又猛。整整一天,那腰一折一直,没个停歇。那锨更是牢牢地长在了两只手上。他不明白人身子里怎么能有这么大的力气,他没见过人能这么凶地干活。也许就是为了这个吧,他不愿住在砂场的棚子里。住在那儿的话,他想,连夜里都得梦见那砂子。住在那儿人就黑白甭想喘口气啦,为的是半辈子挣不上手的房子和老婆,为的不是累死。不能住那儿,那儿是个人和地拼命的场子啊。

天尽头升起来、并且漫延开来一片暮霭,他觉出天气已经凉了。垦殖过的草地显得斑斑秃秃的、在昏暗中看不清边际。牧村追着水草朝北方迁走了,只留下他们这几户人家。现在他已经辨认出那儿座小泥屋的影子了,他粗声地喘着,加快了步子。

其实这片草滩还能放牧。如果夏季里有了好的雨水,这里的青草总是长得又脆嫩又茂盛。可是那些牧人逛荡惯了,象云彩似的一去不回。先是牲畜远去北方,后来牧村拔营而起。原来的定居点成了废墟。北面隔着退化的砂地,南面隔着农区的耕田,马镰草滩上的这几间小土屋成了一处分界。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他望着自己家和邻居们那些歪矮的黄泥小屋,那些小屋默默地在那儿低低卧着,显得那么孤单。

这个大个儿汉子走过了一个泛白的硝土中的井。这时他看见一缕炊烟在前面轻轻地升了起来。他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微微地皱着眉头。好象是小时候,在野地里疯窜了一天回来时,也在这个地方看见过前面升起炊烟。后来干活了也是一样,从采石场里和苜蓿地里回来,拄着一柄锄头或十字镐走到这儿,也总是看见眼前升起一道暖暖的炊烟。还是在家住,他想着,捉摸着心里那股滋味,还是回来睡好,每天一定到这井台旁边,娘在家就点着了灶火。他瞧着那缕熟悉的轻烟,心里觉得亲切。还是在家住,还是在家吃和睡,还是和娘作个伴儿。他也惯了,娘也惯了,不能去睡那个挖砂场的黑窝棚。

远近的那些小泥屋上都飘起了白白的烟。乳色的炊雾弥漫着,悄无声息地扩散开去,象是开始了一个什么。他踩踏着稀疏的野草,对准自己的家摇摇晃晃地走着,听着自己的双腿唰啦唰啦地、沉重地拖着蹚过草丛。真是累了,他费劲地想,离家门不过百十来步了,可是身子突然间一下子软了。气也喘得匀啦,手指头也松动啦,他奇怪地想,怎么反倒累了呢。可是他明白自己真是累垮了,这会儿连这么随便想着都觉得费劲。

他使足力气,抱着两条断了一般的腿朝家走去。他已经看见了在昏暗的门里头晃动着的娘的白发。

老人使劲地举着勺子,翻弄着锅里的牛骨头。沸汤翻滚着,露出锅外的骨头显得又粗又大。她看着闪跳着的牛粪火,活泼的火苗照得眼睛挺舒服的。她在估计儿子该回来了的时候就朝外看了一眼,果然儿子刚好走过那口碱土地中的井。她点燃了灶火以后一直这么坐着,不住地翻着锅里煮好的手扒肉。

从敞开的木头门望出去,能看见一阵白雾正在眼前朝草地漫开去。那是自己家房顶上冒出的炊烟。虎背熊腰的儿子总是逆着这片烟雾从荒地那边走来。瞧他累得迈不开腿,老妇人思忖着,又去翻弄白日里煮烂的肉骨头。今天黄昏,西天上没有火烧云,厚厚的灰云彩罩着大地。太累喽,她心里唠叨着,儿子太累喽。她用铁夹子把一块干牛粪摆进灶口,看着一股新鲜的黄火苗低低地向着锅底舐去。屋里一片昏黑,而木门框外面的草滩却还很明亮。其实放羊的和放骆驼的用不着那么急着搬家;苜蓿地荒了马镰草又绿了,土地秃了也还是长草。其实他们在这儿也过得下去。但是都搬走啦,她想,人、房子、还有热闹的牛羊都远远地搬走啦。人家当然要搬,放牧人的家是不生根的。可是她和儿子,还有这几户外来的人家不行,住了大半辈子,惯啦。她拢了拢头发,又把一块干牛粪放进灶口。住惯喽。房子虽然歪歪斜斜,可是生了根。这片地方就剩下这几户没根没业的人家,这样的人家能住稳了就不易。她叹了口气,开始把锅里的肉骨头拣进饭盆。反正儿子身强力壮,能方圆百里跑着挣钱。什么活计不是一个干呢。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有牧村的营盘在时,儿子采石打井;牛羊搬走啦,儿子修路挖砂,什么日子不是一个过呢。

老妇人揉了揉眼角,专心地翻着一根粗大的腿骨,那根骨头被压住了。幸亏前天帮了东边李家修房,今天人家送来一盆牛骨头。她耐心地翻着,幸亏有这样的饭食,那挖砂的活儿恶得很呢。骨头上满满地挂着肉,更不用说里头还有壮人的骨髓。不过再恶的活儿也得干,她想,四十岁的汉子不能再打光棍。这回把命拼到地底下啦,咬咬牙非得把儿媳妇娶回来。

她又瞥了一眼外面,把眼睛眯起来。她看不太清楚走近的儿子的眉眼,只看见了那个摇摇晃晃的宽肩膀。从地那头吹来的风赶着一个草浪,烟雾在草浪里消失了。瞧他累的,她凝神望着那晃动的身影想,走得一飘一歪的,他拉不开腿啦,这孩子。老女人吁了口气,赶紧把骨头盛进盆里。屋里弥漫起热腾腾的水汽。

那砂土里该不是有金子吧?她听说过,金砂从来埋在砂土里。活了七十多岁了,头一回听说砂土这么值钱。人为了地底下的砂子,揭地三尺,舍了青苗,这样的事七十多年没听说过。真是变啦,城里盖高楼要来这儿找砂石。为砂石出那么大的价钱,她听着都害怕。她挪开盛着肉骨头的盆子,在肉汤里下了几把小米。黄火苗又亮亮地舐着锅底,小米肉粥在铁锅里滚开了。用这么贵的砂石盖高楼,那高楼怕不是王宫呐。她又拢了拢散开的白头发,把瘦骨嶙峋的手搭在盛牛粪的木箱上。外面的天色也黯沉下来了,重重的铅灰云层压着四野,在一派灰蒙蒙中闪亮着马镰花的深蓝。

手边这只盛牛粪的木箱子已经使了五十年。从她二十岁嫁进这三间低矮的小黄泥屋,这只那时还描着红绿漆画的木箱就放在这儿。箱子上箍着一圈黑铁条,那时候没有现在的褂。她往水桶里舀着水,盘算着想,明天再去那里拣粪的时候,要走得更慢一点儿。

“娘,”儿子低声唤了一声。

“喂,洗洗吧。”母亲说着,递过手巾。

那汉子举起水桶,慢慢把水浇在肩头上。膀子上和脊背沟子里的砂粒顺着水淌了下来。她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晚风撩着她头上的白发。儿子又把水桶托起来,清亮冰冷的水哗哗地浇在厚实的胸脯肉上。在黯暮里,水溅起着透明的水珠,响着好听的金属声。

老女人觉得寒意正从草地里袭来,顺手把衣襟裹得紧些。等儿子冲洗净了,她就回屋运出碗筷和刀子。她用勺搅了一下那口黑铁锅,滚烫的油皮颤着碎裂了,一股强烈的热气和香味儿冲地而起。肉粥粘着她手里的饭勺,从熬透的牛骨头里散出的热劲儿扑着干燥的面颊,熏嘘着乱蓬蓬的白头发。她满意地吁了长长一口气,心里充满了踏实的感觉。

母子两人吃罢了饭以后,一天就到了这个能喘口气的时刻。

低掩的灰云稀疏地散开了。早已沉没的夕阳从地下把一道微明的光亮涂上长空。深埋在暗影里的几处小泥屋那里闪起了橙色的灯火,乳牛挤着牛犊子卧了盘,四下的狗也没有吠叫。一丝长长的风随着静寂,从迷蒙之中浸润而来,又擦着沉默的小屋向空旷的草滩远远飘散开去。儿子把碗放在地上,舒服地斜躺在毡子上,揉着手指的骨节。娘在儿子旁边蹲了下来,摊开一抱带着草叶的驼毛。一天里只有这个时刻母子俩能在一块坐下歇息歇息。天色也在这时迅速地暗了下来,散落在这片废弃的垦殖地上的山峦、水井、家屋、草丛此刻都松弛了,融消了,变得若隐若无了。

儿子靠着墙,躺在门前的一条毡子上,吸着旱烟,把两条肿腿伸得直直的。砂坑已经太深了,该去和那几个伙计商量商量,把坑朝边上再扩扩才好干。他捉摸着,那就又得去揭砂层上头那黑土,揭土呢,当然又得耽误出砂。充血的两条腿一跳一跳地疼,他放松脑筋遐想着,估量着黑土层的厚度。没啥了不起的,他想,听说南边农区,发明这揭土取砂的人干得更野。人家连庄稼也铲倒了事。那真叫有眼力,他想,瞧这一招现在红的。明天非揭了那层黑土,他沉重地喷出一口浓烟。没啥了不起,何况吃着这么好的饭。娘把这牛骨头熬得淌油,吃上这么一顿,连手指头脚趾头都热了。他拾眼看了娘一眼,天太暗了,已经看不清娘的脸,只看见那头银丝般的乱发。一天里头就这个时候能和娘坐在一块歇息一会儿,他想。他觉得娘那头乱发丝丝分明,在昏黑的暗地里闪着淡淡的银光。

一阵风低低吹来,大地微微地涌动了,送过一圈圈次第扩展的草浪,象是在没有边沿的海上走着一个潮。

老母亲坐在一张带毛的生牛皮上,就着微明,用一柄牛前腿骨做的纺锤纺驼毛。这根牛骨纺锤已经磨得细腻光滑,手摸着心里觉得舒服。这一根比刚才儿子啃净的那根前腿骨要细些,她已经把那一根藏起来了。那根壮实些,她想,纺驼毛线时转得一定又沉又稳。儿子将来娶的媳妇一定是个健壮的女人,她想着又瞥了儿子一眼。靠墙的屋角已是一片黑暗,她只看见一扇宽阔的肩膀。她想,我要把那根骨头给媳妇做一根新纺锤,一柄转得好,摸着舒服,又细致又光溜的纺锤。

她心里悄悄地算计着。纺锤坠着一束柔韧的驼毛线,均匀地簌簌转着。天快黑啦,她望望空旷的原野,长马镰的那片草滩已经看不出那花的深蓝的颜色。她只看见草地轻轻动着,一道潮正静静地从那上面滑过。儿子的背影正衬着那草地,显得象头卧着的壮牛。旱烟的灰白烟雾一缕缕地散向原野,转眼间又消失不见了,只剩下四合着的黑暗。

“睡么?”母亲收拾着纺锤问道。

“嗯,睡呀。”儿子黑黝黝的肩头动了一下。

母子俩都困乏了,没有再说话。静得能听见草梢摇出的窸窣。星星点点地散在草滩里的小泥屋时暗时灭地闪着橙色的灯火。迷茫中拂来的潮头悄无声息,深沉的地底下仿佛也潜行着一个听不见的声音。娘和儿子又坐了一会儿,一天里的这休憩的一会儿又要结()束了,曝烤充血的白日已经过去,安宁柔软的黑夜还没有降临。

儿子站起身来。“我睡啦,娘,”他说着,顺手提起那条毡。明天对付那层黑土,活儿比今天还重。他不能耽误了,得赶快去睡。

“睡吧,睡吧,”母亲应着,“明天要起早呢。”明天天气好,早晨出去借头牛,她想,去草滩西头拾一天,能拉回一车烧的来。红柳条的事还是不急吧,她又望了望儿子高大的背影,让孩子就只管挖砂。

母子两人默默地收拾着小泥屋门口的什物,准备安歇。天立刻就要黑透了,一切都陷进了黑暗。只有儿子晃动着的肩膀棱角和母亲头上的银发还闪着一道光亮的轮廓。灶口那儿一直活泼地跳跃着的黄火苗终于黯淡下去,只剩下一点暗红的余烬。黄泥小屋安稳地卧着,沉入了一派厚实的宁静。

4、韩少功:火焰

韩少功:火焰

这个词抽象而且模糊,很难有什么确义。如果你说你不相信鬼,没有看见过鬼,马桥人就会一口咬定。那是你“火焰”太高的缘故。

什么是火焰呢?

如果这个问题不好回答,也可以换一种提问的方式:什么人的火焰高呢?马桥人会说:城里的人,读书人,发了财的人,男人,壮年人,没生病的人,公家人,在白天的人,无灾无难的人,靠近公路的人,在晴天的人,在平川地的人,亲友多的人,刚吃饱的人……当然还有不信鬼的人。

这里涉及到的,几乎是人生问题的全部。

揣测和推导他们的意思,火焰通常是指一种状态:在人生所有相对弱势的处境里,人的火焰便低微了,熄灭了,于是眼前就有鬼魅丛生。所谓“穷人多见鬼”的俗语,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想起了我的母亲,她是读过新学的,当过教师,从来不相信鬼。一九八一年夏天她因为背上长了一个大毒疔,病得常常处于半昏迷状态,于是就看见了鬼。她半夜里惊恐地叫起来,哆哆嗦嗦退缩到床角,说门后里有一个人,姓王的妇人,是要来谋害她的鬼,要我拿菜刀把她杀死——这样的情况一再出现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火焰”这个词。我想,她现在肯定是火焰太低了,所以看见了我无法看见的东西,进人了我无法进人的世界。

她后来并不记得发生过的事。

知识力无疑是火焰的重要内容之一,是现实生活中强势者的标志,它推动了革命、科学与经济发展,所及之处,鬼影烟消,鬼话云散,前面一片阳光。问题在于,如果像马桥人理解的那样,火焰只是相对而言,强势在更强势面前也成了弱势,那么驱鬼就差不多是一个不可过于乐观期待的目标。知识力也受挫的时候,不够用的时候,在强大现实面前分崩瓦解的时候。我的母亲是不信鬼的。当她的理智无法抵挡一个毒疔的时候,鬼就来了。现代人也是不大相信鬼的,当他们的理智能量无法解决战争、贫困、污染、冷漠之类难题的时候,无法消除内心中沉重的焦虑的时候,即便在二十世纪最科学最发达的都市里,会有形形色色鬼的迷信复活。即便在较为彻底的某些无鬼论者那里,在完全知识化的现代人那里,也可能有鬼的形象(请想一想现代派的绘画),可能有鬼的声音(请想一想现代派的音乐),可能有鬼的逻辑(请想一想现代派的超现实诗歌或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代主义文化是这个世纪暗生的最大鬼域之一,是闹神闹鬼的学院版本,源于现代社会里火焰低的人:乡下的人,读书少的人,贫穷的人,女人、儿童和老人,生病的人,遭灾遭难的人,非公家人,不靠公路的人,亲友少的人,在夜晚的人,在雨天的人,不在平川地的人,正在饿着的人……还包括相信鬼的人。

查一查每一位重要现代主义作家和艺术家的传记,不难发现,上述火焰低的人那里,常常有他们的身影和闪亮的眼眸。

我是无鬼论者。我常常说,马桥人发现的鬼,包括他们发现的外地来鬼,都只能说马桥话,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英语或法语,可见没有超出发现者的知识范围。这使我有理由相信,鬼是人们自己造出来的。也许它只是一种幻觉,一种心象,在人们自体虚弱(如我的母亲)或精神虚弱(如绝望的现代派)的时候产生,同人们做梦、醉酒、吸毒以后发生的情况差不多。

面对鬼,其实就是面对我们自己的虚弱。

这是理解火焰的思路之一。

因此,我怀疑马桥人根本没有发生过一个所谓黑丹子的故事(参见词条“走鬼亲”),根本没有什么铁香的转世。在我重返马桥的时候,复查就断然否认这个故事的真实性,斥之为妖言惑众,无稽之谈。我相信复查的话。当然,我并不是怀疑那些声称亲眼看见了()黑丹子的人是蓄意骗我,不,他们也许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从他们七零八落而且互相矛盾的描述片断里,看出了这个故事的可疑。我曾经追问故事的结局:黑丹子现在哪里?她还可会来马桥么?他们支支吾吾。有的说,黑丹子吃了红鲤鱼,吃了这种鱼的人就记不得前世的事了,不会再来了。有的说,黑丹子跟着她舅舅到南边沿海城市赚钱去了,找不到了。还有人说,黑丹子怕本义——一这种说法的意思是;她没有脸面也没有勇气再来了。等等。

没有一个确切的结局。当然也不需要一个确切的结局,让我来—一地较真。我毫不怀疑,整个故事不过是他们火焰低迷时的产物,是他们一个共同的梦幻,就像我母亲在病重时看到的一切。

人们希望看见什么的时候,这个什么总有一天就会出现。人们可以用两种手段实现这个什么:火焰高的时候,用革命、科学和经济发展;火焰低的时候,用梦幻。

人和人是不可能一样的。如果我不能提高多数马桥人的火焰,我想,我没有理由剥夺他们梦幻的权利,没有理由妨碍他们想象他们的铁香重新返回马桥,与他的嫂嫂越过生死之界在荷塘边抱头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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